牛虻的寓所处于罗马门外,离绮达住的地方不远。他显然有点儿息巴利人的味道,房间里虽然没有过分奢华的东西,但那些小物件却显示出他对奢侈生活的偏爱,处处都布置得高雅讲究,使盖利和里卡多颇感意外。他们原以为一个在亚马逊荒原上流浪过的人在欣赏品位上一定很朴素,这时见了他一尘不染的领带、排列成行的靴子以及总是摆在写字台上的簇簇鲜花,便觉得有些诧异了。大体来说,他们跟他相处得很好。他对每个人都热情、友好,尤其是对当地的玛志尼党党员。针对这种情况,詹玛却显然是个例外——他似乎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讨厌上了她,千方百计躲着她。有两三次他甚至对她很粗暴,这就招来了马丁尼对他的强烈憎恶。这两个男人之间从一开始就缺乏好感,他们的性情水火不容,只会彼此嫌怨。在马丁尼一方,这种嫌怨很快就发展成了仇恨。
“他喜欢不喜欢我,我倒不在乎,”他有一天带着恼怒的神情对詹玛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他,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我无法容忍他对你的态度。要不是怕在党内惹起闲话,说我们先把人家请来,又跟人家吵架,我就非得跟他算账不可。”
“随他去吧,马丁尼,这些是无关紧要的;况且,说到底我也是有过错的。”
“你有什么过错?”
“他不喜欢我,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在格拉西尼家初次见面时,我对他说了些不礼貌的话。”
“你说不礼貌的话?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夫人。”
“当然那是无意说出来的,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当时说人们会取笑瘸子什么的,他以为我是冲着他来的。我根本就没有把他看成瘸子,因为他的伤残并不严重。”
“当然算不上严重喽。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左胳膊形同虚设,可他既非驼背也非畸形足。至于他的瘸腿,那是微不足道的。”
“不管怎么说,他当时全身发抖,脸上霍然变色。的确都怪我说话太不得体,可他那么敏感也是少见的。我想可能是有人拿他的缺陷残酷地开过玩笑。”
“依我看,八成是他冒犯了别人。那家伙表面上举止文雅,内心却有点儿凶狠,这让我十分恶心。”
“马丁尼,说这话就太不公平了。我跟你同样不喜欢他,但何必要言过其实地攻击他呢?他的举止是有些矫揉造作,让人不舒服——我想那是别人把他捧得太高的缘故——而且,那没完没了的俏皮话着实非常讨厌,可我不相信他的用心是恶毒的。”
“我不知道他用心怎样,可一个人如果嘲笑一切,就有点儿不高尚了。那天在法布里奇家辩论才让我反感呢,他把罗马城里的改革骂得狗血喷头,仿佛事事都想找出个卑鄙的动机。”
詹玛叹了口气说:“恐怕在这一点上,我宁肯同意他的观点也不同意你的。你们这些好心的人满脑子装的都是灿烂辉煌的希望和企盼;你们总认为,只要有一位善良的中年绅士当选为教皇,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只需打开监狱的大门,向周围所有的人祝福,太平盛世就会在三个月之内降临。你们似乎永远也看不到,他即便肯那样做,也无法匡时救世。错是错在事情的根本,而非这个或那个人的行为。”
“什么根本?是指教皇的世俗权力?”
“为什么要那么具体呢?那只是整个错误的组成部分。错误的根源在于:一个人不该对另一个人操持生杀大权。人与人之间不应当存在这样一种错误的关系。”
马丁尼举起双手,哈哈笑着说:“到此为止,夫人。你搬出这套‘唯信仰论’的大道理,我就不跟你争了。我敢说,你的祖上一定是英国十七世纪的平均主义者。况且,我是为这篇稿子而来的。”
他把稿子从衣袋里掏出来。
“又是新册子的稿件?”
“这篇愚蠢的稿子是那个讨厌的里瓦莱兹向昨天的会议呈交的。我早就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跟他顶上牛。”
“怎么回事?实话讲,马丁尼,我觉得你对他有点儿偏见。里瓦莱兹让人感到不愉快,但他并不蠢。”
“哦,我不否认这篇东西自有一番机巧,不过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文章针对至今仍在意大利涌动的狂热崇拜新教皇的浪潮进行了讽刺。跟牛虻所有的文章一样,它笔锋犀利,充满了仇恨;詹玛尽管讨厌他的风格,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批评是公正的。
“我同意你的观点,这篇东西的确十分恶毒,”她放下手稿说,“可糟糕的是,这里面讲的都是实情。”
“詹玛!”
“是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可以把那家伙看作冷血的泥鳅,可真理在他那一边。咱们没必要自欺欺人,硬说文章没写到点子上——其实它切中要害!”
“那么依你看,咱们应该把它印出来?”
“哦,那是另外一码子事。依我之见,当然不能把它原封不动地付诸印刷,那会伤害和疏远每一个人,是没有好处的。但如果他愿意修改,把涉及个人攻击的部分删掉,我认为不失为一篇很有价值的作品。按照政治评论文讲,这是篇非常好的东西。想不到他能写这么好。他说出了必须说的话,那是咱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说的话。这一段把意大利比作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正脆弱地伏在扒手的脖子上哭泣,而扒手却在掏他的钱包,真是写得棒极啦!”
“詹玛!这正是文章中写得最糟糕的一段!我讨厌这种对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恶意攻击的做法!”
“我也讨厌,可问题不在这里。里瓦莱兹的风格让人非常不愉快,作为一个人来说,他的确很讨厌;可他说我们沉醉于游行、拥抱以及高呼仁爱、和解的口号之际,耶稣会和圣费迪分子却从中渔利,在这一点上他是百分之百正确的。昨天的会议我要是参加就好了。你们最后做出的决议是什么?”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想请你去跟他谈谈,劝他把语气改得缓和些。”
“我?可我不太了解他呀,再说他也讨厌我。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我去?”
“只是因为今天没有人能去。再说,你比我们都理智,不会像我们一样跟他进行无谓的辩论和争吵。”
“我当然是不会跟他争吵的。好吧,让我去我就去,不过我可没有大的把握把事情办成。”
“只要你去做,我相信你一定能说服他。请你转告他:全体委员从文学的角度讲都很欣赏他的作品。这会让他高兴的,而且这也是实际情况。”
牛虻正坐在一张摆满鲜花和羊齿草的桌子旁,目光茫然地盯着地面,膝头放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一只毛茸茸的苏格兰牧羊犬卧在他脚旁的地毯上,见詹玛在敲敞开的房门,便扬起头汪汪叫了几声。牛虻慌忙起身,生硬和礼节性地鞠了个躬。他的面孔倏忽间严肃起来,没有了表情。
“你真是太客气了,”他冷若冰霜地说,“要跟我谈话,只消言语一声,我会去找你的。”
詹玛见他明显地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急忙说明了来意。牛虻又鞠了个躬,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她面前。
“委员会派我来见见你,”她开口说道,“大家对你的稿子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全在我意料之中。”他笑笑,在她对面坐下,拉过一大盆菊花放在脸前挡住光线。
“大多数委员都认为,尽管这是一篇令人钦佩的文学作品,但要这么拿去发表,他们觉得有点儿不妥。他们害怕文章激烈的语气会冒犯和疏远一些人,而那些人的帮助和支持对我们的党是很有价值的。”
他从花盆里取出一株菊花,接着便慢条斯理地把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来。詹玛偶然瞧见了他纤细的右手一片片丢花瓣的动作,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安,因为她以前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姿势。
“作为文学作品,”他以他那柔和、冰冷的声音说,“它是一钱不值的,只有对文学一窍不通的人才会欣赏它。要说它会冒犯人,那才正是我的意图哩。”
“我非常理解。问题在于你是否会冒犯不该冒犯的人。”
他耸耸肩,把一片扯下的花瓣衔在牙齿之间。“问题应该是:你们的委员会把我请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是为了揭露和嘲讽耶稣会。我在尽自己的能力履行职责。”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怀疑你的能力和良好的愿望。委员会只是怕得罪自由党,还害怕城里的劳动者会撤回他们道义上的支持。你的文章也许意在抨击圣费迪派,可许多读者会把它理解为对教会以及新教皇的抨击。按照政治上的策略,委员会认为这是不可取的。”
“我现在开始明白了。只要抨击的是委员会目前所讨厌的神父,我就可以畅所欲言;可一涉及委员会敬爱的神父,‘真理就必须像条狗一样关在狗窝里;一旦教皇的利益受到威胁……则把真理打入十八层地狱……’是啊,那个弄臣说的话是正确的。而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愿意当弄臣。当然,我应该尊重委员会的决定,可我还是认为委员会分散了注意力,只留神两翼,却不顾中间还有个蒙……蒙太……尼里主……主教大人。”
“蒙太尼里?”詹玛重复道,“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是指布列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吗?”
“是的。你要知道,新教皇刚刚升他做了红衣主教。我这儿有一封关于他的信,愿意听听吗?写信的人是我在边界那边的一个朋友。”
“教皇辖地的边界吗?”
“是的。信是这样写的……”他把詹玛进屋时他拿在手中的那封信捡起来,开始大声朗读,突然变得结巴得厉害。
“‘你……你很快……很快就能荣……荣幸地见……见到我们……最……最阴险的敌人红……红衣主教罗伦梭·蒙太尼……尼里,他就是布列西……盖……盖拉教区的主……主教。他……’”
他念到此处停了下来,隔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念下去,这次念得非常慢,调子拖得让人受不了,可是却不再结巴了。
“‘他打算在下个月到托斯卡纳去,肩负着为人调停的使命。他将先在佛罗伦萨布道,在那儿停留三个星期左右,然后前往赛纳和比萨,再经由皮斯托亚返回罗马格纳教皇辖区。他表面属于教会中的自由派,而且跟教皇以及费莱蒂红衣主教私交甚厚。格利高里教皇当权时,他是个失宠的人,被放逐到亚平宁山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教区。而今他突然红了起来。当然,他跟国内的任何一个圣费迪分子一样,实际上是受耶稣会操纵的。他这次的使命,是耶稣会的几个神父交给他的。他是教会里最杰出的一个布道者,喜欢玩弄阴谋诡计,和拉姆勃鲁斯契尼大主教一个样。他致力于唤起民众对教皇的热爱,使其长盛不衰,同时吸引公众的注意力,直到大公爵在耶稣会的代表准备呈交的计划书上签字。计划书具体什么内容,我却无法探悉。’再往下,信中又说:‘我不知道蒙太尼里是否明白他被遣往托斯卡纳的意图,或者他是否受了耶稣会会士的愚弄。他若非非同一般的老奸巨滑,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怪就怪在:据我所知,他既不收贿赂又不纳情妇——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
牛虻把信放下,半闭着眼睛望着詹玛,分明在等着她说话。
“你能肯定你的那个通风报信的人提供的情况是准确的吗?”詹玛过了一会儿问道。
“是指蒙……蒙太……蒙太尼里大人那洁身自好的私生活吗?不能肯定,我的朋友也不能肯定。你该注意到,他有一句保留……保留的话:‘据我所知……’”
“我不是指那个,”她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而是指那项使命。”
“写信的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我一八四三年的同志;他的地位为他搜集这类情报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是梵蒂冈的一个官吏。”詹玛脑子里飞快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原来你有这种关系?我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当然,这是一封私信,”牛虻继续说道,“你知道,信中的情报得要你们委员会的成员保密。”
“这是不用说的。至于稿子的事,我是否告诉委员会,说你同意做一些修改,把语气变得缓和一些,或者……”
“夫人,你不觉得一做修改,在使激烈的语气趋于缓和的同时,也可能会破坏这篇‘文学作品’的美吗?”
“你是在征求我个人的看法,可我来这儿是为了表达整个委员会的意见。”
“这就是说,你……你不同意整个委员会的意见?”牛虻把信放入衣袋,此刻身子前倾,带着一种急切、专注的神情望着她,面容跟刚才截然不同,“你认为……”
“如果你想知道我个人的看法……我在两点上跟大多数人意见不一致。从文学的观点看,我一点儿也不欣赏这篇文章,可我认为它忠实地反映了事实,而且在策略上是明智的。”
“这就是说……”
“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意大利正在被幻象引入歧途,这种狂热的欢乐情景最终可能会使意大利陷入可怕的泥沼。我衷心地希望能把这话公开地、大胆地说出来,就是冒犯和疏远我们目前的一些支持者也在所不惜。可是委员会里的大多数人都持相反的意见,我作为一个委员,不便坚持个人的观点。而且我的确觉得,如果这种话非说不可,也应该说得温和些、隐晦些,不要采用这篇文章里的语气。”
“你能不能稍候一下,让我把手稿再看一遍?”
牛虻拿起稿子逐页浏览,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是的,你说得果然一点儿不错。这东西写得像是音乐茶座里的滑稽短剧,而不是政治讽刺文。可是怎么写才算恰当呢?写得太正统,大众看不出名堂;要是不够恶毒,他们又会说乏味。”
“你不觉得,如果过于恶毒,也会变得乏味吗?”
他以刺人的目光飞快地瞥了詹玛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看来,夫人是属于那种一贯正确得非常厉害的人啊!如果我走上邪路,变得很恶毒,是不是最终会跟格拉西尼夫人一样乏味呢?苍天,多么糟的命运啊!你不必皱眉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好吧,我现在谈正事吧。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假如我删去对个人的攻击,而文章的大体部分不变,委员会将会非常遗憾,认为没有担负起责任;如果删去政治的真理,只把攻击的矛头指向党的敌人,不涉及别人,委员会将会把文章捧到天上,可你我却清楚它是不值得付印的。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玄学上的问题:或者印刷不讲价值,或者讲价值不印刷。哪一种选择较为理想?依你之见呢,夫人?”
“我认为你不必非得做这样的选择。我相信,如果你删去对个人的攻击,即便大多数委员不以为然,但委员会一定同意印刷;我认为这样做,文章会大有用武之地。不过,你得把恶毒的语调收敛起来。你写出东西来,想让读者理解其中的深奥实质,不必一开始先摆出架子吓唬他们。”
牛虻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我投降,夫人;不过有个条件:这次你剥夺了我嘲讽的权利,下一次我必须行使这种权利。那位洁身自好的红衣主教驾临佛罗伦萨时,我愿意怎么恶毒就怎么恶毒,无论你还是你的委员会都不能横加干涉。那是我的权利!”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柔和,却又极其冷酷。只见他把菊花从花盆里取出,高高地举起,透过那半透明的花瓣观看太阳光。“他的手抖得多么厉害呀,”詹玛见他手中的花晃动不已,心里暗忖,“真像是喝醉了酒!”
“这件事还是跟委员会其他人谈谈吧,”她起身说道,“我不知他们会持什么样的看法。”
“那么,你怎么看呢?”牛虻也站起了身,斜倚在桌子上,把菊花贴在脸上。
詹玛犹豫了片刻。这个问题勾起了她对不幸往事的回忆,令她心情沮丧。“我……我讲不清楚,”她最后说道,“许多年之前,我知道他的情况。那时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神父,兼任我们那个省神学院的院长。从一个非常熟悉他的人那儿,我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从未耳闻他干过坏事。我相信,至少在那些岁月,他确实是一位极为出色的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也许现在已经变了。腐朽的权力使许多人走向堕落。”
牛虻从花束上抬起头,表情坚定地望着她。
“不管怎样,”他说,“如果蒙太尼里大人本人不是恶棍,那他就是恶棍手里的工具。无论他属于哪一种情况,对我以及我在边界那儿的朋友都是一样的。拦路虎也许具有天底下最善良的意图,但还是必须把它从路上踢开。对不起,夫人!”他瘸着腿走过去打开房门,好让她出去。
“非常感谢你的来访,夫人。我去叫辆车吧?不需要?好吧,再见!比安卡,请你把厅堂的门打开。”
詹玛走到街上,千思万绪。“我在边界那边的朋友”——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踢开拦路虎呢?如果只是句讽刺的话,那他眼里为什么凶光毕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