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思顺书
●1927年6月23日
顺儿:
一星期前由二叔处寄去美金五千想收,今再将副票寄上。十九日接思永信,言决二十一日离美返国,因京津间形势剧变,故即发电阻止。思永此次行止屡变,皆我所致,然亦缘时局太难捉摸耳。我现在作暑期后不复入京之计划,又打算非到万不得已时不避地国外,似此倒觉极安适。旬日实行休息,病又将痊愈(佳象为近三个月所无),近虽著述之兴渐动,然仍极力节制,决俟秋凉后,乃着手工作。顷十五舅在津,每日来家晚饭,饭后率打牌四圈至八圈,饭菜都是王姨亲做(老吴当二把刀)。达达等三人聘得一位先生专教国文,读得十二分起劲。据他们说读一日,比在校中读三四日得益更多也。那先生一面当学生,也高兴到了不得。
民国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
致思顺书
●1927年7月3日
这几天热得很,楼上书房简直不能坐,我每天在大客厅铺张藤床,看看书,睡睡午觉,十五舅来打打牌,就过一天,真是饱食终日(胃口大好,饭量增加半碗),无所用心。却也奇怪,大半年来的病好得清清楚楚了,和去年忠忠动身后那个把月一样。这样看来,这病岂不是“老太爷病”吗?要享清福的人才配害的,与我的性格太不相容了。但是倘使能这样子几个月便断根,那么牺牲半年或大半年的工作,我也愿意的。
我现在对于北京各事尽行辞却,因为既立意不到京,决不肯拿干薪,受人指摘,自己良心更加不安。北京图书馆不准我辞,我力请的结果,已准请假,派静生代理。(薪水当然归静生,我决不受。)储才馆现尚未摆脱,但尽一月内非摆脱不可,清华也还摆脱不了,或者改用函授,亦勉强不辞。独有国立京师图书馆,因前有垫款关系,此次美庚款委员会以我在馆长职为条件,乃肯接济,故暂且不辞。几件事里头,以储才馆最为痛心。我费半年精神下去,成绩真不坏,若容我将此班办到卒业,必能为司法界立一很好的基础,现在只算白费心力了。北京图书馆有静生接手,倒是一样。清华姑且摆在那里再说。我这样将身子一抖,自己倒没有什么(不过每月少去千把几百块钱收入),却苦了多少亲戚朋友们了。二叔咧、七叔咧、十五舅咧、赵表叔咧、廷灿咧、黑二爷咧,都要受影响。二叔中国银行事还在,倒没有什么,但怕也不能长久。十五舅现在只有交通银行百元了。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其实为我自己身子计,虽没有时局的变迁,也是少揽些事才好。所以王姨见我摆脱这些事,却大大高兴,谅来你们也同一心理。
前几天写一封信,搁了许多天未寄,陆续接到六月一日、九日两封长信,知第一次之五千元已收到了,第二次由二叔处汇去美金五千,想又收到。希哲意先求稳当,最好以希哲的才干经理这点小事,一定千妥万妥的。你也不必月月有报告,你全权管理着就是了。我还想将家里点点财产,陆续处分处分,得多少都交你们替我经营去。
民国十六年七月三日
给孩子们书
●1927年8月29日
一个多月没有写信,只怕把你们急坏了。
不写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向来给你们的信都在晚上写的。今年热得要命,加以蚊子的群众运动比武汉民党还要厉害,晚上不是在院中外头,就是在帐子里头,简直五六十晚没有挨着书桌子,自然没有写信的机会了,加以思永回来后,谅来他去信不少,我越发落得躲懒了。
关于忠忠学业的事情,我新近去过一封电,又思永有两封信详细商量,想早已收到。我的主张是叫他在威士康逊把政治学告一段落,再回到本国学陆军,因为美国决非学陆军之地,而且在军界活动,非在本国有些“同学系”的关系不可以。至于国内何校最好,我在这一年内切实替你调查预备便是。
思成再留美一年,转学欧洲一年,然后归来最好。关于思成学业,我有点意见。思成所学太专向了,我愿意你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点工夫。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再者,一个人想要交友取益,或读书取益,也要方面稍多,才有接谈交换,或开卷引进的机会。不独朋友而已,即如在家庭里头,像你有我这样一位爹爹,也属人生难逢的幸福,若你的学问兴味太过单调,将来也会和我相对词竭,不能领着我的教训,你全生活中本来应享的乐趣也削减不少了。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这封信你们留着,也算我自作的小小像赞)。我这两年来对于我的思成,不知何故常常像有异兆的感觉,怕他渐渐会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我希望你回来见我时,还我一个三四年前活泼有春气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境界,固然关系人格修养之全部,但学业上之熏染陶熔,影响亦非小。因为我们做学问的人,学业便占却全生活之主要部分。学业内容之充实扩大,与生命内容之充实扩大成正比例。所以我想医你的病,或预防你的病,不能不注意及此。这些话许久要和你讲,因为你没有毕业以前,要注重你的专门,不愿你分心,现在机会到了,不能不慎重和你说。你看了这信,意见如何(徽音意思如何),无论校课如何忙迫,是必要回我一封稍长的信,令我安心。
你常常头痛,也是令我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你生来体气不如弟妹们强壮,自己便当自己格外撙节补救,若用力过猛,把将来一身健康的幸福削减去,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前所在学校功课太重,也是无法,今年转校之后,务须稍变态度。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方法,最重优游涵饮,使自得之。这句话以我几十年之经验结果,越看越觉得这话亲切有味。凡做学问总要“猛火熬”和“慢火炖”两种工作,循环交互着用去。在慢火炖的时候才能令所熬的起消化作用融洽而实有诸己。思成,你已经熬过三年了,这一年正该用炖的工夫。不独于你身子有益,即为你的学业计,亦非如此不能得益,你务要听爹爹苦口良言。庄庄在极难升级的大学中居然升级了,从年龄上你们姊妹弟兄们比较,你算是最早一个大学二年级生,你想爹爹听着多么欢喜。你今年还是普通科大学生,明年便要选定专门了,你现在打算选择没有?我想你们弟兄姊妹,到今还没有一个学自然科学,很是我们家里的憾事,不知道你性情到底近这方面不?我很想你以生物学为主科,因为它是现代最进步的自然科学,而且为哲学社会学之主要基础,极有趣而不需粗重的工作,于女孩子极为合宜,学回来后本国的生物随在可以采集试验,容易有新发明。截止到今日止,中国女子还没有人学这门(男子也很少),你来做一个“先登者”不好吗?还有一样,因为这门学问与一切人文科学有密切关系,你学成回来可以做爹爹一个大帮手,我将来许多著作还要请你做顾问哩!不好吗?你自己若觉得性情还近,那么就选他,还选一两样和他有密切联络的学科以为辅。你们学校若有这门的好教授,便留校,否则在美国选一个最好的学校转去,姊姊哥哥们当然会替你调查妥善,你自己想想定主意罢。
专门科学之外,还要选一两样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如音乐、文学、美术等。据你三哥说,你近来看文学书不少,甚好甚好。你本来有些音乐天才,能够用点功,叫他发荣滋长最好。
姊姊来信说你因用功太过,不时有些病。你身子还好,我倒不十分担心,但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我方才教训你二哥,说那“优游涵饮,使自得之”,那两句话,你还要记着受用才好。
你想家想极了,这本难怪,但日子过得极快,你看你三哥转眼已经回来了,再过三年你便变成一个学者回来帮着爹爹工作,多么快活呀!
思顺报告营业情形的信已到。以区区资本而获利如此甚丰,实出意外,希哲不知费多少心血了。但他是一位闲不得的人谅来不以为劳苦。永年保险押借款剩余之部及陆续归还之部,拟随时汇到你们那里经营。永年保险明年秋间便满期。现在借款认息八厘,打算索性不还他,到明年照扣便了。又国内股票公债等,如可出脱者(只要有人买),打算都卖去,欲再凑美金万元交你们(只怕不容易)。因为国内经济界全体破产即在目前,旧物只怕都成废纸了。
我们爷儿俩常打心电,真是奇怪。给他们生日礼物一事,我两月前已经和王姨谈过,写信时要说的话太多,竟忘记写去,谁知你又想起来了。耶稣诞我却从未想起。现在可依你来信办理。几个学生都照给他们压岁钱,生日礼、耶稣诞各二十元。桂儿姊弟压岁、耶稣诞各二十元,你们两夫妇却只给压岁钱,别的都不给了,你们不说爹爹偏心吗?
我数日前因闹肚子,带着发热,闹了好几天,旧病也跟着发得厉害。新病好了之后,唐天如替我制一药膏方,服了三天,旧病又好去大半了。现在天气已凉,人极舒服。
这几天几位万木草堂老同学韩付国、徐启勉、伍宪子,都来这里共商南海先生身后事宜,他家里真是一塌糊涂,没有办法。最糟的是他一位女婿(三姑爷)。南海生时已经种种捣鬼,连偷带骗。南海现在负债六七万,至少有一半算是欠他的(他串同外人来盘剥)。现在还是他在那里把持,二姨太是三小姐的生母,现在当家,惟女儿女婿之言是听,外人有什么办法?启勉任劳任怨想要整顿一下,便有“干涉内政”的谤言,只好置之不理。他那两位世兄,和思忠、思庄同庚,现在还是一点事不懂(远不及达达、司马懿),活是两个傻大少(人当不坏,但是饭桶,将来亦怕变坏)。还有两位在家的小姐,将来不知被那三姑爷摆弄到什么结果,比起我们的周姑爷和你们弟兄姊妹,真成了两极端了。我真不解,像南海先生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全不会管教儿女,弄成这样局面。我们共同商议的结果,除了刊刻遗书由我们门生负责外,盼望能筹些款,由我们保管着,等到他家私花尽(现在还有房屋、书籍、字画亦值不少),能够稍为接济那两位傻大少及可怜的小姐,算稍尽点心罢了。
思成结婚事,他们两人商量最好的办法,我无不赞成。在这三几个月,当先在国内举行庄重的聘礼,大约须在北京,林家由徽的姑丈们代行,等商量好再报告你们。
福鬘来津住了几天,现在思永在京,他们当短不了时时见面。
达达们功课很忙,但他们做得兴高采烈,都很有进步。下半年都不进学校了,良庆(在南开中学当教员)给他们补些英文、算学,照此一年下去,也许抵得过学校里两年。
老白鼻越发好玩了。
爹爹 八月二十九日
两点钟了,不写了。
给孩子们书
●1927年10月11日
我在协和住了十二日,现在又回到天津了。十二日的结果异常之好,血压由百四五十度降到百零四度,小便也跟着清了许多。但医生声明不是吃药的功效,全由休息及饮食上调养得来,现回家已十日。生活和在医院差不多,病亦日见减轻。若照此半年下去,或许竟有复原之望。
思永天天向我唠叨,说我不肯将自己作病人看待。我因为体中并无不适处,如何能认作病人。这次协和详细检查,据称每日所失去之血,幸而新血尚能补上,故体子不致太吃亏。但每日所补者总差些微不足(例如失了百分,补上九十九分),积欠下去,便会衰弱,所以要在起居饮食上调节,今其逐渐恢复平衡。现在全依医生的话,每天工作时间极少,十点钟便上床,每晚总睡八小时以上,食物禁蛋白质,禁茶、咖啡等类(酒不必说绝不入口)。半月以来日起有功了。
思永主张在清华养病,他娘娘反对。在清华的好处是就医方便,但这病既不靠医药,即起居饮食之调养,仍是天津方便得多,而且我到了清华后,节劳到底是不可能的,所以讨论结果,思永拗不过他娘娘。现在看来幸亏没有再搬入京,奉、晋开战后,京中人又纷纷搬家了。
思永原定本月四日起程考古,行装一切已置备,火车位已定妥了,奉、晋战事于其行期三日前爆发,他这回回国计划失败大半了。若早四五日去,虽是消息和此间隔绝,倒可以到他的目的地。幸亏思忠没有回来。前所拟议的学校,现在都解散了。生当今日的中国再没有半年以上的主意可打,真可痛心。
现在战事正在酣畅中,胜负如何,十日后当见分晓,但无论何方胜,前途都不会有光明,奈何奈何!要说的话很多,严守医生之训,分做两三次写罢。
民国十六年十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