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政治家作专传的方法 作政治家的传,第一要登载他的奏议同他的著作。若是不登这种文章,我们看不出他的主义。《后汉书》的王充、仲长统、王符合传,就把他们三人的政论完全给他登上。为什么三人要合传,为的是学说自成一家,思想颇多吻合。为什么要为他们登载政论,因为他们三人除了政论以外,旁的没有什么可记。范蔚宗认为《论衡》《昌言》《潜夫论》可以代表三家的学说,所以全登上了。《论衡》今尚行世,读原书然后知道蔚宗所录尚不完全。但是《昌言》同《潜夫论》,或已丧失,或已残阙,若无《后汉书》这篇传,我们就没有法子知道仲长统和王符有这样可贵的政见。第二,若是政论家同时又是文学家,而政论比文学重要,与其登他的文章,不如登他的政论。《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对于屈原方面,事迹模糊,空论太多。这种借酒杯浇块垒的文章,实在作的不好,这且勿论。对于贾生方面,专载他的《鹏鸟赋》《吊屈原赋》,完全当作一个文学家看待,没有注意他的政见,未免太粗心了。《汉书》的《贾生列传》就比《史记》做得好,我们看那转录的《陈政事书》,就可以看出整个的贾谊。像贾谊这样人,在政治上眼光很大,对封建,对匈奴,对风俗,都有精深的见解。他的《陈政事书》,到现在还有价值。太史公没有替他登出,不是只顾发牢骚,就是见识不到,完全不是作史的体裁。
(三)为方面多的政治家作传的方法 有许多人方面很多,是大政治家,又是大学者,这种人应当平均叙述。我们平常读《明史》的《王守仁传》,总觉得不十分好;再与旁人所作《王守仁传》比较一下,就知道《明史》太偏重一方了。《明史》叙阳明的功业,说他伟大,诚然可以当之无愧。但是阳明之所以不朽,尤其因他的学说。万季野的《明史》原稿,不知道怎么样。后来张廷玉、陆陇其一般人,以门户之见,根本反对阳明思想,所以我们单读《明史》本传,看不出他在学术界的地位。最好同邵念鲁的《思复堂文集》《明儒学案》的《姚江学案》对照着读,就可以知道孰优孰劣。《明儒学案》偏重学术,少讲政治,固然可以说学案体裁,不得不尔;但是梨洲于旁人的事迹录得很多,而于阳明特简,这是他的不好处。因为阳明方面太多,学问事功都有记载的价值,《学案》把事功太抛弃,差不多成为一个纯粹的学者了。《明史》本传全讲事业,而于学问方面极其简略,而且有许多不好的暗示,其实失策。若先载阳明学说,然后加以批评,亦未为不可。但《明史》一笔抹杀,叙学术的话不过全部百分之二三,让人看去,反不满意。现存的《王阳明传》,要算邵念鲁作得顶好。平均起来,学问占三分之二,功业占三分之一。述学问的地方,亦能摘出要点。从宋学勃兴后学术的变迁,阳明本身的特点,在当时学界的地位,以及末流的传授,都能写得出来。最后又用《旧唐书》的方法,录二篇文章,一篇是申时行请以阳明配祀孔庙的奏折,一篇是汤斌答陆陇其的一封信。他不必为阳明辩护而宗旨自然明白。述功业的地方,比《明史》简切得多,真可谓事多于前,文省于旧。尤为精彩的,是能写得出功业成就的原因,及功业关系的重大,又概括,又明了。在未叙铲平南赣匪乱之先,先说明用兵以前的形势,推论当时假使没有阳明,恐怕晚明流寇早已起来,等不到泰昌、天启的时候了。次叙阳明同王琼(最先赏识阳明的人)的谈话,断定旧兵不能用,非练新兵不可,新兵又要如何的练法。平贼以前,有这两段话,可以看出事业的关系,及其成功的原因。这种消息,在《明史》本传,一点没有痕迹,不过说天天打胜仗而已。又阳明平贼以后,如何抚循地方,维持秩序,以减少作乱的机会,一面用兵,一面讲学,此等要事亦惟邵书有之,而《明史》则无。关于平定宸濠一事,虽没有多大比较,但《明史》繁而无当,不如邵书简切,这都可以看出史才史识的高低。
(四)为方面多的学者作传的方法 许多大学者有好几方面,而且各方面都很重要;对于这种人,亦应当平均叙述。譬如清儒记载戴东原的很多,段玉裁作《年谱》,洪滂作《行状》,王昶作《墓志铭》,钱大昕作《墓志铭》,阮元作《儒林传稿》,凌廷堪作《行状》,这些都是很了不得的人;我们把他们的作品来比较,可以看出哪一个作得好,如何才能把戴东原整个人格完全写出。我们看,段玉裁虽是亲门生,但《东原年谱》是晚年所作,许多事迹,记不清楚。王、钱、阮、凌诸人,或者关系很浅,或者相知不深,大半是模糊影响的话,惟有洪滂的《行状》,作得很好。但现在所存的,已经不是原文,被人删去不少。原文全录东原《答彭进士允初书》,时人皆不谓然,朱筠且力主删去,东原家人只好删去了。其实此书,自述著《孟子字义疏证》之意,在建设一己哲学的基础,关系极其重要。洪滂能赏识而余人不能,这不是艺术的关系,乃是见识的关系。其余几家只在声音、训诂、天文、算术方面着眼,以为是东原的绝学。东原的哲学的见解,足以自树一帜,他们却不认识,并且认为东原的弱点。比较上凌廷堪还稍微说了几句,旁的人一句亦不讲。假使东原原文丧失,我们专看王、钱、段、阮诸人著作,根本上就不能了解东原了。所以列传真不易作,一方面要史识,一方面要史才。欲得篇篇都好,除非个个了解。但是无论何人不能如此渊博,要我在《清史》中作《戴东原传》,把他所有著作看完,尚可作得清楚。要我作恽南田(大画家)传,我简直没有法子。因为我对于绘画一道,完全是外行。想把恽传作好,至少能够了解南田如像了解东原一样。所以作列传不可野心太大,篇篇都想作得好:顶好专作一门,学文学的人作文学家的列传,学哲学的人作哲学家的列传,再把前人作的拿来比较一下,可以知道为某种人作传应该注重哪几点,作时就不会太偏了。即如《戴东原传》,前两年北平开戴氏百年纪念会,我曾作过一篇,因为很匆忙,不算作得好,但可以作为研究的模范。我那篇传,就是根据段、洪、王、钱、阮、凌几家的作品。因为叙述平均,至少可以看出东原的真相以及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后来居上,自然比洪滂的《行状》还好一点。不过洪作虽非全璧,亦能看出东原一部分真相来,已经就很难了。作传要认清注重之点。不错,戴东原是一个学者;但是在学问方面,是他的声音训诂好呢,还是他的义理之学好,没有眼光的人一定分辨不出来。我以为东原方面虽多,义理之学是他的菁萃,不可不讲。王钱诸人的著作没有提到,这是他们失察的地方。
(五)为有关系的两人作传的方法 两个人同作一件事,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应当合传,不必强分。前面讲《贾生列传》,《汉书》比《史记》好。但是《韩信列传》,《汉书》实在不高明。班孟坚另外立一个《蒯通传》,把他游说韩信的话放在里边。蒯通本来只是配角,韩信才是主角。韩信的传,除了蒯通的话,旁的不见精彩。蒯通的传,除了韩信的话,旁的更无可说。《汉书》勉强把他二人分开,配角固然无所附丽,主角亦显得单调孤独了。这种眼光,孟坚未始不曾见到,或者因为他先作《韩信传》,后来才作《蒯通传》,既作《蒯通传》,不得不割裂《韩信传》,这样一来,便弄得两面不讨好了。两个人同作一件事,两人又都有独立作传的价值,这种地方,就要看分在何人名下最为适当。《明史》左光斗同史可法两个人都有列传,两人都有价值。史是左的门生,年轻时很受他的赏识;后来左光斗被魏忠贤所陷,系在狱中,史可法冒险去看他,他临死时又再去收他的尸。《明史》把这件事录在《史可法传》中,戴南山又把这件事录在《左光斗传》中。分在两书,并录无妨。同在一书,不应重见。比较起来以录在《左传》中为是。史可法人格伟大,不因为这件事情而加重。左光斗关系较轻,如无此事,不足以见其知人之明。所以在《史传》中,无大关系;在《左传》中,可以增加许多光彩。
(六)为许多人作传的方法 上次讲作专传以一个伟大人物作中心,许多有关系的人附属在里面。不必专传如此,列传亦可。因一个主要的,可以见许多次要的。这种作法,《史记》《汉书》都很多。作正史上的列传,篇数愈少愈好,可以归纳的最好就归纳起来。《史记》的《项羽本纪》,前半篇讲的项梁,中间讲的范增,后半篇才讲项羽自己。若是文章技术劣点,分为三篇传,三篇都作不好。太史公把他们混合起来,只作一篇,文章又省,事情又很清楚。这种地方,很可取法。还有许多人,不可以不见,可是又没有独立作传的价值,就可以附录在有关系的大人物传中。因为他们本来是配角,但是很可以陪衬主角;没有配角形容不出主角,写配角正是写主角。这种技术,《史记》最是擅长。例如信陵君这样一个人,胸襟很大,声名很远。从正面写未尝不可以,总觉得费力而且不易出色。太史公就用旁敲侧击的方法,用力写侯生,写毛公薛公,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着笔,本人反为很少,因为如此信陵君的为人格外显得伟大,格外显得奇特。这种写法不录文章不写功业专从小处落墨,把大处烘托出来。除却太史公以外,别的人能够做到的很少。.
第四章 合传及其做法
合传这种体裁,在传记中最为良好。因为他是把历史性质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关系的人物,聚在一处,加以说明,比较单独叙述一人,更能表示历史真相。欧洲方面,最有名最古的这类著作要算布鲁达奇的《英雄传》了。全书都是两人合传,每传以一个希腊人与一个罗马人对照,彼此各得其半。这部书的组织虽然有些地方勉强比对不免呆板,但以比对论列之故,一面可以发挥本国人的长处,亦可以针砭本国人的短处。两两对照,无主无宾,因此叙述上批评上亦比较公平。中国方面,《史记》中就有许多合传,翻开目录细看,可以看出不少的特别意味。《史记》以后,各史中虽亦多有合传,究竟嫌独立的传太多了。若认真归并起来,可以将篇目减少一半或三分之一。果然如此,一定更容易读,更能唤起兴味。合传这种方法,应用得再进步的,要算清代下列的几家:
(一)邵廷采(念鲁) 邵氏的《思复堂文集》,虽以文集名书,然其中十之七八都是历史著作。论其篇幅,并不算多;但每篇可以代表一种意义。其中合传自然不止一人,专传亦包括许多人物。如《王门弟子传》《刘门弟子传》《姚江书院传》《明遗民所知传》等篇,体裁均极其优美。全书虽属散篇,然隐约中自有组织,而且一篇篇都作得很精练,可以作我们的模范。
(二)章学诚(实斋) 章氏的《湖北通志检存稿》,三十余篇传都是合传,每传人数自二人以至百余人不等,皆以其人性质的异同为分合的标准,皆以一个事迹的集团为叙述的中心。读其传者,同时可知各个人的历史及一事件的始末,有如同时读了纪传体及纪事本末体。虽其所叙只湖北一省的事情,而且只记湖北在正史中无传的人物,范围诚然很窄;但是此种体裁可以应用到一时代的历史上去,亦可应用到全国的历史上去。
(三)魏源(默深) 魏氏的《元史新编》,十几年前才刻出来。这部书是对于“二十四史”的《元史》不满意而作。“二十四史”中,《元史》最坏,想改作的人很多。已成书的,柯劭忞的《新元史》,屠寄的《蒙兀儿史记》,与魏书合而为三。魏书和柯书屠书比较,内容优劣如何,我不是《元史》学专家,不敢妄下断语。但其体裁,实不失为革命的。书中列传标目很少:在武臣方面,合平西域功臣为一篇,平宋功臣为第二篇,……又把武功分为几个段落。同在某段落立功者合为一传。文臣方面,合开国宰相一篇,中叶宰相一篇,末叶宰相一篇,某时代的谏官一篇,历法同治河的官又是一篇。又把文治分为几个时代或几个种类,同在某时代服官者,或同对于某样事业有贡献者,各各合为一传。全书列传不过二三十篇,皆以事的性质归类。每篇之首,都有总序,与平常作传先说名号籍贯者不同,我们看总序,不待细读全篇,先已得个大概。例如每个大战役,内中有多少次小战,每战形势如何,谁为其中主人,开头便讲,然后分别说到各人名下。像这种作法,虽是纪传体的编制,却兼有纪事本末体的精神。所传的人的位置及价值亦都容易看出。
我们常说“二十四史”有改造的必要,如果真要改造,据我看来最好用合传的体裁,而且用魏源的《元史新编》那体裁。当初郑樵作《通志》的时候,原想改造“十七史”,这种勇气很好;即以内容而论,志的部分亦都作得不错;可惜传的部分实在作得不高明,不过把正史列传各抄一过而已。读《通志》的人大都不看传,因为《通志》的传根本就和各史原文没有什么异同。改造“二十四史”,别的方法固然很多,在列传方面只须用魏书体裁,就可耳目一新,看的时候,清楚许多,激发许多。让一步讲,我们纵不说改造“二十四史”的话,即是做人物的专史,终不能不作传。做单传固然可以,不过可合则合,效果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