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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窗

宋长春坐着八宝和丁茂雄的藤轿从袁家坳出来,一路上心情都不平静。过了肖王庙的上腊桥,可以乘汽车了,轿夫回去。宋长春忽然感到一阵孤独,惘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这里正好是三岔路口,往西是去溪口,再进去则是他的老家驻跸镇,往东则是宁波城;而往南,是奉化县城大桥镇。

宋长春也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本来,他已谋到了一个不错的职业,是在台州海门的海关。大学毕业十多年来,他主要是教书,自然比不上这海关是金饭碗银饭碗。有了好职业,他不愿独享,想把守了也叫去。

在北大首届法科三位奉化籍的同学中,宋长春和守了最相善。这固然因着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凤麓时的同学之故,更主要的还是感情上的友好,而不是性格和志趣上的一致。不知就里的人总是奇怪:这两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兴趣更是相异,却为何如此亲密?宋长春是典型的才子,浪漫,聪明,学啥会啥,却缺少执著和毅力。用他们另一个同学孙重九的说法,宋长春是中国庄子和南欧拉丁人的结合,甚至说这和他的身世有关。宋长春原籍奉化,却生于湖州的南浔,从小跟做丝商生意的父亲在那个当时比别的地方都开化的江南名镇读书,后来又到上海,直到上中学才回到奉化。他在生活上也很是随便潇洒,照他的说法是倘若口袋里有一个铜板,便一定要在当夜花掉,留过夜就睡不着觉。袁守了却恰恰相反,无论生活还是治学,都过于严谨。孙重九评价说他是墨子和斯多葛派精神的体现。即使在经济上,守了也只想做一个合格的“账房”,既不想增加,也不愿减少祖上的财富,只是“过过手”,移交给下代罢了。偏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处得那么融洽,按他们的说法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当然,说这对朋友没有共同处也不尽然。最突出的就是清高,都不想做官。尽管这清高的表现形式截然不同:一个是严谨,约束,一个是放纵,自由。

如果说他们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对女人的态度了。宋长春曾大言不惭地声称,他最喜欢的是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这几乎成了他一生最大的爱好,而且也影响了他的一生。和守了去北大读书是为了实现他父亲的期望不同,宋长春的赴京就读,纯粹是为了逃避,为了摆脱家中的结发之妻,如他所说就是父母的媳妇。毕业之后他之所以很少回家,汲汲于各地谋职,也未出此因。虽然连他自己也承认,那位发妻是大家闺秀,德行也很难挑剔,但他就是不喜欢,他嫌她不漂亮。为此曾引起他和守了多次激烈争论。守了说这女人并不难看,虽说不上漂亮却并不难看,他还引经据典地说未必不漂亮的女人就不好,古代还有嫫母无盐等面丑而贤的女人呢。宋长春也承认这女人并不坏,甚至说得上贤惠。也正是这贤惠让他为难,他多次要求离婚,并答应她好多条件,可她就是不肯离。甚至在明知丈夫另有新欢,又明知自己不可能再讨得丈夫喜爱的情况下,她也不愿离婚。这就苦了宋长春。虽然他有过好几个自己喜爱同时也喜爱他的女人,就因为他家里有一个不肯离婚的结发妻子,都没能和他结婚。

这次他去袁家坳看望守了,除了想请守了一起去海门海关就职之外,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想请守了出面,去劝说一下发妻。他知道发妻相信守了,也最听守了的话。可他这意思一出口,就被守了一顿骂:

“你想做不仁不义的陈世美了?还想让我也不仁不义地遭人唾骂?我看尊夫人就是有德之妇。”

骂过之后,守了又说到他们的凤麓同学蒋志清前些年闹离婚,发妻毛氏死不肯离,任蒋志清到处请人软硬兼施仍不答应的事,感慨地说:

“我奉中妇女德行之高如此,真令你我七尺须眉汗颜啊!”

过后宋长春想起此事,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守了从来就是反对我离婚的嘛!此事本来就不该求他。好在虽然为此事弄得两人都很不愉快,却很快又过去。交往那么多年了,没少发生这样的争执,却不伤两人的友谊。

使宋长春奇怪的倒是老同学这一厢变了不少。原本他以为守了离开津浦铁路回家,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所以才好心邀他一起去海门海关。可他却不为所动,宁愿赋闲在家。守了家道殷厚,在家赋闲倒也可以理解,让宋长春不解的是他居然整日里迷恋于看风水择坟地。宋长春素来不信这类东西,风水,面相,命相,在他看来都是迷信。他只知道人是自己的,生命是最要紧的,活着的人该过得舒坦才是生命的要义。“人偶然来到这个世上,何必把自己死死地绑在一种观念一种思想上?”他总是这么说。还有更让他不解的是:守了居然为自己的儿子请来一个老塾师,整天闷在屋里教他读四书五经。

站在十字路口的宋长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尽管在守了处碰了一鼻子灰,但他想离婚的念头仍坚如磐石。他还是想再找找人。找谁?去哪里?······想着,他闭上眼,转了几个圈子,站定后朝向哪方,就去哪儿!我也相信这命运了?······南方!他笑了。是奉化县城。看来也有缘。他已经多年没去过县城了,那是他读中学的地方,也有不少老同学在,是该去看看的啊。或许还可以找找能为自己离婚之事出力的人。

乘汽车来到县城大桥镇,好几年不见,宋长春都快认不出来了。他本想去县政府,那里有几个熟人。走到半路,他又犹豫了,他不能开这个口,那只会被他们笑话。不像守了,被守了骂一顿也不要紧。想着,不觉已到锦屏山下,眼前便是他中学时的母校凤麓学堂旧址。

当年的凤麓是奉化最早的新式学堂,也是全县最高学府,眼下已改为奉化中学了。想当年那些凤麓同学,还真出了不少风云人物。今天是礼拜天,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门房在打瞌睡。宋长春站了一会,便多少有点恋恋不舍地离开,往旁边的锦屏山走去。他记得山上本来是极优雅之处,当年在凤麓,学生们多喜欢到山上来,书生意气,少年壮志,或者纵谈国家大事,或者研讨学问。前者是以蒋志清为首,多是一些年龄较大的同学;后者以守了为代表,年龄稍小一些的。由于志趣各异,成了格格不人的两股势力。蒋志清当年很是出众,因为带头闹学潮,被开除过。守了却是一门心思读书做学问。而他宋长春逍遥于两派间,他不喜欢政治,也不喜欢学问,只管自己游玩。

正是深秋时节,锦屏山上红枫遍野。往常,宋长春看到那红枫就会有一种热烈的感觉,可今天看了却很觉苍凉是我的心苍凉了吗?他问自己。和守了相反,宋长春对自然景物有着特别的敏感。当年他们坐在山上的亭子里,观赏同一个景物,宋长春就会生出无穷的联想,比如天上飘过一朵彩云,他就会想到人生的飘忽不定,不可捉摸;看到一块岩石,也会想到作为无机的静物之悠然,竟远远超过有机的生命。而守了却总是把心沉湎于书本,对于书外之事几乎是毫无知觉。想起当年在这里的情景,宋长春不由得感慨万千,尤其想到家庭的烦事,生活的困境,他更是深深地叹喟起来:

“人生如梦啊!”

叹着,沿着石阶往上走,在路旁的八角亭里坐了一会,又继续上山。忽听一阵说话声,随后见从山上走下一群人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高个子,后面簇拥着一群人。宋长春举头一望,不由得立住脚步,愣了一会。与此同时,对面那人也站住了,摘下礼帽,注视着他。宋长春惊讶之余,尚未叫出声来不,准确地说是尚不知道该叫什么时,对方却已认出他来,惊喜地笑吟吟地喊起来:

“哦!那不是长春学兄吗?”

宋长春还未缓过神来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位二十年前的老同学······

下野以来三个月了。蒋介石的大部分日子都住在奉化,当然最多的是在溪口,或者住在刚建好的蒋母墓庄,或者住在雪窦山上。除此之外,他也常跑宁波附近的古迹,天童寺、玉皇岭、普陀山,都是他喜欢的名山名寺。多年来驰骋政坛,拼搏疆场,他仍没改到名胜地游览的爱好。这也许是出生在这壮美秀丽的溪口的缘故?当然以前总是忙里偷闲,不像这次那么清静,至少表面上看来是清静的。所以他甚至有暇注意过坟地,在奉化城南仁湖、溪口商量岗等地堪踏过风水,想为自己觅一块好坟地。

但尽管这样,他却从未真正离开政坛和疆场。说是“还我自由”了,南京城里上海滩上乃至全国各地所发生的事都没能逃过他的视野,甚至可说净在这个下野者的彀中。前不久宁汉合流,汪精卫就提出请他出山。南京方面也是各路诸侯群龙无首闹得不可开交。但他是沉得住气的,他就沉得住这股“气”。这是他自小就练就的秘不示人的功夫。王阳明,朱熹,戚继光,曾国藩,这些他所景仰的人无不讲究这种说不出道不尽只可意会未可言传的“气”。沉得住气才能胸有成竹,才能遇变不惊,才能变逆境为顺境。这也和他从小受信佛的母亲影响而喜好禅宗的“禅”气融为一体。为此,刚下野的时候,他甚至把当代高僧太虚法师请到雪窦寺,听其讲经。倒也是,太虚法师给他的卜算是“潜龙在渊”。所以他更沉得住气深渊之龙,何愁没有出水面冲天而起的日子?他自是要寓理帅气,以逸待劳。何况他即将东渡日本,去完成他人生途中极为紧要的一件大事。

他刚从普陀山回到奉化,昨晚就住在山上总理纪念馆后面的“锦屏小筑”里。由于是“下野之身”,他没作多大张扬,只稍稍通知几个故友旧属。

蒋介石从小就养成早起的习惯,无论何时何地,总雷打不动地坚持做一套自编的气功,终其一生也未改变。今天,他在锦屏山上做毕气功,看了会儿《曾文正公全集》,忽地来了兴趣,在山上转了一圈后,又想去寻访一下山下凤麓学校旧址。不想刚到半山,就遇上了宋长春。

宋长春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那位同学,不,还是同乡,真正的同乡。他家所在的驻跸镇属溪口区,在宋长春祖父时代,他家就和溪口玉泰盐有着商务往来,合做过几笔买卖。当然,他和蒋志清真正熟悉是在凤麓学堂,只是宋长春和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同学不怎么融洽。如上所述,当时凤麓同学大致分为两群人,蒋志清和周淡游、周臣、陈杏清、俞作屏等号称十兄弟,醉心政治。另一群人就是袁守了他们,以专心读书求学为宗旨。宋长春不归哪派,但从感情上却是倾向守了他们,和蒋志清比较疏远。眼下,虽分别多年,却因常在报上看到其照片,所以还认得,只是报上那个戎装肃杀的军人,此刻却一身长袍马褂。更使他想不到的是,对方一眼就认出了他,以致宋长春在慌乱之中,竟然说出这么一句令他懊悔终生的话:

“蒋······总司令······好······”

一出口,他突然红了脸。

“长春兄你怎么啦?你我现兄砚弟,为何如此称谓于我?况且我现在是一介平民。”蒋介石说着跨前一步,拉住宋长春的手,向身后几个随行者介绍说

“这是我的同学宋长春先生。著名的凤麓才子,特别是英文庄幸墅先生教授英文,我就是学不好,长春兄却独占鳌头你们看,我一到他就来看我,到底是同窗之谊啊!”蒋介石说这话的时候,发现宋长春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他微微一笑,他明白对方脸红的原因,包括第一次脸红,也包括刚才的更加脸红······

毕竟是老同学,互相了解,毕竟他是一个“治人的人”,蒋介石的猜测没有错。宋长春的第一次脸红是因为自己慌忙中竟叫出一声“总司令”而惭愧,他不是那种向权贵低头哈腰的人,那纯粹是慌乱间想到报纸上那张戎装照片才脱口而出的。正懊悔时,没想到对方把自己和他偶然相遇误会为特意去看他,宋长春才再一次脸红了,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而且其中不乏认识的,那不是让人以为我宋长春是个拍马之徒吗?他狠狠地想。懵懵然竟不知该说什么。有那么一刹那,他竟想起当年在凤麓时,蒋志清这个大同学常常欺侮小同学,要别人代做作文,守了总是不肯,有次甚至挨了他的拳头也不肯代笔,结果宋长春屈服了,而他接下来又去找守了帮忙,这就很遭守了的埋怨,差点闹得朋友割席而别,宋长春只有认错,承认自己懦弱,是“妇人之仁”······

眼下,想到这一切,宋长春脸又发烫,终于狠狠心说:

“我,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为我的私事······”

“哦,”蒋介石稍微一愣。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宋长春那一声“总司令”的唤叫只是这位同学下意识的口误,他也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地说出那句“你来看我”罢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位同学是绝对不会来看他的?他没想到的倒是宋长春居然会公开纠正他那句纯属应付的客套话本来倒没什么大干系的,但经对方一纠正,倒反而显得他自作多情了,这就难怪蒋介石有点尴尬,但他到底是个经过世面的人,连忙掩饰过去,关切地问:“长春兄有何为难之事?”

宋长春说出这一句,又有点后悔,就尴尬地说没有。

“来!我们难得相聚,今日好好聊聊天,叙叙旧。”蒋介石说着拉过宋长春的手,往山上“锦屏小筑”走去。

所谓“锦屏小筑”就是中山纪念堂后的一个小建筑,外形不怎么显眼,内部装修却富丽考究。这也是二三十年代中国那些上档次的建筑的共有特点,不像几十年后人们追求内部舒适之外还讲究外观漂亮。

来到客厅,蒋介石让宋长春坐在沙发里,自己却在一张圆木椅子上坐下。宋长春想谦让,被蒋介石拦住:

“我就喜欢坐这硬椅,长春兄别客气。”蒋介石笑容满面,似乎一点不曾为刚才宋长春的多少有点无礼而稍减热情,“你是知道我的,能坐就坐,有沙发就坐沙发,有硬椅就坐硬椅,没位子的话还能站你看我,如今真正还我自由了!山野林下,和老同学聚聚乡情旧谊,真可谓神仙中人。”接着,又问了宋长春的情况,听说他也是北大毕业,很是惊讶般的说:“原来长春兄也是北大的?我只听说守了去了北大深造。太好了!我真是羡慕你们。其实我何尝不想做做学问?想当年在凤麓,后来去箭金学堂,我都得益不少,也真想静下心来读点书,练练书法,何其快事。可我偏是个苦命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奔波倥偬间,又何尝不对潜心静读的境界心向往之?只是命运决定我未能有此福分啊!”

“志清兄冲天志向,哪像我们我是胸无大志,更无大才。”宋长春尽力寻句觅词。虽然说的不是心里话,但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志清兄现在可以安耽轻松一些了?”

“是啊,很轻松,很轻松。”蒋介石说,“故所以有人请我出山,我还真恋家不去呢!赋闲之人,林下之士,何其轻松悠闲。”说着,似想起什么来:“长春兄眼下在何处髙就?”

宋长春回答说,在海门海关谋事。

“凭长春兄的才干,应该是大有作为的。”

“哪里哪里,”宋长春忙说,“想到守了兄在家赋闲,我才惭愧呢!”

“守了在家闲居?”蒋介石问,“守了这老夫子,少我好几岁,却总是老气横秋。我和他也算交谊不浅,不但凤麓时是同学,在此之前又在榆林同塾,在此之后又去箭金学堂师从顾清廉先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家赋闲,”宋长春遗憾道,“可又偏偏热衷于风水术数。”

“风水?”蒋介石好奇地说,“那倒真是有意思了。当年我和他在榆林人塾,塾师也喜好风水,说到目讲僧的故事,有趣得很现在想来真是教人以启示,风水如此,人际何尝不如此呢?”他感慨起来,“什么时候我也真想到柳亭庵去看看呢!说起来我对风水也很是喜欢。守了醉心风水,什么时候真该向他讨教呢。”蒋介石笑道,随之又敛起笑容,“这个守了啊,真是老夫子,可说有古君子之风,但又失之迂腐。当然了,我们中国历来不乏迂腐之人,高士林下便是,如此才有温良恭俭敦厚之文明。可眼下利禄之徒芸芸于世,见名于朝,见利于市,少有见德于野者。所以我很是看重守了,尽管他曾经中伤过我······”

“中伤?”宋长春惊讶地问,“守了中伤你?”

“没有,噢,其实嘛,也不能说中伤。我始终认为守了的人格无可挑剔,并非故意。”蒋介石转开话头,“真想能和同学好友聚谈聚谈,只可惜我不久将东渡日本。”

顿顿,见宋长春仍疑虑重重的样子,蒋介石又感慨地说:“长春兄啊!革命之难,真是常人不可理解也!我自束发以来,历经无数危难困苦。殚精竭虑,服膺革命,以民族国家苍生为己任。但总是艰难备尝,不但革命的敌人污蔑我,连内部的同志友人也不团结不瞒长春兄,我此次下野,正是一气之下受屈而走啊!”蒋介石长叹一声,又愤愤而谈:

“尤其是下野以来,反对者有之,诽镑者有之,讥笑者有之,无所不用其极。非但抹杀我革命的历史,更污蔑我革命的人格。此也,我蒋中正受得了。最可叹的是被我视为亲近之人,也居然造谣生非。是故我不久前撰写了一篇文章,说到我们内部意志不够统一,精神不能团结,不顾及团体的重要,只逞私人的意气,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这是我们最不幸的一点。我也说到清党难,清心更难。当然,对这些污蔑我也是不怕的。且不说投身革命,从事政治必有对立面,即便男子丈夫,又何尝无有几个对立之人?当年溪口我第一个剪辫子,士绅尽指背;后在凤麓闹学潮,师长詈言;之后光复杭州,二次讨袁,又被通缉,我从来都不怕。”

宋长春听着,心里琢磨着蒋氏怎么一下来了恁大的火气?当然他不知道,蒋氏这次下野是受了各个派系的排斥,但他又特别对黄埔系同学不满,也想以下野来挫挫他们的骄气没我蒋介石看你们怎么办。宋长春更不知道,过了十几天后,蒋介石发表了一篇《告黄埔同学书》。这些都是不太关心政治特别是不太关心现实政治的宋长春所不可能知道的。

“可惜的是我的同乡中,也有人造我的谣,这才使我悲哀。我服务革命,舍此别无他求。惟此,才做过被士绅耆老看来是大逆不道,而且连一般民众也视为出格之举动。比如当年我曾向邑人夏金术借钱,那还不是为了筹措反袁之经费?可有人说我是搞绑架。后来在上海我从事证券股市,还不是为的筹集革命经费?可又有人说我是挣钱发财。甚至在此之前,我把内子的珠宝箱都拿去变卖,也是为了凑集去日本留学的盘缠,可又有人说我是去赌钱这事就是守了说出去的。”

宋长春自然也听到过这些轶闻,根据自己对蒋介石的了解,他甚至也不怀疑这些传闻。但蒋介石说到守了,他就有点忍不住了:

“守了?守了怎会说这些?”

“有些事也只他一个人知道,非他是谁?”

“我没有听他说过。”宋长春为守了辩护。

“没关系没关系。”蒋介石说,“其实守了是正派人,我何尝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怪他。此也证明他老夫子迂腐正派我不是说过吗,我反而从心里尊敬这类人。我是恨那些利用这些不怀好意蓄意诽谤我的人。”

宋长春仍想再为守了开脱至少是辩护几句,他忽然想起来,说:

“守了的人格我知道,他决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即使为此事而有所非议,我想也决无歹意。不瞒志清兄说,我也没少遭他说呢。”宋长春说到自己,是想以此为例,说明连他这样的好友有为难之事,守了也毫不姑息,非但不肯帮忙反倒骂了他一通,以此来为守了的正直作开脱和辩护。

“我没有说他不好,我正是说他好啊!要不是不日我将前往日本,我还真想去看看他哪。”蒋介石说。转而又关心地问:

“长春兄你有何为难事?”

宋长春这才感觉失言,但事已至此,只得从实讲了。

“长春兄此事不必烦恼。我认为现代人之生活私事大可不必干扰。有次一位外宾问我:中国人为何如此矛盾?一面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另一面又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霜。我对他说:这正是吾国文化博大精深大小有别精致有度,大事如民族存亡,社稷安危,自当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老妪匹夫尽皆有责;至于细枝末节,门前之雪瓦上之霜,何须别人干涉操心?此也是吾国能得以长存,古国文化永远不息之基础。”蒋介石说,“对于长春兄之私事,我完全理解。不美满之婚姻是何等的痛苦!现代自由之人自有选择的权利。长春兄不必为此事而多烦恼,如要我给打个招呼,由县政府人士出面,手续问题不难解决要否等歇就由我给你说一声?”

宋长春没想到这位同学是如此开通。当然,倘若不久后他知道了蒋介石接着去日本就是为了向宋家小姐求婚,而且也有和自己相同的麻烦,就是想和发妻离婚而不得的话,宋长春也不会感到惊奇了。但此时,尚不知就里的他却委实有点感动,甚至对这位同学有了不少好感。但是,宋长春毕竟是宋长春,他那骨子里就有的不想与权贵为伍的清高,使他终于狠心放弃了依靠眼前这个显赫者帮助的念头。为难的倒是对方如此热情,终使他碍于面子不易回绝。犹豫着,便想一走了之。可待他站起身来告辞时,却被蒋介石留住了:

“长春兄,我们去外面散步如何?”蒋介石似乎有着难得的好心情,叫上俞飞鹏和侍卫长王世和等,一道出了门。宋长春只得随之而去。

时近中午,天高气爽,满山红叶,煞是热烈。一行人来到锦屏山东麓,原来中塔禅寺的南侧,见一个平地上缀着一座孤坟,墓草萋萋,黄土一抔。众人也未曾留意,蒋介石却在墓前站住:“长春兄,这里埋的人你还记得吗?”

宋长春近前一看,见墓前竖着一块小碑,字也不大。原来是当年凤麓同学,蒋介石当年十兄弟之一的周淡游的墓。

“哦,是淡游先生,是革命志士啊!听说殁在蜀中。”

蒋介石环顾左右,沉下脸说:“淡游同志既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引路人。当年我们在日本认识陈英士先生,又认识总理。淡游当年刺杀上海镇守使郑汝成,后来又发动了上海起义。袁贼取消帝制时,淡游旧病复发,却又奉总理之命,入川佐理杨沧白治蜀,病逝异地。真像总理评说的那样,‘党中英杰,相继摧折,淡游夙事奔走,万里人蜀。’如此豪杰不但是我们党中,也系吾乡奉化四明之荣光!”

蒋介石说着,于坟前深深地鞠了三躬,伫立片刻,又沿着坟墓周围走了一圈,远望,近看,仿佛在寻找什么,不时还凝神沉思。

“此地风水甚佳,不失为好坟地。”蒋介石说,“可惜太过简陋。先烈逝世,后继者就如此薄待革命勋臣,教人如何忍心?日后又有何颜去见淡游?”

众人默默不语,又随着蒋介石朝前走去。踏着一条曲折山径,蒋介石边走边叹:“此地尤好,倘我能在此觅得一处窀穸之地,也可以陪伴淡游吾兄了!”

此时太阳正当中天,踏着碎碎的树影,忽然照过来一道耀眼的光亮,仿佛从什么玻璃上折射过来。蒋介石先停住,其他人也立定。

“这是什么?”蒋介石问。

宋长春也不知是什么。侍卫长王世和说:“那边好像是一块墓碑。”

“墓碑?又是谁的坟墓?”蒋介石好奇地过去。到了锦屏山脚的青锦桥畔,看见一座规模宏大气势非凡的坟庄,浅绛色的高大墓碑,矗立正中,闪闪亮亮,夺人眼目。旁边蹲着一对威武硕大的石狮,平添几分霸道和豪气。

“这是谁的?”蒋介石板着脸问。其实他早就看到了墓碑上的坟主名字。

众人不响,王世和也欲语又止。宋长春呢,不但看到了墓碑上的字,而且他也听说过,奉化城里的名人朱守梅为他父亲修了一座大坟墓,取名梅园,单是那墓碑就用铜钱磨得光亮,花了三万元钱。他更知道朱守梅也是蒋的好友,蒋任北伐军总司令时,朱曾当过军需处长,而且为此发了大财。

“这是谁的?”蒋介石继续问。见众人仍不答,就说:“怎么,成聋子啦?”

“是鹤年的。”王世和终于回答。鹤年是朱守梅的字。

宋长春忍住笑,补上一句说:“是鹤年父亲的。”

“鹤年人呢?”蒋介石问,面露愠色。

宋长春明知道他们关系不错,便故意道:“守梅先生前不久不是在志清兄的司令部里做处长吗?”

蒋介石不语,沉住脸。

王世和道:“他在奉化,本想来看您,因您说不想惊动别人,就没通知他。”

“我看他是不敢来见我吧?”蒋介石说着往回走,“现在就请他来见我!”

看那阵势,宋长春就料到有那么一回事了。他知道他们交情不浅,又听说朱守梅因为搞军需时很贪婪,失去了蒋的信任。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避开了。

“长春兄你别走,中午吃饭,朱鹤年也来,你也见见。”见宋长春疑虑状,蒋介石又说,“我们不是凤麓的老同学吗?”

宋长春无奈,只得跟着回到锦屏小筑。蒋介石让人拿过笔墨纸张,说:“长春兄来几笔如何?当年在凤麓,就数你和守了书法最好。”

宋长春纳闷:刚才还板着脸,怎么一下就来了雅兴,想舞文弄墨起来?

“志清兄才有一笔好字呢!”他连忙推辞道,“我虽喜欢涂鸦,但无长进。当年大家也说我虽爱书法,终究是文人之字,少有个性。而志清兄那一笔欧体正楷,飞逸脱俗,深得大家气韵,是政治家的字呢!”宋长春一谈起书法,便兴致勃勃起来,他是真心喜欢蒋介石的字,并非吹捧。

“不敢不敢!”蒋介石也很是高兴,“不过说起来,当年风麓同学中,就数我们三人的字成体,你学赵孟頫,飘逸脱俗;守了那一笔颜体,凝重老练,让人看了思无邪;其实书如其人,长春兄的潇洒,让人羡慕不已;守了的古君子之风,令人仰慕叹服。只有我,想学欧阳修的风骨,但学不到家,总是锋芒过露,所以得罪人多矣!”这么自嘲着,欣然拿起笔来,稍加凝神,就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周故同志淡游之墓”

毕了,端详着,自我欣赏了一会,着人收拾过后,依然和宋长春聊天。说着话,朱守梅就来了。蒋介石马上热情地站起来,拉过宋长春一起说话。多年未见,宋长春发现朱守梅更胖了。大家客套了一阵,蒋介石就说到梅园:

“鹤年啊,令尊堂的坟果不虚传,的确不错花了多少铜钿啊?”

朱守梅的脸色骤变,胖脸微微发抖。宋长春想,他肯定以为要査他的经济账了。

但朱守梅还是镇定地说:“五千元。”

“五千元?哦。”蒋介石敛起笑容,“这样吧,我拜托你一件事,淡游是你我少年知交,又有功于党国,生前也俭朴清廉。如今他的墓地如此简陋,我看了于心不忍,想必你也同我此心。作为知交故友,你我都尽一份力,我出铜钿你出力,给淡游营造一座与令尊堂一样规模的墓庄。五千元钱嘛,你先垫着,日后我会出的,眼面前我还有点紧。”

说毕,吩咐人拿过纸来:“喏,这墓碑的字我巳写好了,你看看怎么样?”

朱守梅愣怔着。宋长春却暗暗发笑:让他出五千元造成三万多块钱才能造得起来的墓庄,这简直是在敲他的竹杠!看你朱守梅如何回答?

“好好好。”朱守梅诺诺连声,“这钱就由我出吧,也算我的一份心意。”

“既然你如此重情谊,我也不能拂你的一片诚心啦!”蒋介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今日,我们同学三人难得见面,我来请客,吃饭。”

尽管这顿中饭很是一般,甚至令爱喝酒的宋长春未能酒足饭饱,但他还是很高兴。尤其看到蒋介石如此敲了朱守梅的竹杠,又看到朱守梅吃了哑巴亏又不敢说的样子,他心里直觉得好笑,甚至有一种痛快的感觉。他忽然对蒋介石产生了几分新的认识甚至多了几分好感,有那么一刹那,他又产生出把自己那难以解决的“私事”请这位同学帮忙的念头。但接下来,当他看到蒋介石得意的神色,而且频频拿着那杯白开水热情亲切地与朱守梅碰杯的样子,他忽然憬悟过来:原来刚才去周淡游坟地并非偶然碰到,而是故意的,是早已设下的对付朱守梅的一个圈套!还有,他那么热情地留住我也是有意的,是想让我看看,他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庇护朱守梅······

想到这一点,宋长春举着酒杯的手忽然又软了下来,刚才要想请他“帮忙”的念头也早已消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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