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可得到革命的原理。刚才说的工具是应用的。不能应用时,便可改换;茶杯漏了换一个,衣服敝了换一件;政府坏了,可改一个好政府——这是浅显的革命原理。所以在工具主义的政府观之下,革命是极平常而且极需要的,并不是稀奇事。
上列三项,就是好政府主义的引申义。
复次,好政府主义的实行,至少须备有几个重要的条件。
(一)要觉悟政治的重要。大家须觉悟政治不好,什么事都不能办。例如教育事业,谁也相信是要紧的,而北京近年的学校,及武昌高师,因为政治不好,相继感受恶影响。且也政治不好,连实业也兴办不成:去年京汉京浦路上,打仗一礼拜,而中国煤矿业的商人竟损失了二百五十万之巨。今年武昌、宜昌及其他惨遭兵祸的地方,乃至连小生意都做不成。所以好政府主义的实行,第一须有这种觉悟。
(二)要有公共的目标。有了觉悟,而灰心短气,不定下一个目标出来,也不成功。我们简单明了的,人人能懂的,人人承认的公共目标,就是“好政府”三字。如辛亥革命之目标是排满,其吃亏在此,其成功亦在此。凡研究尽可高深,预备不妨复杂,而目标则贵简要。故我以“好政府”三字为目标。有了公共的目标,然后便易于实行。
(三)要有好人的结合。有了觉悟,及有了目标,尤须有人组合起来,做公共的有组织的进行。厌世家每叹天下事不可为;我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因为好人缩手说不可为,斯不可为矣。故好人须起而进行,从事于公共的有组织、有目标的运动:这是谋好政府的实行所必备的第三个重要条件。
三个条件,是必须完全具备而不可缺一的。
诸君!我今天所讲的好政府主义,是平常的、简单的、浅显的老生常谈;然要知道必得此种老生常谈实现之后,中国乃能有救!
(本文为1921年10月22日胡适在中国大学的演讲,甘蛰仙笔记,原载于1921年11月17日至18日《晨报副镌》。)
我们还要作战下去
10月与11月可资纪念的节日很多,例如中国国庆日、欧战休战日、罗斯福总统芝加哥演讲周年、《九国公约》签字国在北京集会两周年纪念等。在纪念这些节日时,我们免不了想到此等节日所纪念的事迹,尤其是目前远东冲突的问题。吾人必须解决其根本的问题才能满意地解决此项远东冲突的问题。
两年前这个城市我曾在演讲时指出远东问题背后的两个冲突:(一)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国家主义合理的希望之冲突;(二)日本军国主义与一个世界新秩序的道德限制之冲突。今日我仍旧相信这两个冲突的正确性,可是我现在认为这两个冲突是密切相关联的。
要认识这些问题的密切关系,我们必须远溯数十年前的历史。今天七大强国之三:德、意、日,在1870年左右获得内部的团结,并开始参加殖民帝国之列,他们三国在参加时已经太迟,所以自称为“没有”的国家,而意图在李普曼所谓“外交赌注”的地区遂行其扩展活动。该等地区广袤庞大、资源丰富,但政府懦弱,无法抗拒外来的侵略。这些“外交赌注”的地区包括非洲、阿拉伯、波斯、巴尔干半岛、土耳其和中国。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间“弱肉强食”的原则十分猖獗。
国际战火是这些帝国主义的争夺所引起的。事实上1900年在中国就爆发了一次八国联军(其中包括美日两国)的国际战争。八国联军攻陷塘沽占领北京,同时沙皇的俄军涌入满洲。各国瓜分中国呼声震天价响,那时为分赃不均而可能发生世界大战之危险很大。
在刚要转入二十世纪时之远东国际战争的危险终于为美国国务卿约翰·海伊的门户开放政策的声明所扭转过来。在拳匪之乱时,由于美国坚主中国门户开放,英国支持该项主张,使具有更大侵略性的俄、德、日有所顾忌,稍敛凶焰。结果联军签订和约,把军队撤出中国。中国于是获救,免于沦丧之祸。
于是远东秩序奠基于门户开放政策。一切有关中国的条约均加入此一政策的考虑。
1922年《九国公约》所列的门户开放政策的原则十分明确。其第一条所述各款如左(下):
(一)尊重中国主权、独立,和领土与行政权的完整;
(二)给中国以充足和不受妨碍的机会来发展和维持一个有效和安定的政府;
(三)各签字国利用他们的势力来建立和维持在中国领土上各国工商机会均等的原则;
(四)不得利用中国情况乘机获取有害于友邦公民利益之特权,不得鼓动不利于各该友邦安全之活动。
由此看来,门户开放主义不仅是经济政策,而且也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政治原则。诸如尊重中国主权的完整和给予充分发展一个有效和安定政府的机会等,就可以说明其政治的含义。而且工商机会也是依靠中国政治安定、领土和主权完整的前提而实施的。
于是远东国际秩序自然而然成为战后世界新秩序的一部分。不但国联,而且一切理想主义的条约也均支持该一新秩序。也就是为了这个新秩序,才使中国在本世纪最初的三十年得以免受侵略,使中国得以渐次发展一个有效与安定政府,特别是两次革命(1911—1912;1926—1927)的成功。1927年后,中国向全世界证明她具有发展和维持一个现代化政府的能力。全国也逐渐统一团结。
可是中国成为现代化的国家不幸却不为其邻邦日本之所喜。日本军人尤其是少壮派老早就认为日本有统治东亚甚至全世界的神圣任务。他们不容许中国统一团结起来,现代化起来。于是决定在中国获得安定和强盛之前要粉碎国家主义的中国。所以八年前在1931年九月十八夜里,沈阳的日军制造“沈阳事件”,几个月后日军占领了满洲三省的大部分土地。
可是日军侵占中国领土,免不了同时毁坏了远东和世界的新秩序,因为按照新秩序的原则,各国应尊重和保证中国主权和领土的完整。中国曾向国联与“九国公约”签字国家申诉。可是当时全世界都没准备制裁侵略以维护世界新秩序。国联仅发表声明和建议,而该声明等于承认日本在满洲的权利,而其和平解决中日纠纷的建议也未为日本接受。
日本脱离国联的时候,有位德国部长在日内瓦向日本代表说:“我们认为贵国这样做是不对的,可是我们感谢贵国所创立的先例。”所以其他侵略的国家在东非与欧洲步日本的后尘,并都在侵略上获得成功。
这个花费了八百五十万条生命、两千亿元才建立起来,使战后的世界享受十多年的世界秩序渐次破坏,并在两个月前爆发的欧洲战争时完全瓦解。事实上世界新秩序在最初日本侵略满洲时未能支持其本身的原则就注定崩溃的命运。这就是中日战争基本的关键。日本极不愿见中国兴盛起来。于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破坏了世界新秩序,并建立了“东亚新秩序”,这种新秩序,阿本德(Hallett Abend)适当地称为“东亚新混乱”。
日本在中国挑起战争先后八年之久,最近公开和继续下去的战争也进行了二十八个月之久。中国抗战决心的坚定是不需要我向列位同情和开明的人赘述的。这次战争非到中国获得公平和荣耀的和平是不会终止的。
我也不需要向列位赘述敌人泥足愈陷愈深,急想结束他们所谓“中国事件”,因为即使没有前线的接触,日军每日都要损失一千人,而其黄金储存量两年来也大为耗损。
在欧洲战争进行的这个时候,很多美国朋友认为远东和平可以很快就结束了。李普曼说“半个世界迈向和平”。《亚洲杂志》编辑华尔许(Richard J.Walsh)写着说“和平必定始于东方”。
但是我希望向这些朋友说,我看不出有早获和平的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他们的侵略还没有悔意,因为到现在日本国内外还没有一个力量可使这些军国主义者恢复理智和逼他们接受公平和持久的和平。
一个公平和持久的和平必须要符合下列基本的条件:
(一)必须符合中国人民所要求的建立一个独立、统一和强盛的国家。
(二)结果不得使利用暴力公开违反国际法和条约义务者,获取领土和经济的利益。
(三)必须恢复和加强太平洋地区的国际秩序,使公平和有秩序的国际关系得以伸张,并使类似的侵略战争不再发生。
我重述一次:这样一个公平和持久的和平目前尚未露出曙光,所以我的人民还会照样坚定作战下去,一直战到上述的和平能够达成为止。
(本文为1939年10月30日胡适在纽约美中协会上的英文演讲,原载于1940年2月《中国杂志》(China magazine)16卷1期,pp.4—6,郭博信中译文收入胡颂平编撰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5册。)
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
我很感觉到不安。在大陆上的时候,我也常常替找我演讲的机构、团体增加许多麻烦,不是打碎玻璃窗,便是挤破桌椅。所以后来差不多二三十年当中,我总避免演讲。像在北平,我从来没有公开演讲过;只有过一次,也损坏了人家的椅窗。在上海,有一次在八仙桥青年会大礼堂公开讲演,结果也增加他们不少损害。所以以后我只要能够避免公开演讲,就尽量避免。今天在台湾大学因为预先约定是几个学会邀约的学术演讲,相信不会太拥挤。但今天的情形——主席沈先生已向各位道歉——我觉得很不安。我希望今天不会讲得太长,而使诸位感觉得太不舒服。
那天台湾大学三个学会问我讲什么题目,当时我就说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而报纸上把下面的“一个看法”丢掉了。如果要我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这个范围似嫌太大,所以我今天还只能讲“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看法”。
今年是我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创立二百周年纪念。他们在去年准备时,就决定要举行二百周年纪念的典礼。典礼节目中的一部分,有十三个讲演。这十三个讲演广播到全美洲;同时将广播录音送到全世界,凡是有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的地方都要广播。所以这十三个广播演讲,在去年十一二月间就已录音;全部总题目叫做“人类求知的权利”。这里边又分作好几个部分:第一部分(第一至第四个演讲)是讲“人类对于人的见解”;第二部分(第五至第八个演讲)是讲“人类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第三部分(第九至第十三个演讲)是讲“近代自由制度的演变”。他们要我担任第六个演讲,也就是第五至第八个演讲“人类对于政治社会的见解”中的一部分。我担任的题目是“亚洲古代威权与自由的冲突”。所谓亚洲古代,当然要把巴比伦、波斯、印度古代,同中国古代都包括在内。但限定每个演讲只有二十五分钟录音。
这样大的题目,只限定二十五分钟的演讲,使我得到一个很大的经验与教训。因为这个题目,要从亚洲西部到东部,讲好几百年甚至一二千年古代亚洲的政治思想史,讲起来是很费时的。因此我先把这些国家约略地研究了一下;但研究结果,认为限定二十五分钟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我觉得限定二十五分钟时间的演讲,只能限于中国;同时对于这些亚洲西部古代国家关于政治、宗教、社会、哲学等方面的文献甚少;所以最后我自己只选择了中国古代,并且对于“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这个题目又不能不加以限制。同时我因为这是一个很难得、很重要的机会,所以把中国古代政治思想的几种观念——威权与自由冲突的观念——特别提出四点(也可说是四件大事)来讲。结果就成为二十五分钟的演讲。哪四件大事呢?
第一,是无政府的抗议,以老子为代表。这是对于太多的政府、太多的忌讳、太多的管理、太多的统治的一种抗议。这种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能在世界上占有一个很独立的、比较有创见的地位。这一次强迫我花了四十多天的时间,来预备一个二十五分钟的演讲;经我仔细地加以研究,感到中国政治思想在世界上有一个最大的、最有创见的贡献,恐怕就是我们的第一位政治思想家——老子的主张无政府主义。他对政府抗议,认为政府应该学“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天道”就是无为而无不为。这可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他认为用不着政府;如其有政府,最好是无为、放任、不干涉,这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政治思想:有政府等于没有政府;如果非要有政府不可,就是无为而治。所以第一件大事,就是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第一个放大炮的——老子的无政府主义。他的哲学学说,可说是无政府的抗议。
第二件大事,是孔子、孟子一班人提倡的一种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孔子与孟子首先揭橥这种运动。后世所谓“道家”(其实中国古代并没有“道家”的名词;此是后话,不在此论例),也可以说是这个自由主义运动的一部分。后来的庄子、杨朱,都是承袭这种学说的。这种所谓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和个人主义的起来,是由于他们把人看得特别重,认为个人有个人的尊严。《论语》中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是这个道理。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教育人参加政治、参加社会;这种人要有一种人格的尊严,要自己感觉到自己有一种使命,不能随便忽略他自己。这个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教育哲学,是第二件值得我们纪念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