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名山梦已新”。
只有到过武夷山,才能真正咀嚼“游山玩水”这四个字,嚼出个中真昧。
别处的名胜,往往游山归游山,玩水归玩水,山与水各游各的。武夷山则不同,她是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伴水出,水随山转。玩水的同时,亦将两岸奇峰怪石读了一遍。“水上读山”,堪为武夷冠绝天下的一大特色。
游别的名山,多需藜杖跋涉之劳,武夷却可以“坐”游,乘筏而下,漂流九曲,筏移景换,阅尽重山。
这次同游者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香港文坛名宿曾敏之先生。
曾公已是耄耋之年,不胜脚力,所以其他名山邀游,多予婉拒。因武夷山可“坐”游,他便欣然应约了。游罢归来,诗兴大发,歌吟道:“一筏一篙溶画境”,“百态峥嵘笑指看”。曾公和另一位白发覆顶的老诗人犁青能够谈笑游武夷,端赖一筏一篙之功。
游武夷山,最佳的日子,应是每年的九十月间。眼下时序已进入初冬,似乎晚了些。九曲水瘦,溪风凌厉,空山鸟静,寒水咽吞。但两岸仍绿意盎然,游兴不减。而山林却因朔风的梳染,平添了斑斓的色彩,更显得层次分明。你看,在那大片大片、延绵无垠的苍山绿海中,却像被哪一位国画大师着意飞花点缀,在这里,在那厢,抹上几笔翡黄深褐,点上一束丹红浅紫,使整座名山一下子鲜活起来,更加瑰丽怡人。
轻纱般的冬雾,悄没声息地从溪面走来,漫过你的双膝,温柔地擦试你的鬓发。景物变得有些朦胧,疑幻疑真。你嗅到濡湿的花香,潜入你的鼻穴,连寒风也带有丝丝的青草甜味。
艄公舞动竹篙,左一拨,右一点,竹筏穿雾而行,载你走进《聊斋》。柳泉居士笔下《武夷》篇悄然浮现脑海。此刻,也许你会产生一种希冀,幻想着会否有鬼狐化身的美女翩然飘至。那丹崖峭壁上的悬棺里,千年古尸说不定幡然复活。倘若希冀成真,幻变的美女、复活的古尸突然出现眼前,那该怎么办?冷的雾,冷的水,太阳被冬云裹着,失去了光艳,好像也只是一块冷的镜。我隐隐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
一阵欢声笑语,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看到首尾相衔的竹筏队伍,正沿溪迤逦而行。心神甫定,双眸却被燃亮,我瞥见对面如刀削斧斫的峭壁上,孑然孤立着一株树,铁戟般的杈桠托起一片红云,不知是叶还是花,也许花即是叶,叶即是花。出于好奇,便询问艄公。不料这一问,竟引出一段饶有禅意的渔樵对答——我遥指孤树问道:“那是什么树?”
艄公答:“奇树异卉莫问种,山中野花不知名。”
耶?我这不是回到晋代,跟桃花源中人对话吗?一名武夷艄公,竟能脱口成章,我不禁为之讶然。不过,回头一想,不免窃笑自己大惊小怪了。武夷山乃儒家宗师朱熹开坛授徒之所,朱子理学的发源地。武夷一带历来崇尚耕读,文化薪火,传承绵远,即便是山野农夫,肚子里也装有不少墨水哩!
飞筏下滩,滩声如诉。天游、隐屏、大王、玉女诸峰列队从溪面接踵旋出。烟岚聚散、雾霭开阖间,山姿崖态时隐时现、忽揭忽掩。有的如白衣秀士向你拱手作揖,说声小生这厢有礼,憨态可掬;有的恰似新娘揭开面纱,含羞答答;有的则像武士猛将昂首笑傲,威风凛凛……武夷山水有灵有性,似有与你眉目交投,互通心曲,如老友故知,重逢话旧,让你一点也不觉得疏离陌生,你安坐在竹筏上,且与她促膝侃侃而谈。
“千载儒释道,万年山水茶”。这句话,一语道出了武夷山的魅力所在。武夷山盛产茶叶,尤以朝廷贡品“大红袍”名闻天下。茶寮茗馆,星星点点散落在山间溪畔。我们随意择一路边茶亭歇脚,一面观赏着古代文人雅士的摩崖题刻,一面悠然地看着村姑烹茶。长嘴的铜煲支在炭炉上,煮沸山泉,煲嘴丝丝地喷出乳白蒸气。村姑端上茶来,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椽,茶呈琥珀色。浅呷一口,清香盈颊,不忍遽咽。难怪苏东坡喝了武夷茶吟唱道:“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简直飘飘欲仙了。
村姑边殷勤伺茶,边絮絮讲解茶道。我忽发奇想,那铜壶里岂只盛着“大红袍”?那烹茶的村姑,也不仅是把茶叶放铜煲中,她还把九曲的棹歌、玉女峰的神话、九龙巢的云雾、朱熹手书的“武夷精舍”石碑……都一一投入煲中。啜饮武夷山茶,仿佛把溶在茶中的武夷山水、人文也都一饮而下,一点一滴沁人心脾。蓦然间,我竟感到微醺,有些“茶醉”了。
坐在路边的茶亭,我的目光越过红漆剥落的亭柱,看到花影飞筏,看到“玉女”临水,面对武夷“三三六六”的梦幻仙境,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大声地喊道:“你好,武夷!”喊声在幽谷的岩壁上撞来撞去,在九曲的清溪上溅起溅落,响起一片回音:“你好,武夷!你好,武夷!”
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但我却感到由衷的畅快,正如元代卢挚所咏唱的:“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