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北京的反动政府教育部也受了舆论的震动,没有法子拒绝,颁布了初级小学一二年级的教材用白话文来编。殊不知学校制度是有机体的,一二年级教材用白话文,三四年级教材也就不能不用白话文了,这样白话文便打进了学校。民国八年的“五四运动”,是爱国运动,全国学生为响应这一运动,出版了四百多种刊物,都是篇幅很小(有些像包脚布),也有油印的壁报,但全部是用的白话。这是一般青年感觉北大这班教授提倡的白话一点不错,采用为发言的工具了,用不着我们开学堂来训练,只要把想说的话放胆的写出来就行了。
大家看《红楼梦》《水浒传》等小说,就是学习写白话的模范,用不着再找教师。以我的经验,中国的白话,是最容易的一种语言工具,可以无师自通,几百年来的老祖宗,给了我们许多的教材。同时我觉得中国的语言,是全世界最容易学、最容易说的语言;文法上没有性的区别,没有数量的区别,也没有时间的区别。你来、他来、我去、你去,没有变化;他昨天来(过去的)、今天来(现在的)、明天来(将来的),没有变化。话怎么说,文章便怎么写、所以“五四运动”,各地青年学生要发表思想情感,无师自通的工具——白话文便自然的产生出来了,使北京政府教育部不得不接受这一运动,不得不颁布小学一二年教科书改用白话文来编。跟着,新诗、新的散文、小品文、新的戏剧、新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新闻短评、长论文,都出来了。我们预备奋斗二十五年至三十年的,想不到四年工夫,我们便胜利了。
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行业——报业,确是无冕帝王,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的笔是有力量的。只要我们对这一行业有信心,只要我们的主张是站得住的,有材料、有证据、不为私、是为公,以公平的态度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功不唐捐”,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提倡白话文运动,四年小成,十年大成,终于普及全国,这就是一个证明。
当此国家多难,时局动荡激烈,全世界也陷于危机的时候,报业当然也遇上了困难。今日“自由中国”只有十三份报纸,公营、民营报纸经营都有困难,只好靠配给;并受人口的影响,销路不多;商业不发达,登广告的少。这些困难,我一看便知道,我很同情。不过,我们干这一行的,应该有一种信仰,要相信“功不唐捐”,努力是不白费的。我们贯彻一种主义,预定十年,也许三五年便发生了效果。我们不必悲观失望,不必求速效,我们的职务是改变人的思想习惯。改变思想习惯就是改变人的作风。思想习惯都是守旧的、难得改的,可是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会发生效果。
这类的事,我这过了六十二岁的人,是见过很多的。如当年梁启超先生在海外办《新民丛报》,倡导维新,竟至影响了国内全国的政治社会!革命的前辈在海外办《民报》,鼓吹革命,满清政府禁止其运入国内,许多留学生却将《民报》缝入枕头,偷偷的运回国内秘密传观,流行的数量这样的少,可是几年中全国青年人接受了革命的思想,促成革命的成功,这是孙中山先生所梦想不到的!他们远在海外,以少数几个人的力量,凭着胆量勇气,提倡理想的主张,在短时期内便震动全国,证明报业是有力量、足以自夸的高贵的职业。
我们看一看六十年的中国历史,可以知道中国以前的报馆是可怜得很,少数几个人包办一切,几张破桌椅,便算设备,哪有现在的人才济济,更没有这样阔绰的“记者之家”,可以在工作之余,来喝茶“白相”。
刚才谈到报纸的广告少,这是不能怪商人不懂广告效用,不明广告价值,不送广告来登;广告是要靠报馆提倡,要靠自己去找的。美国广告的发达,也不过数十年的历史。美国克蒂斯出版公司出版三种报纸、杂志——《星期六邮报》、《妇女与家庭》杂志和《乡下人》,他们先是推广报纸、杂志的销路,再全力宣传广告效用,派人出去招揽广告。结果业务蒸蒸日上,极一时之盛。近代广告的演进,渐渐成了广告学,甚至广告心理学,用广告来引起人的欲望,引起购买的动机,向人们展开攻势,争取广告。大家如果能够研究用策略、战略去争取广告,我敢担保广告一定会发达。我下次来的时候,台湾各报的广告,必有可观的成绩。
广告成为美国的宠儿,就是美国人懂得广告心理。在中国的都市中广告比较发达的是上海,而上海最初懂得利用广告的是中法药房创办人黄楚九。黄楚九懂得广告心理学,他制售补脑汁,不说是他自己发明的黄医生补脑汁,而说是德国艾罗医生的发明,以加强购买者的信心。所谓艾罗,即英文的Yellow。这种做法,当然是不足为法的,但是做广告要懂得心理学,这里可以得到一个证明。由于黄楚九的懂得运用广告,广告在上海才引人注意。在台湾,大家不妨现在就发起一种广告运动,凭了各位先生、各位小姐的才干,广告一定能够打开局面,报业一定能够大发达。
我向来是乐观的。朋友们都说我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今天我也就是以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和大家讲话。诸位不妨发起一两种小运动来试试看,我相信必会有圆满的收获。谨以“功不唐捐”作为记者之家的格言。
(1953年1月7日在台北市报业公会欢迎会上的讲演,原载于1953年1月6日台北《中央日报》。)
新闻独立与言论自由
刚才程沧波先生说我也算是一个编辑人,我的确是编过好几个报,只是没有编过日报。有一个时候,我几乎做了程沧波先生的前任。
上海有个大报,要我去做编辑人,那时我考虑结果,我不敢做,因为日报的工作太苦,我的生活不规则,担任不了。除日报以外,我曾编过三个周报,编过两个月报。周报最早的是《每周评论》,但最初并不是我编起来的,而是陈独秀这班朋友编的。不过在民国八年陈独秀先生被拘捕,那时没有人负责,就由我接办了几期,直到被北京警察厅封掉为止。以后又办《努力周报》,办了七十五期,有一年半,到曹锟贿选时期,我们自己宣告停止。以后的《独立评论》是三个人负责,大部分是我编的,编了五年,出了二百五十期。因为有这个资格,所以我在美国做外交官的时候,美国有个新闻记者名誉协会,叫我“正在工作中的新闻记者”,并送我一个金质钥匙,因为我正在做外交官。假如我知道今天会有这样一个盛会,一定会把那个金质钥匙带来给大家看看,因为有这个资格,所以刚才我敢称大家为同人。
在参加今天这个盛会以前,我绝没有想到大家要请我来说话,以为只是请我来吃饭的。到了门口才看到是讲演会,所以今天我一点没有准备,在餐桌上就请程沧波先生和曾虚白先生给我题目,他们都很客气,可是刚才主席说的话等于给了我一个范围。可是这个题目太大了,言论自由的确是个大题目。
前天在《自由中国》杂志三周年纪念的茶会上我也稍微说了几句,我说言论自由同一切自由一样,都是要各人自己去争取的。言论自由并不因为法律上有规定,或者宪法上有这一条文,就可以得来,就是有规定也是没有用的。言论自由都是自己争取来的。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几天与朋友们也讲过,无论世界任何国家,就是最自由、最民主的国家,当政的人以为他是替国家做事、替人民做事,他们总是讨厌人家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