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点点嫩绿染了树梢头。
“莫莫!”二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嗳!”淳于莫脆脆地答应着,拿起一支银簪插进髻间,又往腮上抹了些胭脂,这才一把抓起绣好的荷包,匆匆往楼下而去。
“死妮子!”二姐上来,抓起她的手就朝院门外跑,“磨蹭什么呢!”
“裙子!我的裙子!”淳于莫张皇大叫着,到底被二姐生拖硬拽出院门,硬塞入马车中。
车夫长吁一声,马车随即启行。
淳于莫心中窝火,撅着嘴唇,理平裙褶,这才抬起头来,仔细看时,车里坐了十几名少女,均是十六七岁年纪,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眸里流溢着晶莹的亮色。
“你去过魏王府吗?”
“没有,听爹爹说,魏王府大着呢,平民百姓根本是进不去的。”
“是啊,若不是魏王妃这次为小郡主甄选侍女,只怕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一近公候之家。”
“侍女?”内中有人低呼,“只是侍女?”
“嘘——”穿蓝衣的少女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不要小看侍女啦,想想看,小郡主的侍女,不但可以近身服侍郡主,还有跟着郡主出入各色王公大臣之家,再则,魏王府中还有几位公子,只要攀上其中一个……”
少女们都吃吃地笑了。
女儿家心事,便是嫁一个如意郎君,将终身托付于他,因而说起这事,个个都是眉飞色舞。
淳于莫沉默着,她心中也充满那种跃跃欲试的懵懂,脸上却不曾流露,母亲一再教导自己,身为大家闺秀,一定要矜持,矜持。
二姐忽然伸过手来,挠了挠她的手背,淳于莫抬头,恰好对上二姐那双大大的杏眼。
二姐很美,府里的人都说,淳于家四个女孩儿,淳于萱最美,继承着夫人所有的优点,打小儿让人看着,就格外心痛。
二姐的眼睛会说话,里面写着的意思,淳于莫一目了然。
她唇瓣勾了勾,轻轻点头。
马车在魏王府外停下,女孩子们依序下了车,被梳着高髻的老嬷嬷引入侧门,沿着狭长的甬道往后院走。
淳于莫眼角余光扫着周围的一切,细细记下,留芳园,漱玉斋,观云台,毓华馆,和外间人传说的一样,魏王府,确实是云都中,仅次于皇宫的所在。
“都给我站好了。”
明亮的阳光照出一方庭院,地面上干净得一片叶子都没有,穿着深蓝色镶金绣边的嬷嬷站在石阶上,冷然目光从她们脸上缓缓扫过。
“按说,你们也是这皇城之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普通小户的丫头没见识,可这是魏王府,”嬷嬷一边说,一边来回走了几步,“在家里再怎么娇生惯养,到了这地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听明白了吗?”
“是。”
“我先教你们礼数,一个个可都看明白了。”嬷嬷说完,一面讲解,一面教她们,如何行礼,如何答话,如何走动,如何请安,少女们屏声静气,丝毫不敢有差池。
直到满意了,嬷嬷这才停下来:“你们都候在这里,不可随意走动,王妃少时便过来。”
嬷嬷说完一摆手,领着所有人退回屋内。
“啾啾——”树枝上传来鸟儿的叫声,淳于莫刚一抬头,便听见嬷嬷的厉喝,“干什么?”
她赶紧一下缩回脖子,暗暗吐吐舌头——这王侯家的规矩,果然森严。
蓦然一阵衣料磨擦地面的沙沙声,竟听不到任何错杂的脚步,等淳于莫再次抬头时,美艳不可方物的王妃,已然端坐在凤椅中。
是,美艳不可方物。
因为爹爹是朝中官员,所以淳于莫也见过不少官眷,单从表面上瞧,实在判断不出年纪,似乎永远保持着那种让人欣赏的姿态。
王妃端起茶盏来,浅浅地啜了一口,旁边的嬷嬷随即宣谕道:“设座。”
边上一溜侍女上来,在院中摆放下三排座椅。
“入座!”嬷嬷深吸一口长气,又道。
少女们皆依吩咐而行。
侍女们接着奉上各种器物,少女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要考较琴棋书画,女工。
偶尔偷眼,瞧瞧身旁的人,但见她们个个聚精会神,把手上的活儿做得漂亮极了,淳于莫自是不甘落后,也施展出数年所学,像模像样地绣了朵荷花递呈上去。
快近戌时,女孩子们完成了各自的活计,嬷嬷们一件一件收上去,搁在漆盘里,让王妃过目,验看。
王妃始终端雅地坐着,目光从那些活计上扫过。
“母妃。”
女孩子清亮的叫声传来,王妃的面色终于解冻,漾起几丝春风般的笑:“恬儿,你来得正好,母妃正给你挑选侍女呢,你自己瞧瞧,喜欢哪个?”
“选哪个都可以吗?”小郡主仰起头,珠圆玉润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有如芙蓉花一般。
“当然了。”王妃点头微笑,“选谁都可以。”
“好吧。”小郡主点点头,蹦蹦跳跳地下了石阶,从一个个少女面前走过,少女们赶紧打迭起笑容,想要讨好这个或许会影响她们一生命运的王府千金。
“就是——她!”
最后,小郡主在淳于莫身边停了下来,抬手指向——她身侧的绿衣女子。
那一刻,淳于莫觉得阳光十分地晃眼——事情发生了,跟她想象的却完全都不一样。
直到绿衣女子跟着小郡主走开,她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母妃,我就要她了。”
“好。”王妃站起身来,“费了这大半天功夫,我也有些累了,叶嬷嬷,且打发她们回去吧。”
“是,娘娘。”
叶嬷嬷徐步上前:“姑娘们且往后院歇息,待用过茶点,就回去吧,王府自会打点一份礼物,送与各位。”
兴冲冲而来,不曾想竟是这么个结果,谁心里都不好受,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怏怏。
直到进了茶厅,女孩子们还是沉默寡言,心里虽有怨气,但因为身处王府,自然也不便发作。
淳于莫的情绪却平复得很快,她向来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但转头看二姐时,却发现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角。
“二姐。”淳于莫碰碰她的胳膊,“不要难过,好不好?”
淳于萱没有说话,她向来是个要强之人,不曾想这次竟然被旁人比了下去,自然是十分地懊恼。
用完茶点,女孩子们在嬷嬷的引领下出了魏王府,仍然是乘着马车归去。
回到家,天色已然黑尽,因为事败,姐妹俩也不好意思见人,故此手拉着手进了角门,本想悄悄地回后院去,哪晓得刚刚走到中院院门前,便听后方传来声定喝:“站住。”
姐妹俩浑身一震,纤腰顿时挺得笔直。
身材微微发福的男子走到她们姐妹俩面前立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为何不去前厅?”
“爹爹……”淳于莫眼里闪过丝怯色。
淳于亨一看她们的表情,心下已然明白大半:“没选上?”
“是。”淳于莫盯着自己的足尖,声音小得像蚊呐。
“没选上就没选上,如此灰头土脸算怎么回事?我淳于亨的女儿,岂可让人家小觑了去?”
“爹爹?”
“算了,”淳于亨摆摆手,“先上楼歇息吧。”
“谢谢爹爹。”淳于莫赶紧行了个礼,拉起二姐,转头匆匆跑上楼去。
直到关上房门,淳于莫才整个放松下来,回想起清早满怀喜悦对镜梳妆的一幕,她心里也十分难受。
二姐早已经抽出手去,几步跑到床边,扑进被褥里,拉过锦被,遮住自己的面孔,淳于莫知道,好面子的她必定要伤心好一阵子,话说回来,她又何尝不伤心?
夜深了。
淳于莫一个人坐在楼道的拐角处,双手抱住膝头,望着空中晶莹的月盘。
月儿啊月儿,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事呢?淳于莫确实很想为父亲挣光,可是——
“嗒”地一声轻响,对面屋顶上似是有人影闪过,淳于莫猛地跳起来,差点惊叫出声,可再仔细看时,却仍然只有一片霜色的月光。
是她瞧花眼了吗?
下一个瞬间,她感觉一只手从后方绕过,覆住了她的嘴唇,柔软纤腰撞进宽大的怀抱,整个人就那样飞了出去。
淳于莫惊骇到了极点,却只能伸手,徒劳地扯住身畔之人的腰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