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哲随着李大奎走了出去。
“怎么了大奎?”他问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儿闷读书,你真是个书呆子。今天有高教授的讲座呀!”李大奎着急忙慌地说。
“高教授,高教授是谁?哪个高教授?”耿哲还是困惑不解。
“你个傻老冒,就是中文系里语言学学科的带头人高教授啊。”李大奎解释道。
耿哲还是愣愣的。
这时边上路过了一个男生,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带着圆片的眼睛,看起来文质彬彬,仿佛胡适再世,虽说他的贵族气质比雷鸣差上几分,但他的文雅感觉比之雷鸣,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看上去就显得亲近。
他路过时听见二人的谈话,便驻足不前,接着冷冷地说道:“西北省师范大学有四大学者啊,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西北省师范大学的人。古典文学的霍教授,哲学系的尤教授,历史学的史教授,语言学的高教授,这四位有西北四壁之说。他们年龄都超过了60岁,每位都有一段坎坷的历史和故事,每位的故事都值得大书特书。”
说罢那位男生扶了扶眼镜,翘起嘴角,鄙视地问:“你是什么学院的?”
耿哲淡淡地道:“文学院。”
那男生露出了轻蔑的一笑:“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文学院的,真给文学院丢人。建议你们俩别去听这个讲座了,听也听不懂。”
说完,那男生耸耸肩,离开了,还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样子,他也是要去参加这个讲座的。看样子,他很是瞧不起耿哲和李大奎。
“等等。”李大奎喊道。
那人迈出的脚又收回来,停在那里,回头问道:“怎么了?”
李大奎走过去,挺起胸脯,说道:“你,你小子别自以为是,就你那点学问,还好意思鄙视我们?”
“呵,有点儿意思。”那男生笑了笑,似乎没见过李大奎这么滑稽的人,他把李大奎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奎。”李大奎应道。
“哦,好名字,好名字。很有一种山药蛋的气息。姓李呀?”他问道。
李大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答道:“当然,当然姓李,我不都说了么?”
那男生微微捋了捋头发,然后说:“那,你知道汉字里,李这个字的起源么?你知道自己的姓氏又缘何而来么?”
“这谁能知道?这,这叫个什么问题?”李大奎愣在原地,完全找不着北。
“还想教训我,连自己的祖宗都不知道怎么来的。”那男生嬉笑道。
“你嘴巴给我放……”
李大奎还没说完,那男生继续问道:“你知道《尔雅》么?你知道扬雄的《方言》么?你知道刘熙的《释名》么?你知道……”
李大奎被他的问题弄蒙了,看来自己那点儿学问还真不是对手,他几次张嘴想说什么,想回答点儿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啦,大学者,我们都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知道什么呀?”耿哲走过来,微笑着替李大奎打了个圆场,“我们就读读通俗小说,念念爱情诗歌啥的,没你那么大学问。所以,我们去听讲座,主要是去学习嘛。向高教授学习,也向你们这些优秀的同学学习。”
“呵,你还算会说人话。”那男生翘起一边的嘴角,说道,说完他转身离开。
李大奎的气还没消,对耿哲不满地说道:“耿哲,你那么大学问,刚才怎么不反驳他?就任凭他那么嚣张啊?”
耿哲感叹了一声:“哎,由他去吧。飞得高,死得惨,尤其这种飞得太高,但发动机存油不足的家伙。”
李大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耿哲继续说道:“西北四壁,我还真不知道他们都在一个学校,我读他们的书时,还以为他们……”
“你读过他们写的书?你都读得懂?”李大奎嘴长得很大,惊叹道。
“哦,不,不,当然,当然,我只是翻了翻而已,具体的内容我也读不太懂。”耿哲忙着自我解释道。刚才他吓了一跳,他差点儿说出了,他是几十年后才读了这几位的著作的。
“本以为文科的学生都有点人文素质呢,一个一个的怎么这么爱显摆。”李大奎看着那男生离去的背影,说道。
“哎,也正常吧。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耿哲拍了拍李大奎的肩膀。
将近晚上8点,语言学高教授的讲座即将开始,此时那一间小小的教室早已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教室后面也站满了慕名而来的听众,甚至包括其它专业的和校外的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企图一睹高教授风采。
由于到的早,耿哲还是捡到了前面的一个座位,可他座位旁挨着他的人,竟然是下午在图书馆遇到的那个男生。
那男生正拿着一本《说文解字》,耐心地啃着,时不时用笔在某个地方勾画一番。
“你叫什么名字?”耿哲善意地去打招呼。
“吴永。”那男生头也不抬,甚至都没有用旁光余光什么的扫视耿哲一眼,就那么随口说道。似乎这样的粉丝早已见过很多。
“嗯,我也是文学院的,咱们在图书馆见过,我叫耿哲。你对《说文解字》很感兴趣啊?”耿哲还是抱着交朋友的心态,和他交流着。
吴永终于掉过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耿哲微笑道:“耿哲呀。”他很诧异,是不是自己微笑的角度不够帅气,为什么他一直微笑,对面这个人还是冷冰冰的呢?
“耿哲,耿哲……”吴永念叨了两句,然后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哦,你就是前几天那个在古诗研讨会出尽风头的家伙呀。我知道你。”
知道自己,那太好了,耿哲正待继续套近乎,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吴永就继续说道:“好多女生都表示了对你的崇拜呢,说你是大才子。呵呵,我觉得太好笑了,你们一帮搞文学的,有什么值得崇拜的?文学不就是中文系那些智力不行的人,靠感性去弄的东西么,整天读诗,没得到诗意,最后却失忆了。像有点实力的,都要来做语言学的。比如我,比如即将出场的高教授。”
边上的李大奎有点看不下去了:“喂,你这家伙……”
耿哲拉了他一把,对他示意了一下。因为耿哲觉得,犯不上和这类人一般见识。
“不过文学嘛,骗骗小女生什么的,还是挺有用的喽。”那个人继续说道,似乎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李大奎也不好去反驳他,只能憋了一肚子气坐在椅子上,等讲座开始。
等了好一阵,李大奎都快坐不住了,高教授才终于出场,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大搪瓷杠子,放在讲桌上后,人慢慢坐下,微笑着扫视全场。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高教授是我们学校的资深教授,三十年前,他就以一篇《论关中方言中古音问题》享誉学界……”主持人开始介绍高教授了。
其实不用主持人介绍,作为后世学者,耿哲对高教授有一些了解。高教授1935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国文系,当时的京师大学名师汇聚,蔚为盛况,鲁迅、钱玄同等都曾执掌教鞭,而后高教授回到西北,开始教书育人、著书立说,一直是西北文史馆馆长和民盟中央委员。
70年如一梦,此时的耿哲,看着台上的高教授,觉得这位老先生的确是气度不凡,就是那种多大的场子都能镇得住的感觉。他穿着老旧的中山装,顶兜夹了一支钢笔,白色的眉毛略长,很浓,垂到眼睛下面,面色从容,目光中却透露出逼人的英气。但他的面相,耿哲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最近几天刚刚见过一样。
可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见过他么?见过和他长得像的人么?这,我可能是前世的照片上看到过吧,这几天我肯定没见到过高先生啊,肯定没有。”
主持人介绍完毕,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似乎要把房屋掀开。掌声停息,高教授才用那苍老的声音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好多人问我语言学是不是最有用的学问,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肯定是最有趣的学问。”
这一句话就让大家兴趣大增,对高教授的讲座内容也期待了起来。
“这次讲座,我只讲一个字。但每一个字,都是一部华夏文化史,都是一部华夏思想史,每个字都蕴含着无数的血泪故事。我们不要小瞧我们的汉字,它可以告诉你一切。”
“比如今天我要讲的这个‘学’字。大家都很熟悉,孔圣人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那么‘学’这个字到底是怎么构形的呢?怎么产生而演变的呢?大家可注意听啦,当了一辈子学生,搞不清什么是‘学’,可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哦。”
听了高教授的话,大家都笑出声来。
吴永不屑地瞥了耿哲一眼,似乎在说:“你看,我们搞语言学的,就是比你们搞文学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