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关系史迹之文件
此等文件,在爱惜文献之国民,搜辑保存,惟力是视。例如英之《大宪章》,法之《人权宣言》,美之《十三州宪法》,其原稿今皆珍袭,且以供公众阅览;其余各时代公私大小之文件稍有价值者,靡不罗而庋之;试入各地之图书馆博物馆,橱中琅琅盈望皆是也。炯眼之史家,得此则新发明日出焉。中国既无公众收藏之所,私家所蓄,为数有限,又复散布不能稽其迹,湮灭抑甚易;且所宝惟在美术品,其有裨史迹者至微末。今各家著录墨迹,大率断自宋代,再上则唐人写经之类,然皆以供骨董摩挲而已。故吾国此类史料,其真属有用者,恐不过上溯三四百年前物极矣。[罗马教皇宫图书馆中,有明永历上教皇颂德书,用红缎书方寸字,略如近世之寿屏。此类史料之非佚而再现,直以原迹传至今者,以吾所见,此为最古矣。日本闻有中国隋唐间原物甚多,惜未得见。]此等史料,收罗当自近代始。其最大宗者,则档案与函牍也。历代官署档案,汗牛充栋,其有关史迹者,千百中仅一二,而此一二或竟为他处所绝不能得。档案性质,本极可厌,在平时固已束诸高阁,听其蠹朽,每经丧乱,辄荡无复存。旧史纪志两门,取材什九出档案;档案被采入者,则附其书以传,其被摈汰者,则永永消灭;而去取得当与否,则视乎其人之史识。其极贵重之史料,被史家轻轻一抹而宣告死刑以终古者,殆不知凡几也。二千年间,史料之罹此冤酷者,计复何限。往者不可追矣,其现存者之运命,亦危若朝露。吾三十年前在京师,曾从先辈借观总理衙门旧档钞本千余册,其中关于鸦片战役者便四五十册,他案称是。虽中多极可笑之语,然一部分之事实含在焉,不可诬也。其中尤有清康熙间与俄法往复文件甚多,其时法之元首则路易十四,俄之元首则大彼得也;试思此等文件,在史料上之价值当居何等?今外交部是否尚有全案,此钞本尚能否存在;而将来所谓“清史”者,能否传其要领于百一,举在不可知之数。此可见档案之当设法简择保存,所关如是其重也。至于函牍之属,例如明张居正《太岳集》及晚清胡曾左李诸集所载,其与当时史迹关系之重大,又尽人所知矣。善为史者,于此等资料,断不肯轻易放过,盖无论其为旧史家所已见所未见,而各人眼光不同,彼之所弃,未必不为我之所取也。
私家之形状,家传,墓文等类,旧史家认为极重要之史料,吾侪亦未尝不认之。虽然,其价值不宜夸张太过。盖一个人之所谓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在吾侪理想的新史中,本已不足轻重;况此等虚荣溢美之文,又半非史实耶?故据吾所立标准以衡量史料,则任昉集中矞皇庄重之《竟陵文宣王行状》,其价值不如彼叙述米盐琐屑之《奏弹刘整》;而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余篇碑诔,其价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任昉两文,皆见《文选》。其《奏弹刘整》一篇,全录当时法庭口供九百余字,皆争产,赖债,盗物,虐使奴婢等琐事,供词半属当时白话。王褒《僮约》见《艺文类聚》三十五。其性质为“纯文学的”,本与具体的史迹无关;然篇中材料,皆当时巴蜀间田野生活也。]此非好为惊人之论;盖前者专以表彰一个人为目的,且其要点多已采入旧史中;后者乃描述当时社会一部分之实况,而求诸并时之著作,竟无一篇足与为偶也。持此以衡,其孰轻孰重,不已较然可见耶。
(丙)史部以外之群籍
以旧史作史读,则现存数万卷之史部书,皆可谓为非史;以旧史作史料读,则岂惟此数万卷者皆史料,举凡以文字形诸记录者,盖无一而不可于此中得史料也。试举其例:
群经之中如《尚书》,如《左传》,全部分殆皆史料,《诗经》中之含有史诗性质者亦皆属纯粹的史料,前既言之矣。余如《易经》之卦辞爻辞,即殷周之际绝好史料;如《诗经》之全部分,如《仪礼》,即周代春秋以前之绝好史料。因彼时史迹太缺乏,片纸只字,皆为环宝,抽象的消极的史料,总可以向彼中求得若干也。以此递推,则《论语》《孟子》,可认为孔孟时代之史料;《周礼》中一部分,可认为战国史料;二戴《礼记》,可认为周末汉初史料。至如小学类之《尔雅》《说文》等书,因其名物训诂,以推察古社会之情状,其史料乃益无尽藏也。在此等书中搜觅史料之方法,当于次章杂举其例。至原书中关于前代事迹之记载,当然为史料的性质,不必更论列也。
子部之书,其属于哲学部分——如儒、道、墨诸家书,为哲学史或思想史之主要史料;其属于科学部分——如医术天算等类书,为各该科学史之主要史料;此众所共知矣。书中有述及前代史迹者,当然以充史料,又众所共知矣。然除此以外,抽象的史料可以搜集者盖甚多。大率其书愈古,其料愈可宝也。若夫唐宋以后笔记类之书,汗牛充栋,其间一无价值之书固甚多;然绝可宝之史料,往往出其间,在治史者能以炯眼拔识之而已。
集部之书,其专记史迹之文,当然为重要史料之一部,不待言矣。“纯文学”之文——如诗辞歌赋等,除供文学史之主要史料外,似与其他方面,无甚关系,其实亦不然。例如屈原《天问》,即治古代史者极要之史料;班固《两都赋》,张衡《两京赋》,即研究汉代掌故极要之史料。至如杜甫、白居易诸诗,专记述其所身历之事变,描写其所目睹之社会情状者,其为价值最高之史料,又无待言。章学诚云:“文集者,一人之史也。”(《韩柳年谱书后》)可谓知言。
非惟诗古文辞为然也,即小说亦然。《山海经》今四库以入小说,其书虽多荒诞不可究诘,然所纪多为半神话半历史的性质,确有若干极贵重之史料出乎群经诸子以外者,不可诬也。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例如《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固非事实也,然元明间犯罪之人得一度牒即可以借佛门作逋逃薮,此却为一事实。《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奉承新举人女婿”,固非事实也,然明清间乡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为社会上特别阶级,此却为一事实。此类事实,往往在他书中不能得,而于小说中得之。须知作小说者无论骋其冥想至何程度,而一涉笔叙事,总不能脱离其所处之环境,不知不觉,遂将当时社会背景写出一部分以供后世史家之取材。小说且然,他更何论。善治史者能以此种眼光搜捕史料,则古今之书,无所逃匿也。
又岂惟书籍而已,在寻常百姓家故纸堆中往往可以得极珍贵之史料。试举其例:一商店或一家宅之积年流水账簿,以常识论之,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倘将同仁堂、王麻子、都一处等数家自开店迄今之账簿,及城间乡间贫富旧家之账簿各数种,用科学方法一为研究整理,则其为瓖宝,宁复可量?盖百年来物价变迁,可从此以得确实资料;而社会生活状况之大概情形,亦历历若睹也。又如各家之族谱家谱,又宁非天下最无用之物?然苟得其详赡者百数十种,为比较的研究,则最少当能于人口出生死亡率及其平均寿数,得一稍近真之统计。舍此而外,欲求此类资料,胡可得也?由此言之,史料之为物,真所谓“牛溲马勃,具用无遗”,在学者之善用而已。
(丁)类书及古逸书辑本
古书累代散亡,百不存一,观牛弘“五厄”之论,可为浩叹。[牛弘论书有五厄,见《隋书》本传。其历代书籍散亡之状况,《文献通考·经籍考序》所记最详。]他项书勿论,即如《隋书·经籍志》中之史部书,倘其中有十之六七能与《华阳国志》《水经注》《高僧传》等同其运命,原本流传以迄今日者,吾侪宁不大乐?然终已不可得。其稍弥此缺憾者,惟恃类书。类书者,将当时所有之书分类钞撮而成,其本身原无甚价值;但阅世以后,彼时代之书多佚,而其一部分附类书以幸存,类书乃可贵矣。古籍中近于类书体者,为《吕氏春秋》,而三代遗文,赖以传者已不少。现存类书,自唐之《艺文类聚》,宋之《太平御览》,明之《永乐大典》,以迄清之《图书集成》等,皆卷帙浩瀚,收容丰富,大抵其书愈古,则其在学问上之价值愈高,其价值非以体例之良窳而定,实以所收录古书存佚之多寡而定也。[纂辑类书之业,亦文化一种表征。欧洲体裁略备之《百科全书》(Encyclopedia),盖起自十五世纪以后。我国则自《梁武帝》时(502~549)盛弘斯业。今见于《隋书·经籍志》者,有《皇览》六百八十卷,《类苑》一百二十卷,《华林遍略》六百二十卷,《寿光书苑》二百卷,《圣寿堂御览》三百六十卷,《长洲玉镜》二百三十八卷,《书钞》一百七十四卷,其余数十卷者尚多,惜皆已佚。今《四库》中现存古类书之重要者如下。《北堂书钞》一百六十卷 唐虞世南撰 此书盖成于隋代(约601~610)《艺文类聚》一百卷 唐欧阳询等奉敕撰 贞观间(627~649)《初学记》三十卷 唐徐坚等奉敕撰《太平御览》一千卷 宋李昉等奉敕撰 太平兴国二年(977)《册府元龟》一千卷 宋王钦若等奉敕撰 景德二年(1005)《玉海》二百卷 宋王应麟撰《永乐大典》二万二千九百卷 明解缙等奉敕编 永乐间(1403~1424)其清代所编诸书不复录。右各书惟《永乐大典》未刻,其写本旧藏清宫。义和拳之乱,为联军所分掠。今欧洲日本诸图书馆中,每馆或有一二册至十数册不等。]类书既分类,于学者之检查滋便,故向此中求史料,所得往往独多也。
自清乾隆间编《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辑出逸书多种,尔后辑佚之风大盛。如《世本》《竹书纪年》及魏晋间人所著史,吾辈犹得稍窥其面目者,食先辈搜辑之赐也。
(戊)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
欧洲近代学者之研究埃及史,巴比伦史,皆恃发掘所得之古文籍。盖前此臆测之词,忽别获新证而改其面目者,比比然矣。中国自晋以后,此等再发现之古书,见于史传者凡三事:其一在西晋时,其二在南齐时,其三在北宋时,皆记录于竹木简上之文字也。[15]原物皆非久旋佚,齐宋所得,并文字目录皆无传。其在学界发生反响者,惟东晋所得,即前所述汲冢竹书是也。汲冢书凡数十车,其整理写定者犹七十五卷,当时盖为学界一大问题,学者之从事研究者,有束皙、王接、卫恒、王庭坚、荀勖、和峤、续咸、挚虞、谢衡、潘滔、杜预等,其讨论概略,尚见史籍中。[晋汲冢书发见后,学界陡生波澜。荀勖和峤首奉敕撰次;卫恒加以考证;束皙随疑分释;皆有义证。王庭坚著书难皙,亦有证据。潘滔劝王接别著论解二子之纷,挚虞谢衡见之,咸以为允。事见《晋书·王接传》。]其原书完整传至今者,惟一《穆天子传》耳;其最著名之《竹书纪年》,则已为赝本所夺。尤有《名》及《周食田法》等书,想为极佳之史料,今不可见矣。而《纪年》中载伯益、伊尹、季历等事,乃与儒家传说极相反,昔人所引为诟病者,吾侪今乃藉睹历史之真相也。[《竹书纪年》最骇人听闻者,如夏启杀伯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等,又言夏之年祚较殷为长,此皆与儒家旧说不相容。文见《束皙传》,今伪本削去矣。]《穆传》所述,多与《山海经》相应,为现代持华种西来说者所假借。此次发见之影响,不为不钜矣。
[15]西晋时汲冢竹书,其来历已略见本篇第二章注七。今更补述其要点:书藏汲郡之魏安里王冢。晋太康二年,郡人不准盗发得之,凡数十车。皆竹简素丝纶,简长二尺四寸,以墨书,一简四十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昕札。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所写出诸书如下:(一)《纪年》十三篇,(二)《易经》一篇,(三)《易繇阴阳卦》二篇,(四)《卦下易经》一篇,(五)《公孙段》二篇,(六)《国语》三篇,(七)《名》三篇,(八)《师春》一篇,(九)《琐语》十一篇,(十)《梁丘藏》一篇,(十一)《檄书》二篇,(十二)《生封》一篇,(十三)《穆天子传》五篇,(十四)《大历》二篇,(十五)《杂书》十九篇,内有《周食田法》《周穆王盛姬死事》等,凡七十五篇。此《晋书》“束皙传”、“荀勖传”所记大概也。萧齐时(479~501)襄阳有盗发古冢者,相传是楚王冢。大获宝物玉屐玉屏风,竹简书青丝纶,盗以把火自照。后人有得十余简,以示王僧虔。僧虔云是科斗书《考工记》也。事见《南齐书·文惠太子传》。宋政和间(1110~1119)发地得竹木简一瓮,多汉时物,散乱不可考,独永初二年讨羌符文字尚完,皆章草书。吴思道曾亲见之于梁师成所。其后沦于金以亡。事见黄伯思《东观馀论》卷上,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七。此可谓历史上竹简书之三大发见,惜其结果不传至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