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顺、成、永、庄书
●1925年5月9日
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温哥华安电,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妈妈说是日晚上六点钟才能到温,到底是不是?没出息的小庄庄,到底还晕船没有?你们到温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着新月初升直到圆时,谅来在船上不知蹭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了。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对着月想你们,也在这里唱起来,你们听见没有?
我多少年不作诗了,君劢的老太爷做寿,我忽然高兴作了一首五十五韵的五言长古,极其得意,过两天抄给你们看。
我近来大发情感,大作其政论文章,打算出一份周报,附在“时”、“晨”两报送人看,大约从六月初旬起便发印。到我要讲的话都讲完,那周报也便停止,你们等着看罢。
我前几天碰着一件很窘的事——当你们动身后,我入京时,所谓善后会议者正在闭会。会议的结果,发生所谓宪法起草会者,他们要我做会长。由林叔叔来游说我,我已经谢绝,以为无事了。不料过了几天,合肥派姚震,带了一封亲笔信来,情词恳切万分。那姚震哀求了三个钟头,还执着说:“一次求不着,就跑两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应才罢。”吾实在被他磨不过,为情感所动,几乎松口答应了。结果只得说容我考虑,一礼拜回话。我立刻写信京、沪两处几位挚友商量,觉得不答应便和绝交一样,意欲稍为迁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气一想,觉得自己糊涂了,决定无论如何非拒绝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崧生、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一齐反对,责备我主意游移,跟着上海的百里、君劢、东荪,来电来函,也是一样看法,大家还大怪宗孟,说他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出这些鬼主意,来拖我下水。现在我已经有极委婉而极坚决的信向段谢绝了。以后或者可以不再来麻烦。至于交情呢,总不能不伤点,但也顾不得了。
政局现有很摇动的样子。奉天新派五师入关,津浦路从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早则八月,迟则十月,就难保了。
忠忠也碰着和我所遭相类的事。你二叔今日来的快信,寄给你们看。信中所讲那陈某我是知道的,纯然是一个流氓,他那个女孩也真算无耻极了。我得着你二叔信,立刻写了一千多字的信严重告诫忠忠。谅来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们还要随时警告他。因为他在你们弟兄姊妹中性情是最流动的,你妈妈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书,廷灿今日寄上些,当与这信前后到。
思成身子究竟怎么样?思顺细细看察,和我说真实话。
成、永二人赶紧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来打算二十后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国图书馆协会月底在京开成立会,我不能不列席,大约六月初四五始能成行。
民国十四年五月九日
致思顺书
●1925年5月11日
我昨晚又作一首诗给姚胖子五十寿,作得好玩极了,过两天我一齐写好给小宝贝庄庄。我近日精神焕发,什么事都做得有趣。
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一日
以下录寿姚诗: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
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
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
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
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
挥汗水竹石,坷冻篆分隶。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鼓。
食擎唐画囗,睡抱马和志。
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
脯饮来破蹇,诙谑遂鼎沸。
烂漫孺子心,囗荡狂奴态。
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
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
镜中人冁然,哪得管许事。
老屋蹋穿空,总有天遮蔽。
去年穷不死,定活十百岁。
(坡诗: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茫父亦以丙子生。)
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
豆苗已可摘,玄鲫拾宜脍。
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
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致梁思顺等书
●1925年约5月
我自从给你们两亲家强逼戒酒和强逼运动后,身体更强健,饭量大加增,有一天在外边吃饭,偶然吃了两杯酒,回家来,思达说:“打电报告姊姊去”,王姑娘也和小思礼说“打电报给亲家”,小思礼便说:“打!打!”闹得满屋子都笑了,我也把酒吓醒了。
我现在每日著书多则三四千字,少则一千几百,写汉隶每天两三条屏。功课有定,不闲不忙,早睡早起,甚是安适。
给孩子们书
●1925年7月10日
我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们了。但是前几天寄去的相片,每张上都有一首词,也抵得过信了。今天接着大宝贝五月九日,小宝贝五月三日来信,很高兴。那两位“不甚宝贝”的信,也许明后天就到罢?我本来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气很凉,索性等达达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却是还在很凉。一面张、冯开战消息甚紧,你们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劝勿去,现在去不去还未定呢。我还是照样的忙,近来和阿时,忠忠三个人合作做点小玩意儿,把他们做得兴高采烈。我们的工作多则一个月,少则三个礼拜,便做完。做完了,你们也可以享受快乐。你们猜猜干些什么?庄庄你的信写许多有趣话告诉我,我喜欢极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报告我,我总是喜欢的,我说你“别要孩子气”,这是叫你对于正事——如做功课,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赖人。至于做人带几分孩子气,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时还有“童心”呢。你入学校,还是在加拿大好。你三个哥哥都受美国教育,我们家庭要变“美国化”了!我很望你将来不经过美国这一级,便到欧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预备像更好,也并非一定如此,还要看环境的利便。稍旧一点的严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还是安心入加校罢。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
你若看见别的同学都入大学,便自己着急,那便是“孩子气”了。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给思顺的信说:“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这是宇宙间惟一真理,佛教说的“业”和“报”就是这个真理。(我笃信佛教,就在此点,七千卷《大藏经》也只说明这点道理。)凡自己造过的“业”,无论为善为恶,自己总要受“报”,一斤报一斤,一两报一两,丝毫不能躲闪,而且善和恶是不准抵消的。佛对一般人说轮回,说他(佛)自己也曾犯过什么罪,因此曾入过某层地狱,做过某种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过许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过什么福。如此,恶业受完了报,才算善业的账,若使正在享善业的报的时候,又做些恶业,善报受完了,又算恶业的账,并非有个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业自得”,又并不是像耶教说的“到世界末日算总账”,全是“随作随受”。又不是像耶教说的“多大罪恶一忏悔便完事”,忏悔后固然得好处,但曾经造过的恶业,并不因忏悔而灭,是要等“报”受完了才灭。佛教所说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说的六道轮回等等,不过为一般浅人说法,说些有形的天堂地狱,其实我们刻刻在轮回中,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即如思成与徽音,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因为一时造错了一点业,便受如此惨报,非受完了不会转头。倘若这业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忏悔,则受报连绵下去,无有尽时。因为不是故意的,而且忏悔后又造善业,所以地狱的报受够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绝对不造恶业(而且常造善业——最大善业是“利他”),则常住天堂(这是借用俗教名词),佛说是“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凉世界”)。我虽不敢说常住涅槃,但我总算心地清凉的时候多,换句话说,我住天堂时候比住地狱的时候多,也是因为我比较少造恶业的缘故。我的宗教观、人生观的根本在此,这些话都是我切实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见一点这种真理,所以顺便给你们谈谈。思成看着许多本国古代美术,真是眼福,令我羡慕不已,甲胄的扣带,我看来总算你新发明了(可得奖赏),或者书中有讲及,但久已没有实物来证明。昭陵石马怎么会已经流到美国去,真令我大惊!那几只马是有名的美术品,唐诗里“可要昭陵石马来,昭陵风雨埋冠剑,石马无声蔓草寒”,向来诗人讴歌不知多少。那些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赐的名,画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据的。我所知道的,现在还存四只,我们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无从裱,无从挂,所以你们没有看见。怎么美国人会把他搬走了!若在别国,新闻纸不知若何鼓噪,在我们国里,连我恁么一个人,若非接你信,还连影子都不晓得呢。可叹,可叹!希哲既有余暇做学问,我很希望他将国际法重新研究一番,因为欧战以后国际法的内容和从前差得太远了。十余年前所学现在只好算古董,既已当外交官,便要跟着潮流求自己职务上的新智识。还有中国和各国的条约全文,也须切实研究。希哲能趁这个空闲做这类学问最好。若要有汉文的条约汇纂,我可以买得寄来。和思顺、思永两人特别要说的话,没有什么,下次再说罢。
思顺信说:“不能不管政治”,近来我们也很有这种感觉。你们动身前一个月,多人疑义也就是这种心理的表现。现在除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外,多数稳健分子也都拿这些话责备我,看来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现在打起精神做些预备工夫,这几年来抛空了许久,有点吃亏。等着时局变迁再说罢。
老Baby好玩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够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几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总要着他几口。他虽然还不会叫亲家,却是会填词送给亲家,我问他“是不是要亲家和你一首?”他说:“得、得、得,对、对、对。”夜深了,不和你们玩了,睡觉去。前几天填得一首词,词中的寄托,你们看得出来不?
浣溪沙
乍有官蛙闹曲池,
更堪鸣砌露蛩悲!
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
归来长簟梦佳期,
不因无益废相思。
(李义山诗:“直道相思了无益。”)
民国十四年七月十日
给孩子们书
1925年8月3日
对岸大群孩子们:
我们来北戴河已两星期了,这里的纬度和阿图利差不多。来后刚碰着雨季,天气很凉,穿夹的时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来,觉得有些潮闷罢了。
我每天总是七点钟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觉没有过十一点以后,中午稍为憩睡半点钟。酒没有带来,故一滴不饮。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则两次,少则一次。散步时候也很多,脸上手上都晒成黑漆了。
本来是应休息,不打算做什么功课,但每天读的书还是不少,著述也没有间断。每天四点钟以后便打打牌,和“老白鼻”玩玩,绝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着,从没有熬夜的事。
我向来写信给你们都是在晚上,现在因为晚上不执笔,所以半个月竟未曾写一封信,谅来忠忠们去的信也不少了。
庄庄跟着驼姑娘补习功课,好极了,我想不惟学问有长进,还可以练习许多实务,我们听见都喜欢得了不得。
庄庄学费每年七百美金便够了吗?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储起来。今年家计总算很宽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种股份利息都还照常,执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马费,已送过半年,现在还不断。商务印书馆售书费两节共收到将五千元。从本月起清华每月有四百元。预计除去各种临时支出——一如办葬事,修屋顶,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数余,我便将庄庄这笔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学最末的那年给他。)便是达达、司马懿、六六的游学费,我也想采纳你的条陈,预早(从明年)替他们储蓄些,但须看力量如何才来定多少。至于“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学的时候,他有恁么多姊姊哥哥,还怕供给他不起吗?
坟园工程已择定八月十六日动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图样工料价格各清单寄来商量。若坟内用石门四扇,(双圹,连我的生圹合计)则共需千二百余元(连围墙工料在内);若不用石门,只用砖墙堵住洞口,则六百余元便够。我想四围用“塞门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砖也够坚固了。四扇石门价增一倍,实属糜费,已经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门了。如此则连买地葬仪种种合计二千元尽够了,你们意思如何?若不以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总在两个月后,便加增也来得及。
我打算作一篇小小的墓志铭,自作自写,埋在圹中,另外请陈伯严先生作一篇墓碑文,请姚茫父写,写好藏起,等你们回来后才刻石树立。因为坟园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来布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