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专传 专传亦可以叫做专篇,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尚嫌他不大妥当;因为没有好名词,不妨暂时应用。我所谓专传,与列传不同。列传分列在一部史中;专传独立成为专书。《隋书·经籍志》杂传一门,著录二百余部,其中属于一人的专传,如《曹参传》一卷,《东方朔传》八卷,《毋丘俭记》三卷之类,亦不下十余种,可惜都不传了。现在留传下来的,要算慧立所著《慈恩三藏法师传》(即玄奘传)为最古,全书有十卷之多,不过我所谓专传,与从前的专传,尚微有不同。《隋志》诸传已经亡失,其体裁如何,今难确指。专就现存的《三藏传》而论,虽然很详博,但仍只能认为粗制品的史料,不能认为组织完善的专书。大概从前的专传,不过一篇长的行状。近人著行状,长至一二万字的,往往有之。——只能供作列传的取材,不能算理想的专传。我的理想专传,是以一个伟大人物对于时代有特殊关系者为中心,将周围关系事实归纳其中;横的竖的,网罗无遗。比如替一个大文学家作专传,可以把当时及前后的文学潮流分别说明。此种专传,其对象虽止一人,而目的不在一人。择出一时代的代表人物,或一种学问一种艺术的代表人物,为行文方便起见,用作中心。此种专传,从前很少。新近有这种专传出现,大致是受外国传记的影响,可惜有精彩的作品还不多。列传在历史中虽不能说全以人物为主,但有关系的事实很难全纳在列传中。即如做《诸葛亮专传》与做《诸葛亮列传》便不同。做列传就得把与旁人有关系的事实分割在旁人的传中讲,所以《鲁肃传》《刘表传》《刘璋传》《曹操传》《张飞传》都有诸葛亮的事,不能把所有关系的事都放在《诸葛亮列传》中。若做专传,那是完全另是一回事;凡有直接关系的,都以诸葛亮为中心,全数搜集齐来;甚至有间接关系的,如曹操、刘备、吕布的行为举止,都要讲清楚:然后诸葛亮的一生才能完全明白。做专传又与做年谱不同。年谱很呆板:一人的事迹全以发生的先后为叙,不能提前抑后;许多批评的议论,亦难插入;一件事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更不能尽量纳在年谱中。若做专传,不必依年代的先后,可全以轻重为标准,改换异常自由;内容所包,亦比年谱丰富;无论直接间接,无论议论叙事都可网罗无剩。我们可以说,人的专史以专传为最重要。
(四)合传 合传这种体裁,创自太史公。太史公的合传,共有三种:
(1)两人以上,平等叙列。如《管晏列传》《屈贾列传》,无所谓轻重,亦无所谓主从。
(2)一人为主,旁人附录。如《孟荀列传》,标题为孟子荀卿而内容所讲的有三驺子、田骈、慎到、环渊、接子、墨子、淳于髡、公孙龙、剧子、李惺、尸子、长卢、吁子等一二十人,各人详略不同。此种专以一二人较伟大的人物为主,此外都是附录。
(3)许多人平列,无主无从。如《仲尼弟子列传》七十余人,差不多都有叙述。如《儒林列传》,西汉传经的人,亦差不多都有叙述。
在《史记》中,合传的体裁,有上列三种。后代的正史,合传体裁,更为复杂。如《汉书·楚元王传》有两卷之多。楚元王交的传何以会有那样长?因为刘向、刘歆都是楚元王几代的子孙,本身的事情虽少,刘向、刘歆的事情就很多,这种体裁,后来南北史运用得极广。因为南北朝最讲门第,即如江右王谢,历朝皆握政权,皇帝尽管掉换而世家绵延不绝;诸王诸谢,父子祖孙,合为一传,变成家谱的性质,一家一族的历史可以由其中看出。此种合传的方法,为著历史的开了许多方便。许多人附见在一个人传中,因一个重要的而其余次要的都可记载下去。如《孟荀列传》若不载许多人,那我们顶多只知道孟荀,至于邹衍的终始五德之说,我们就不晓得了。合传体裁的长处,就是能够包括许多够不上作专传而有相当的贡献,可以附见于合传中的人。其作用不单为人,而且可以看当时状况。如《孟荀列传》就可以看出,战国时学术思想的复杂情形。此种体裁,章实斋最恭维。可合的人,就把他们合在一起。章氏并主张另用一种“人名别录”。他所著《湖北通志》屡用此法。叙某一件重要事情,把有关系的人通作一个别录。比如《嘉定守城传》,把守城时何人任何职分,阵亡的多少,立功的多少,统统列在别录上。这种可为合传体运用得最广最大的一个例子。又如《复社名士传》,先讲复社的来源,次讲如何始入湖北,又次调查湖北人列名复社者多少,以县分之,最后又考明亡以后,殉难者多少,当遗老者多少,出仕清朝者多少。这种亦可为合传体运用得最广最大的一个例子。人物专史应当常用这种体裁。
(五)人表 人表的体裁,始创于《汉书·古今人表》;他把古今人物分为九等,即上上,中上,下上,上中,中中,下中,上下,中下,下下;所分的人并不是汉人,乃汉以前的人,与全书体例不合。这九等的分法,无什标准,好像学校中考试的成绩表一样无聊。后来史家非难的很多,章实斋则特别的恭维,以为篇幅极少而应具应见的人皆可详列无遗。我们看来,单研究汉朝的事迹,此表固无用处;但若援引其例,作为种种人表,就方便得多。后来《唐书·方镇表》《宰相世系表》,其做法亦很无聊。攻击的人亦极多,一般读《唐书》的人看表看得头痛。但是某人某事,旁的地方看不见的,可在《方镇、世系表》中查出,我们认为是很大的宝具。章实斋主张扩充《汉书·古今人表》《唐书·宰相世系表》的用意,作为种种表,凡人名够不上见于列传的,可用表的形式列出。“人名别录”亦即可为其中的一种。章氏所著几部志书,人表的运用都很广。所以人的专史,人表一体,亦很重要。即如讲复社始末,材料虽多,用表的方法还少有人做过。若有《复社人名表》,则于历史研究上,方便了许多。又如讲晚明流寇,材料亦不少,若有一张《流寇人名表》,把所有流寇姓名,扰乱所及的地方,被剿灭的次第……等等,全用表格列出,岂不大省事而极明白吗?又如将各史儒林传,改成《儒林人名表》,或以所治之经分列,或以传授系统分列,便可以用较少的篇幅记载较多之事实。又如唐代藩镇之分合兴亡,纷乱复杂,读史虽极勤苦,了解不易。若制成简明的人表,便一目了然。诸如此类,应用可以甚广。
第二章 人的专史的对象
所谓人的专史的对象,就是讲哪类的人我们应该为他作专史。当然,人物要伟大作起来才有精采,所以伟大人物是作专史的主要对象。但所谓伟大者,不单指人格的伟大,连关系的伟大,也包在里头。例如袁世凯、西太后人格虽无可取,但不能不算是有做专史价值的一个人物。有许多伟大人物可以做某个时代的政治中心,有许多伟大人物可以作某种学问的思想中心。这类人最宜于做大规模的专传或年谱,把那个时代或那种学术都归纳到他们身上来讲。五种人的专史中,人表的对象不成问题,可以随便点;其余四种,都最重要。大概说来,应该作专传或补作列传的人物,约有七种:
(一)思想及行为的关系方面很多,可以作时代或学问中心的,我们应该为他们作专传。有些人,伟大尽管伟大,不过关系方面太少,不能作时代或学问的中心,若替他作专传就很难作好。譬如文学家的李白、杜甫都很伟大;把杜甫作中心,将唐玄宗、肃宗时代的事实归纳到他身上,这样的传可以作得精彩;若把李白作为中心,要作几万字的长传,要包涵许多事实,就很困难。论作品是一回事,论影响又是一回事,杜诗时代关系多,李诗时代关系少。叙述天宝乱离的情形,在杜传中是正当的背景,在李传中则成为多余的废话。两人在诗界,地位相等,而影响大小不同。杜诗有途径可循,后来学杜的人多,由学杜而分出来的派别亦多。李诗不可捉摸,学李的人少,由学李而分出来的派别更少。所以李白的影响浅,杜甫的影响深。二人同为伟大,而作传方法不同。为李白作列传,已经不易;为李白作年谱或专传,更不可能。反之,为杜甫作年谱,作专传材料比较丰富多了。所以作专传,一面要找伟大人物;一面在伟大人物中,还要看他的性质关系如何,来决定我们做传的方法。
(二)一件事情或一生性格有奇特处,可以影响当时与后来,或影响不大而值得表彰的,我们应该为他们作专传。譬如《史记》有《鲁仲连传》,不过因为鲁仲连曾解邯郸之围。诚然,以当时时局而论,鲁仲连义不帝秦,解围救赵,不为无关;但是还没有多大重要。太史公所以为他作传,放在将相文士之间,完全因他的性格峻拔,独往独来,谈笑却秦军,功成不受赏。像这样特别的性格,特别的行为,很可以令人佩服感动。又如《后汉书》有《臧洪传》,不过因为他能为故友死义。洪与张超但属戚友,初非君臣。张超为曹操所灭,洪怨袁绍坐视不救,拥兵抗绍,为绍所杀。袁绍、张超、臧洪在历史上俱无重大关系,不过臧洪感恩知己,以身殉难,那种慷慨凛冽的性格,确是有可以令人佩服的地方。再如《汉书·杨王孙传》,不记杨王孙旁的事情,专记他临死的时候,主张裸葬:衣衾棺椁,一概不要,还说了许多理由;后来他的儿子觉得父命难从,却拗不过亲友的督责,只得勉强遵办。他的思想,虽没有墨子那样大,然比墨子还走极端,连桐棺三寸都不要,不管旁人听否,自己首先实行,很可以表示特别思想,特别性格。几部有名的史书对于这类特别人,大都非常注意。我们作史,亦应如此。伟大人物之中,加几个特别人物,好像燕窝鱼翅的酒席,须得有些小菜点缀才行。
(三)在旧史中没有记载,或有记载而太过简略的,我们应当为他作专传。这种人,伟大的亦有,不伟大的亦有。伟大的,旁人知道他正史上亦曾提到过,但不详细,我们应当为他作传。譬如墨翟是伟大人物,《史记》中没有他的列传,仅附见于《孟荀列传》,不过二十几个字。近人孙仲容根据《墨子》本书及其他先秦古籍,作《墨子列传》及《年表》。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又如荀子是伟大人物,虽有《孟荀列传》,但是太过简略。清人汪中替他作《荀子年表》,胡元仪作《荀卿子列传》。这亦是很好一个例。皆因从前没有列传,后人为他补充;或者从前的传太简略,后人为他改作。这类应该补作或改作之传,以思想家文学家等为最多。例如王充、刘知几、郑樵……等,在他们现存的著作中,便有很丰富的资料,足供我们作成极体面的专传。另有许多人,虽没有什么特别伟大,但事迹隐没太什,不曾有人注意,也该专为他作传表彰。例如唐末守瓜州的义潮,赖有近人罗振玉替他作一篇传,我们才知道有这么一位义士名将。又如作《儒林外史》的吴敬梓,前人根本不承认这本书有价值,书的作者更不用说了。近人胡适之才替他作一篇传出来,我们才认识这个人的文学地位。这些都是很好的例。总之,许多有相当身份的人,不管他著名不著名,不管正史上没有传或有传而太过简略,我们都应该整篇的补充,或一部分的改作。
(四)从前史家有时因为偏见,或者因为挟嫌,对于一个人的记载,完全不是事实。我们对此种被诬的人,应该用辩护的性质,替他重新作传。历史上这类人物很多,粗略说起来,可以分下列三种:
(1)完全挟嫌,造事诬蔑。这类事实,史上很多。应该设法辩护。譬如作《后汉书》的范晔,以叛逆罪见杀;在《宋书》及《南史》上的《范晔本传》中,句句都是构成他的真罪状,后人读起来,都觉得晔有应死之罪,虽然作得这么好的一部《后汉书》,可惜文人无行了。这种感想,千余年来深入人心。直到近代陈澧(兰甫)在他的《东塾集》里面作了一篇《申范》,大家才知完全没有这回事。当时造此冤狱,不过由几位小人构煽,而后此含冤莫雪,则由沈约一流的史家挟嫌争名,故为曲笔。陈兰甫替他作律师,即在本传中,将前后矛盾的语言,及各方可靠的证据,一一陈列起来,证明他绝无谋反之事。读了这篇之后,才知道不特范晔的著作令人十分赞美,就是范晔的人格也足令人十分钦佩。又如宋代第一个女文学家,填词最有名的李清照(易安),在中国史上,找这样的女文学家,真不易得。她填词的艺术,可以说压倒一切男子。就让一步讲,亦在当时词家中算前几名。她本来始终是《金石录》的作者赵明诚的夫人,并未改嫁。但因《云麓漫钞》载其《谢綦崇礼启》,滥采伪文,说她改嫁张汝舟,与张汝舟不和,打官司,有“猥以桑榆之末影,配兹驵侩之下才”等语,宋代笔记遂纷纷记载此事。后人对于李易安,虽然很称赞她的词章,但瞧不起她的品格。到近代俞正燮在他的《癸巳类稿》中有一篇《易安居士事辑》,将她所有的著作,皆按年月列出,证明她绝无改嫁之事,又搜罗各方证据,指出改嫁谣言的来历。我们读了这篇以后,才知道不特易安的词章优美,就是她的品节,亦没有可訾的地方。这类著述,主要工作全在辨别史料之真伪,而加以精确的判断。陈、俞二氏所著,便是极好模范。历史上人物,应该替他们做《洗冤录》的,实在不少。我们都可以用这种方法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