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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舟度亡(三)

两个人领着阿岩下楼,南铮道:“公主似乎收获颇丰?”

长孙姒却答非所问,“你说,杀人为了点什么?”

南铮看她一眼,冷笑道:“楞严经有言:汝负我命,我还汝债。”

她甚是忧伤地将他望了望,“……可小凡才七岁,一个孩子罢了,哪里来的深仇血恨,非要以命抵债?”

“他欠下的,”三五成群回来的侍女,叽叽喳喳一路没个完,把他的话音压了下去,“只怕是别人强加于他,不得不承受。”

“嗯?”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应了声,那些娘子从身旁走过。只听有个圆脸的侍女低声道:“……听说,这次把咱们叫去问话,是因为全总管淹死在了回舟台。”

立刻有人接话,惊讶道:“是吗?死了倒干净,那是罪有应得。”

旁边立刻有个拉扯她,埋怨道:“浑说这些,你忘了芜姐是怎么死的?”

前一个像是听了什么禁忌,变了脸色。喧闹的侍女这才没了声音,各自散去,园子里又恢复了安宁。

长孙姒低头看阿岩,这一路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曾放开过,她想了想问道:“阿岩,你见过全安总管么?”

他沉默了片刻才点头,有些畏缩,“……见过!”

“那你和小凡身上的伤是他打的么?”

“……是。”

她牵着他往外走,离开了别院,重新回到了赵克承所说的那条直通北门的小路。

路很长,两遍培植了葱郁的松柏,暮色里有些幽暗,若真是藏了什么人,以她现在的眼力视物,也是瞧不出来什么的。

长孙姒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他为什么打你,阿岩你也会不听话吗?”

“我很听话,”他难得有语气极其坚定的时候,“阿娘说,是高府的郎君救了我们,所以要感谢高府里所有的人。可是全总管他是坏人,总是打小凡,嫌他哭闹,吃饭更衣慢,我护着他,就连我一起打。后来有个叫阿芜的姐姐告诉了高郎君,全总管被打了十板子;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倒是全总管不再敢打我们了。”

天色越来越暗,她搭着南铮的腕子往前走,时不时还能被小路上的石子绊一下。阿岩似乎也发觉她的不妥,尽心尽力地搀着她,“阿姐,你也有昏眼症吗?”

她笑笑,“你怎么知道?”

“我阿娘就是,她晚上看不清路,每次阿爷都不叫她独自出门。”

长孙姒低头看他,眯着眼睛隐约能瞧着他圆鼓鼓的发髻,“那你阿娘晚上做工回来,岂不是不便?”

“是,高府入更下工,不过高郎君体谅她照顾我们,许她随时可以回来,所以阿娘每次天黑前就到住处了。”

她道一声知道了,直到出了府门才对南铮道:“若他们各自完了事,先行出来吧,咱们寻个地方把今日的事情捋一捋。”

府门外只有两盏宫灯,烛光昏暗,她连对着他说话的眼神都极其茫然。他没敢松开她,却唤来个精细的差役进去传话。

三路人聚齐了,早已过了一更天,按照原先商量的转道往刑部去再悄悄地把阿岩带回南铮府上,一来给高家几分颜面,二来这孩子的性命也可暂时无虞。

高府在京城南面的宣义坊,刑部紧挨着城东,过了高府门前的道路,往北穿过一条坊墙窄巷才能出了宣义坊。

风大得很,巷子口挑了两盏灯笼,摇摇晃晃,有一绺破开的黄纸隐隐作响,两个差役在头前挑着灯,饶是见惯了风浪也不由得发憷。

长孙姒身前坐着阿岩,这会也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埋进长孙姒怀里,她低头看着他笑。冷不防,耳边有利器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极其尖利——

她闻声抬头,锋利的四棱箭簇已逼在她颈下,印着月色,寒意涌现。上头还沾着斑斑血迹;顺着笔直的梃干望过去,南铮的手紧紧地攥着,血迹落在她月白的胡服上染开一片。

身后马上的约莫是滕越,早已跃上墙头,顺着流矢源头追了下去,听着屋瓦响,三纵两跳不见了踪迹。

头前的赵克承和烟官拨马回过头来,“公主,没事吧?”

南铮沉声道:“快走,不要在这里停着。”

她心头擂鼓,挪了缰绳挨过去,低声道:“伤势重吗?”

他把手缩回袖子里道:“无碍!”

转头却瞥见她衣衫上的血迹,道一声抱歉,抱过阿岩搁在身前,拨了马头往刑部赶。

耳边的风刮得极快,一眨眼上了宽敞明亮的坊道。

夜色里,两个坊卒约着更夫蹲在一丛树下唠闲嗑,一伙人冲出来,唬得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就看见公主府金灿灿的青鸾令,忙不迭拿钥匙开东坊门,目送神明出去。

滕越先到了刑部,倚在门前的石狮子上出神。看着众人投来探寻的目光,冷声道:“人死了,在院子里。”

庭院里的桂树下围了一圈灯笼,当中搁了一张八尺来长的竹板,上面躺着具尸首,通身夜行衣,面色乌青,口吐黑血;旁边还放着箭筒和弯弓,两个仵作一站一蹲。

见了众人进来,先到王进维跟前行了礼,接着道:“三十岁左右,男某尸,身长七尺五寸,无外伤,无表明身份之物;被抓拒捕,吞药而亡,初判为川乌丸。”

烟官扶着长孙姒临进屋转过头来插了一句嘴,“哟,川乌?非得要找这种痛苦的死法,这位郎君可真是条汉子。”

滕越把阿岩安置在了厢房里,站在门口,抱着剑瞧热闹。听她之言,掉过视线来一阵冷笑,唬得烟官一缩脖子老老实实进屋去了。长孙姒瞧了他一眼,滕越这才扭过头去。

用过了晚膳,一行人坐在二堂里面面相觑,滕越似乎无意参与,安稳地坐在阿岩的屋子前拿帕子拭剑。

各自的脑子里都有盘算,明了的模糊的,都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说起。

晚风急切,略过瓦当顺着瓦楞往屋子里钻,连枝烛台上的烛光被灭了几支,明暗交替,长孙姒这才回过神来,“挨着个说,王侍郎和魏京兆查全安,可有何收获?”

王进维同魏绰互望了一眼,道:“全安身上那根银针,自脑后玉枕穴而出;银针入玉枕,确实可叫人晕眩,若是全安因此落入湖中溺死,也算说得通。臣等出回舟台,就看见滕郎君从湖里捞个人上岸,当时只有全安在曲桥之上,何人何时用银针刺他,无从知晓。臣等问过高府仆从,全安平日待人接物极其恶劣,他死了也没人叫屈。高显说他是应和十七年入府,荆州山阳人,家中无亲,初来脾气极其温和,只是后来病了一场,脾气古怪起来。还有就是小凡死因,魏京兆问询结果是剪刀,臣查验尸首是匕首,出入颇大。”

赵克承接话道:“我这里正好佐证王侍郎,全安二十年大病了一场之后就变得暴躁,媚上欺下,苛待仆从,就连高显收留的流民,手脚慢了一些他都要教训。好些人亲眼看见全安打阿岩和小凡两个孩子,有个叫阿芜的侍女,告到高显跟前,事后被全安活活打死了。另外,今日在别院看到个往高府北门来去的青衣人影,没人看见,也找不到踪迹;事发的那段时辰,侍女各自都在别院里忙碌,也能为彼此作证。”

魏绰道:“别院的后头有一排厢房,高显收留的灾民都住在那里;多数是患病的,病愈又无家可归的都到庄子上帮佣。高显说,生怕流言蜚语打扰何钱氏,这才在前头辟了屋子出来供她静养。他们都是全安在约束,按时上下工,何钱氏一家在最东的一间,屋里就几件衣衫和桌椅床榻。小凡死的地方离那不远的一处假山旁,日子久了,没留下什么东西。”

王进维皱眉,思索了半晌才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全安失手打死了小凡,嫁祸到阿岩身上来洗清罪责?”

魏绰不赞同,“捕风捉影,无凭无据之事如何立得住脚?”

“我又没说一定,你……”

长孙姒摆摆手,“先别忙着争执,各抒己见罢了。我今日和南统领一道去见了阿岩的娘,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有几桩怪事说出来给众位听听。第一,阿岩的娘对他的态度,听说阿岩要见她,据侍女四夏描述,却恨不得杀了他。”

魏绰不以为然,“一个孩子杀了另一个孩子,做娘亲的痛心疾首也实属正常。”

长孙姒看他一眼,笑道:“我说个极不妥帖的引子,”她转向王进维道:“众位都知道王侍郎养了两只黄鹂,爱如性命。可如果一日,其中一只被另一只咬死了,请问王侍郎,你会把剩下的一只杀了吗?”

王进维摇摇头,“不会,大晋也不过就这么两只黑色的,死了一个就剩了一个,哪能轻易杀了?”

魏绰明白过来长孙姒的意思,冷笑道:“一只鸟,哪能和人相提并论,公主未免玩笑了。”

南铮瞧他一眼道:“一只鸟珍惜如此,阿岩怎么说也是何钱氏的孩子,即便恨之入骨,十一年的养育慈爱哪能割舍?”

长孙姒笑眯眯地点头,“南统领说的是呢,她一不问阿岩身在在何处二不问生死怎样。口口声声都是阿岩如何作孽,生无可恋;即便恨,三五日便能一点疼爱都没有了吗?还有,就是王侍郎和魏京兆所说匕首和剪刀的问题,何钱氏说她看见的是小凡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

烟官很是惊讶,“不对啊,婢子和赵克承特意询问侍女,她们也说是剪刀,还说何钱氏疯魔了,总爱说些有的没的。”

王进维和魏绰互看了一眼,疑云丛生,就听长孙姒接着道:“有人看见的匕首,有人看见的剪刀,这是第二桩怪事;还有第三件,据阿岩说,何钱氏有昏眼症,天黑前必然得赶回住处,可何钱氏却告诉我她晚上才能回去照顾孩子,总有一个在说谎。三桩怪事,何钱氏在遮掩什么,或者说,她这个人根本就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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