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看我吧。我像不像一个从阴间来的人?注意看看,仔细瞧瞧,也许会发现某种不大的痕迹,脸上或者手上某种小小的变化,某种不明显的变化了的细节,某种线条或者斑点,消退的黑纹,或者不大的伤痕……看到了吗?
没有,没看见。你们没看见,因为没有什么可看的。完了,没有,如此而已。什么也没有变,一切如故,甚至鬓角的头发也几乎没有变得更白。这双靴子踏过地狱的上下台阶,这双眼睛凝望过阴间神祗的脸面,这双手触摸过永恒坟墓的墙壁。没有别的了吗?没有了。靴子磨损了一点,走路多了都是这样,我的视力好而快,和以前一样,手巧,善于演奏六弦琴和其他乐器,一如既往。一切都一如既往。
这琴又有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该说什么——其实也没有变化,而且没有理由变化,没有缘由,它什么也没有看见,它是死物,无动于衷。有时候我觉得似乎有一根弦声音发哑,或者也许绷紧了一点。不明显,完全是不明显的,因为听众没有注意到,我演奏的声誉也一刻没有受损,可是我自己有时候注意到了一根弦上的一点毛病,比如声音结束得有点太快,有些细微的僵硬,几乎听不出来,弹性有些损失,不过,重要的是,没有影响听众,当然对我也就不太严重了,是口巴?喂,说句话吧,说明你们没有发现什么变化,细细听听琴弦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是吗,没有变化吗?那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宣布音乐会开始。有六弦琴演奏,俄尔甫斯大师演奏六弦琴、唱歌和朗诵,他出生于色雷斯,是王子。真是有意思啊,一个王子表演,当喜剧演员,弹奏乐器,又当歌手。以前不能想象,可是现在时代变了,当艺人不丢人,这个行业和其他行业一样好,也许比当王储还好。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差的。我们现在是在基督之前五百年,变化真大Ⅱ阿!先生们,大家不要有错觉,民主和权利平等的时代正在来临,这是不可逆转的事,不可避免的,人类渴望平等,一定会享有平等!应该与时俱进!
什么,你们觉得我是信口开河,说话离谱,重复宣传鼓动家们空洞的陈词滥调吗?也许是这样吧,请原谅,但是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演说家或者政治家,我只不过是个演员、琴师和鼓手。我很快就开演,先让我暖和暖和手指头,我给冻坏了,我从那些很冷很冷的地方来,那些地方可不像我们色雷斯,色雷斯多可爱呀。怎么样,你们去过色雷斯吗?你们当中有谁见过,有谁知道切尔松尼斯,也许还有谁游泳渡过赫勒斯彭特河?我横渡过多次呢,毫不畏惧,甚至在暴风雨中,唉,当时我的一双胳膊强壮的像半神,今天不行了,不过手指头,手指头还依然很好,不是吗?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你们就能听见了,就能听见我手指头弹琴了,等我暖和过来吧。当然,我承认,埃及比色雷斯暖和,那是一定的。你们有人去过埃及吗?我去过,住过很长时间,大家已经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在那里我见过的事多了,学习了不少东西,你们想知道细节吗?
但是我不能说,这是神秘的知识,是封闭的,只能告诉特选的人。是Ⅱ阿,我学会了,学会了魔力咒语、神示符号、神秘文字,但是现在不是谈这一切的时候,因为我要演出了。
在无用的路旁长着无用的百里香,为了采集这小花,我跋涉三十九年整。
在这三十九年中,我的幸福没有止境,后来把花都白送人。
或者飘洒给东风。
骨头很快都长了锈,两鬓被白发掩遮,耗费年岁三十有九,我像半神一样幸福。
挺优美的,是吧?不过这不算什么,调调弦吧,证明这琴是好的,没有丧失一点声音的力量、声响的清晰,现在你们看,还有谁说我的手指头冻得僵硬了呢?这是没有的事啊。这是大师的手指,细腻而灵活。还有嗓音呢?一点也没有沙哑,既便我受了凉,住在寒冷的地方,鬼一样冷,也没有沙哑,全治好了,这嗓音像钟声一样,不是吗?
女士们,先生们,要唱歌,声音就必须没有瑕疵,这里不存在纯洁的等级,要不就是完美的声音,要不干脆就没有声音,最小的错误,即使察觉不出来,轻轻的,小小的毛病,都会立即把一切破坏;声音嘛,不是儿戏,唱歌乃是神性的话语,不然就根本算不上是唱歌。
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表演马上开始。的确,有时候我的评论有点太多,尤其在没有内人、没有什么人监督我的时候。现在没有人,没有,是啊,我已经说过啦。
什么,我没有说过?这是众所周知的故事,报纸上的评论没完没了。这是毒蛇的阴谋,是的,毒蛇。你们都知道毒蛇的作法,我们都曾经在天堂里生活,名副其实的天堂,可是有毒蛇。天堂与毒蛇,老故事。蛇咬了她一口,可怜的女人死了。当时如果有特效血浆就好了,可是呢?
在色雷斯出生的王子俄尔甫斯的妻子遭蛇害而死……
蛇从地面或者地下吸取营养汁液,说起来都吓人,它就是靠毒汁生活,你们都知道,是在埃及——是啊,你们都没有去过埃及吧——在那儿,人人都怕蛇。灾难之神利用它来办事,这神叫泰风(是一个神,不是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埃及,也许我能够避开这个不幸。因为我必须,我必须和这条蛇混熟点,不然怎么行呢?蛇懂得神秘的语言、大地和月亮上的全部秘密、神秘的符号、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消息:蛇什么都知道。我想长生不死,可是除了蛇以外,还有谁能教我长生不死、永葆青春的技能呢?蛇是不死的,善于自我再生,按时换皮,藏在地下,披着新皮钻出地面,焕然一新,美丽,绝对不显老气,清新得就像刚出炉的牛角面包。
长蛇的细舌头,月光下的言说,可惜啊可惜哟,爱女人太过火。
我编了这么一首歌。挺美的,是吗?也许你们不赞成我跟蛇拉近乎,可是你们说说,说心里话,你们是不是想长生不死?你们想说愿意,你们都想说,那你们为什么还责备我,为什么搬出这条蛇来惹我心烦,怎么回事呀?不就因为我和它混熟了吗?我怎么知道这混帐东西会咬人是的,好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听之任之,也用不着否认,是她和蛇背叛了我……是啊,这事儿我不可能预料到啊!当时正下小雨,细针一样,冰凉冰凉的,我陷在沼泽地里,浑身湿透,像条狗一样,这时候她背叛了我。
她和蛇走到地下,就是地下窝穴,他,这条丑恶的蛇勾引了她。我呢,像一条浑身湿透的狗。你们有什么可笑的呢,我一个弹琴的,一个丑角儿,浑身湿透?我是王子,色雷斯的!请你们严肃一点。
现在你们明白了,我是必须到那儿去的,明白了没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情况不是让人伤心,倒有几分荣幸。我是歌手,喜剧演员,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荣誉感,时令不好,先不要感情用事,我必须以男子汉气概对付这件事,不是吗?一条蛇,一个女人,下界,穿过下界返回天堂,故事挺有意思,对不对?可是我早就知道,我回不了天堂,她和蛇背叛了我,我不可能脱层皮就回去,像没事人一样。
我要说,这涉及了荣誉,男人的事,我必须和这条蛇清算,我知道他的秘密,这个下流东西的阴险狡诈、全部的阴谋。
我去了那里,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儿不是说这话的地方,时候也不合适。我去了,提出了要求,我是王子,对不对?是啊,我说,我是王子,请把妻子还给我。我大声呼喊,声音很高,后来还哭了,又弹琴,弹得不好,因为冷,唉,你们不知道有多么冷。如果只是冷,倒也罢了,可是那潮湿,让我天天难受,我完全垮了,可是没关系,男人的荣誉,生死大事,我这是比喻说法,我执拗起来,弹琴、乞求、威胁,天知道还有什么……
是这么说的,女士们,先生们,阴间的斯提克斯河,阴间的王塔塔卢斯,赫尔墨斯,可是关于这一切,你们仅仅知道几个童话,别的一问三不知。
现在你们明白了,我是必须到那儿去的,明白了没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情况不是让人伤心,倒有几分荣幸。我是歌手,喜剧演员,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没有荣誉感,时令不好,先不要感情用事,我必须以男子汉气概对付这件事,不是吗?一条蛇,一个女人,下界,穿过下界返回天堂,故事挺有意思,对不对?可是我早就知道,我回不了天堂,她和蛇背叛了我,我不可能脱层皮就回去,像没事人一样。
我要说,这涉及了荣誉,男人的事,我必须和这条蛇清算,我知道他的秘密,这个下流东西的阴险狡诈、全部的阴谋。
我去了那里,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儿不是说这话的地方,时候也不合适。我去了,提出了要求,我是王子,对不对?是啊,我说,我是王子,请把妻子还给我。我大声呼喊,声音很高,后来还哭了,又弹琴,弹得不好,因为冷,唉,你们不知道有多么冷。如果只是冷,倒也罢了,可是那潮湿,让我天天难受,我完全垮了,可是没关系,男人的荣誉,生死大事,我这是比喻说法,我执拗起来,弹琴、乞求、威胁,天知道还有什么……
是这么说的,女士们,先生们,阴间的斯提克斯河,阴间的王塔塔卢斯,赫尔墨斯,可是关于这一切,你们仅仅知道几个童话,别的一问三不知。
月亮和天鹅蛋争论,谁更能够保持沉默;我在地狱里是优秀琴师,精神时刻受到折磨。
地狱里工作所得报酬进天堂时候全部丧失,我今后唱得更为优秀,歌颂月亮和天鹅之子。
你们都知道童话,我再说一遍。你们都从针孔里穿过了吗?或者翻开你们,不是翻开皮,而是你们自身,正相反,好像你们自己就是一张皮了,对吗?或者你们之中有人用耳朵观看,用眼睛听声音?不是这事,我告诉你们的不是这个,我不太懂这些;谈地狱,也不是地狱本身,而是关于地狱的界限,该怎么穿过,声音的故事,我没有话可说。可是时间都快过去了,音乐会该开始了,我不过是要简单提醒一句,说明一下情况,以防以后落下个话柄,或者引起流言蜚语。
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下界我是怎么把他们圈住了,他们同意把妻子还给我。我反正是又大喊大叫,又弹琴,要说服他们,折磨他们,威胁说,他们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子勇气,因为我在性格上是一个胆子不大的、谦虚的人,不是吗?琴师,喜剧演员,可是困难啊,我放不下,男子汉的事,我不能出卖荣誉。我现在想,如果他们愿意,他们会说这话的,算了Ⅱ巴,就这样。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他们见过的还少吗?你与上帝同在吧,为什么不呢,他们很可能说,健健康康过日子吧,哈哈,健康长寿,话很好听——又潮又湿、寒气逼人,还说什么——祝你健康。但是,没有,他们根本没说,我自己不知道当时该说什么,你们怎么看?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能做什么,喂,你们怎么看?我当时干了什么?留下,还是不留下呢?我想着,就是说,现在在想,因为不留下,自己回来,就等于说几乎已经名誉扫地,而留下呢,就等于妻子失而复得,可是冒着严寒,处处潮湿,而且,名誉也荡然无存,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