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史料
治玄学者与治神学者或无须资料,因其所致力者在冥想,在直觉,在信仰,不必以客观公认之事实为重也。治科学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为社会科学,罔不恃客观所能得之资料以为其研究对象。而其资料愈简单固定者,则其科学之成立也愈易,愈反是则愈难。天文学所研究之对象,其与吾侪距离可谓最远;然而斯学之成为科学最早,且已决定之问题最多者。何也?其对象之为物较简单,且以吾侪渺小短促之生命与彼相衡,则彼殆可指为恒存而不坏。治此学者,第一无资料罣漏之患,第二无资料散失之患,故成功最易焉。次如地质学,地文学等,其资料虽趋复杂;然比较的含固定性质,研究亦较易。次如生物学等,蕃变之态益甚,资料之选择与保存渐难矣。又如心理学等,其资料虽俯拾即是,无所谓散失与不散失;然而无具体的物象可指,且其态稍纵即逝,非有极强敏之观察力不能捉取,故学者以为难焉。史学所以至今未能完成一科学者,盖其得资料之道,视他学为独难。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史料者何?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思想行事留痕者本已不多,所留之痕,又未必皆有史料的价值。有价值而留痕者,其丧失之也又极易。因必有证据,然后史料之资格备;证据一失,则史料即随而湮沉。而证据散失之途径甚多:或由有意隐匿,例如清廷之自改实录。(详第五章)或由有意蹂躏,例如秦之烧列国史记。或由一新著作出,而所据之旧资料遂为所淹没,例如唐修《晋书》成,而旧史十八家俱废。或经一次丧乱,而大部分史籍悉沦没,如牛弘所论书有五厄也。或孤本孤证散在人间,偶不注意,即便散亡,斯则为例甚多,不可确举矣。要而言之,往古来今之史料,殆如江浪淘沙,滔滔代逝。盖幸存至今者,殆不逮吾侪所需求之百一也。其幸而存者,又散在各种遗器遗籍中,东鳞西爪,不易寻觅;即偶寻得一二,而孤证不足以成说,非荟萃而比观不可,则或费莫大之勤劳而无所获。其普通公认之史料,又或误或伪,非经别裁审定,不堪引用。又斯学所函范围太广,各人观察点不同;虽有极佳良现存之史料,苟求之不以其道,或竟熟视无睹也。合以上诸种原因,故史学较诸他种科学,其搜集资料与选择资料,实最劳而最难。史学成就独晚,职此之由。
时代愈远,则史料遗失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此常识所同认也。虽然,不能谓近代便多史料,不能谓愈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例如中日甲午战役,去今三十年也然,吾侪欲求一满意之史料,求诸记载而不可得,求诸耆献而不可得。作史者欲为一翔实透辟之叙述,如《通鉴》中赤壁、淝水两役之比,抑已非易易。例如二十年前,“制钱”为国家唯一之法币。“山西票号”管握全国之金融,今则此两名辞久已逸出吾侪记忆线以外;举国人能道其陈迹者,殆不多觏也。一二事如此,他事则亦皆然;现代且然,而远古更无论矣。
孔子有言:“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不治史学,不知文献之可贵,与夫文献散佚之可为痛惜也。距今约七十年前,美国人有彭加罗夫(H.H.Bancroft)者,欲著一《加里佛尼省志》。竭毕生之力,倾其极富之家资,誓将一切有关系之史料搜辑完备,然后从事。凡一切文件,自官府公牍,下至各公司各家庭之案卷账簿,愿售者不惜重价购之,不愿售者展转借钞之。复分队派员诹询故老,搜其口碑传说。其书中人物有尚生存者,彼用种种方法巧取其谈话及其经历。如是者若干年,所丛集之资料盈十室。彼乃随时将其所得者为科学分类,先制成“长编式”之史稿,最后乃进而从事于真著述。若以严格的史学论,则采集史料之法,必如此方为合理。虽然,欲作一旧邦之史,安能以新造之加里佛尼省为比例?且此种“美国风”的搜集法,原亦非他方人所能学步。故吾侪今日之于史料,只能以抱残守缺自甘。惟既矢志忠实于史,则在此残缺范围内,当竭吾力所能逮,以求备求确,斯今日史学之出发点也。吾故于此章探索史料之所在,且言其求得之途径,资省览焉。
得史料之涂径,不外两种:一曰在文字记录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记录者。
(一)在文字记录以外者
此项史料之性质,可略分为三类:曰现存之实迹;曰传述之口碑;曰遗下之古物。
(甲)现存之实迹及口碑
此所谓实迹,指其全部现存者。质言之,则现代史迹——现在日日所发生之事实,其中有构成史料价值者之一部分也。吾侪居常慨叹于过去史料之散亡。当知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吾侪今日不能将其耳闻目见之史实,搜辑保存,得毋反欲以现代之信史,责望诸吾子孙耶?所谓现在日日发生之事实,有构成史料之价值者何耶?例如本年之事,若粤桂川湘鄂之战争,若山东问题日本之提出交涉与我之拒绝,若各省议会选举之丑态,若京津间中交银行挤兑风潮,若上海商教联合会之活动,等。凡此等事,皆有其来因去果,将来在史上确能占有相当之篇幅,其资料皆琅琅在吾目前,吾辈不速为收拾以贻诸方来,而徒日日欷歔,望古遥集,奚为也?其渐渐已成陈迹者,例如三年前学界之五四运动,如四年前之张勋复辟,如六年前之洪宪盗国,如十年前之辛亥革命,如二十年前之戊戌政变,拳匪构难,如二十五年前之甲午战役,等等,躬亲其役或目睹其事之人,犹有存者。采访而得其口说,此即口碑性质之史料也。司马迁作史,多用此法。如云:“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淮阴侯列传赞》)如云:“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无足采者。”(《游侠列传赞》)凡此皆用现存之实迹或口碑为史料之例也。
(乙)实迹之部分的存留者
前项所论,为实迹之全部,盖并其能活动之人与所活动之相皆具焉。本条所谓实迹者,其人与相皆不可得见矣;所留者,仅活动制成品之一种委蜕而已。求诸西洋,例如埃及之金字塔及塔中所藏物,得此而五六千年前之情状,略可见焉;如意大利之三四名都,文艺复兴时代遗物,触目皆是。此普遍实迹之传留者也。例如入埃汾河之索士比亚遗宅,则此诗圣之环境及其性行,宛然在望。登费城之议事堂,则美十三州制宪情状凑会心目。此局部实迹之传留者也。凡此者苟有一焉,皆为史家鸿宝。
我国人保存古物之念甚薄,故此类实迹能全者日稀,然亦非绝无。试略举其例:如万里长城一部分为秦时遗物,众所共见也。如始皇所开驰道,参合诸书,尚能察其路线;而二千年来官驿之一部分,多因其旧。如汉通西域之南北两道,虽中间一段沦于沙漠,而其沿袭至今者十尚六七。凡此之类,殆皆非人力所能湮废,而史家永世之宝也。又如今之北京城,其大部分为明永乐四年至十八年(1406~1420)间所造,诸城堞宫殿乃至天坛社稷坛等,皆其遗构;十五世纪之都会,其规模如此其宏壮,而又大段完整以传至今者,全世界实无此比。此外各地方之城市,年代更古者尚多焉。又如北京彰仪门外之天宁寺塔,实隋开皇时物,观此可以知六世纪末吾国之建筑术为何如。如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之佛像,为北魏太安迄太和间所造(455~499),种类繁多,雕镌精绝。观此可以知五世纪时中国雕刻美术之成绩,及其与印度希腊艺术之关系:以之与龙门诸造像对照,当时佛教信仰之状况,亦略可概见。[龙门佛像,虽多而小。云冈诸像,高至六七丈者甚多,其雕成全幅图画者亦不少,实吾国佛教美术精华所聚也。日本松本文三郎之《支那佛教遗物》记载甚详,且能言其与印度、捷陀罗美术之异同。近人蒋希召之《游记》第一集,所纪亦翔实。]如北京旧钦天监之元代观象仪器及地图等,观之可以见十六世纪中国科学之一斑也。[诸器大抵皆元郭守敬所造,拳祸时为德人所掠,前年遵《威赛条约》还我者,即此物也。]
昔司马迁作《孔子世家》,自言,“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低徊留之不能去焉。”作史者能多求根据于此等目睹之事物,史之最上乘也。其实此等史料俯拾即是。吾不必侈语远者大者,请举吾乡一小事为例,吾乡一古屋,明中叶吾祖初迁时所建,累蚝壳为墙,厚二尺馀,结构致密,乃胜砖甓,至今族之宗嫡居焉。即此亦可见十五六世纪时南部濒海乡村之建筑,与其聚族袭产之规则。此宁非一绝好史料耶?夫国中实迹存留若此类者何限。惜旧史家除朝廷典章制度及圣贤豪杰言论行事外不认为史,则此等史料,弃置不顾,宜也。今之治史者,能一改其眼光,知此类遗迹之可贵,而分类调查搜集之;然后用比较统计的方法,编成抽象的史料,则史之面目一新矣。
(丙)已湮之史迹,其全部意外发现者
此为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苟获其一,则裨益于史乃无量。其最显著之例,如六十年前意大利拿波里附近所发见之邦渒古城,盖罗马共和时代为火山流焰所盖者,距今垂二千年矣。自此城发现后,意人发掘热骤盛,罗马城中续得之遗迹,相继不绝,而罗马古史乃起一革命,旧史谬误,匡正什九。此种意外史料,他国罕闻。惟我国当民国八年,曾在直隶钜鹿县发见一古城,实宋大观二年(1108)被黄河淹没者,距今垂九百年矣。惜乎国无政而民无学,一任遗迹散佚破坏以尽,所留以资益吾侪者甚希。苟其能全部保存,而加以科学的整理,则吾侪最少可以对于宋代生活状况得一明确印象,宁非快事?[钜鹿古城,即在今城原址,入地二丈许。知为大观二年故墟者,有碑可证也。前年夏秋间,居民掘地,忽睹破屋,且有陶瓷等物,持以适市,竟易得钱。渐掘其旁屋乃栉比。事闻于骨董商乃麇集而掘遗物,以善价沽诸外国人者什而八九。今一小部分为教育部所收得,陈诸午门之历史博物馆;然其细已甚矣。且原有房屋,破坏无馀。若政府稍有纪纲,社会稍有智识者,能于初发见时即封存之,古屋之构造,悉勿许毁伤,而尽收其遗物设一博物馆于钜鹿,斯亦一“小邦渒”矣。惟闻故城大于今城,今已掘两年,犹未及垣,或者更有所获。又闻其地掘井,须二十丈乃得水源;而入地十丈许,往往遇甃瓦之属。则安知非大观二年以前,已经一两度之淹没耶?果尔,则商周间社会生活状态,竟从此得意外之发明,未可知也。姑悬此说,以俟后之治科学者。]然吾因此忽涉遐想,以为数千年来河患如彼其剧,沿旧河道两岸城邑,如钜鹿之罹厄者或不止一次,不止一处,颇冀他日再有发现焉。若果尔者,望国人稍加注意,毋任其如今度之狼藉也。
(丁)原物之保存或再现者
古器物为史料之一部分,尽人所能知也。器物之性质,有能再现者,有不能再现者。其不能再现者,例如绘画绣织及一般衣服器具等,非继续珍重收藏,不能保存。在古代未有公众博物院时,大抵宫廷享祚久长贵族阀阅不替之国,恒能获传此等故物之一部分。若如中国之惯经革命且绝无故家遗族者,虽有存焉寡矣。今存画最古者极于唐,然已无一帧焉能确辨其真赝。壁画如岱庙所涂,号称唐制,实难征信;惟最近发见之高昌一壁,称绝调矣。[周秦间画壁之风甚盛(吾别有考证),不知后来何以渐替,今全国传留者极少。泰安县岳庙,两壁画“岳帝出巡图”,相传是唐画,然吾不敢信;即尔,亦不知经后人涂抹几次矣。高昌壁画与敦煌石室遗书同时发现,坊间近有影本。]纸绢之画及刻丝画,上溯七八百年前之宋代而止。至衣服及其他寻常用具,则清乾嘉遗物,已极希见,更无论远昔也。故此类史料,在我国可谓极贫乏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