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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略知她一二

张楚[1]

如果没有记错,那天他回来得很晚。二十岁生日这天,他干了件从没干过的事。他并没体验到快感,相反一种黏稠的、散发着蜗牛分泌液的腥气始终挥之不去,即便在学校附近的沿海公路上行走了整个夜晚,他还是能闻到那种腥气,这气息遮蔽了大海的盐味汽车尾气的焦糊味、凤凰树的甘甜味以及身上的汗臭。他怕自己很快就要变成只蜗牛,驮着螺旋状硬壳继续在漆黑的路上蠕动,如果不出意外,身后还会留下或明或暗的黏液。

到男生宿舍楼时已凌晨一点。门卫室还亮着灯。五月的风不算湿热,这让他清醒些。透过明亮的玻璃,他看到女人正趴在桌上睡觉。宿管是两个女人,轮流值班。一个五十多岁,另一个瞧不出年龄。趴在这里睡觉的无疑是那个年龄模糊的——她有头黝黑短发,还戴着咖啡色发卡。他盯着她抽了支烟,等过滤嘴烧到手指才激灵了下,连忙低头踩灭。抬起头时那个女人正愣愣地看他。他笑了笑,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女人点点头说,哦,是啊,这么热。他说,还没到夏天,等到了七八月,就像焦炭在火焰里烧。女人瞪大了眼睛问,是吗?他说,我怎么会骗你?你哪里人?女人垂下眼睑说,四川。他说,你暖壶里还有水吗?渴死了。

女人打开房门让他进来,倒了杯水递给他。递给他后才嗫嚅着说,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一次性纸杯,这是我的杯子……他说,没关系,我喝口就走。

她打开了收音机。那是台奇怪的收音机,做成京剧花脸的形状,里面传出粤剧的唱腔。她将音量调至最小,刚好能听到男人咿咿呀呀的声音。她似乎很热,将台式电风扇对准自己不停地吹。风大,将她的那件花格短袖衬衣吹得窸窣作响。他看到她脖颈上的头发也被吹了起来,像鸭尾浮悬在透明的水中。

他问道,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吧?

她明显一愣,旋尔点头,习惯了。

以前出来过吗?

她讪讪地答道,很少。

我小时候也没出过门。最远一次是坐着火车到西安,买了个夜光滑板,吃了碗羊肉泡馍。

你们这代人,幸福多了,她漫不经心地说,没吃过苦的,都泡在蜜罐里。说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他离她很近。她的手指修长,很黑,掌心满是暗黄老茧。

让我给你看看手相吧,他说,把右手给我。

她坐在椅子上,他跷着脚坐在床边。把她的手拽过来,展平,按实,拇指在她掌心蹭来蹭去。你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说,本来命里该有第三个孩子,可是因为计划生育打掉了。他抬头看她,她惶恐地点点头。你的生命线很长,但你十岁时差点死掉,你生了场大病,是鼠疫,对不对?她这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就意料到他会这么说。你的婚姻很幸福,你丈夫是个本分人,虽然挣钱不多,但很疼你,从不在外拈花惹草……

她啧啧道,你这孩子倒真有一套。我男人……以前专门研究过《奇门遁甲》,可他给人批八字时老被人臭骂……她说话的声音绵软,是那种蜜糖般的川普,每个字发音都不在正确的音节上,每个字又都清脆圆润。你的戏拍完了吗?她说,你们这些学生,也蛮辛苦,不过将来都有大出息,能当大导演,拍大戏,赚大钱。说完她略显羞涩地瞄他下,垂了头胡乱摆弄着收音机。

她竟知道他在拍戏。他不禁晃了她两眼。她的眼睛大,也只是大而已。眼角有颗玉米粒大小的疤。他的心忽就软了,还没有呢,资金遇到了困难。不过也没啥,明年的毕业作品,不着急。

我总看到你背着摄像机跑来跑去。瘦瘦的,个子这么小,老担心你肩膀被压塌了……

我劲头大着呢。他说,我可是学校春季运动会的五千米亚军。

她撇撇嘴。他说,你还不信啊?拇指就顺着她的掌心滑到手腕,捏了捏。

日后想起那个吊诡的夜晚,他觉得都是上帝事先安排好的。当他的手攀上她手腕时两眼倏地一黑。宿舍楼断电了。不光是男生宿舍楼,连远处的教学楼和图书馆也一派昏黑。两个人仿佛忽然掉入了漆黑的密室中,彼此还僵硬地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的手搭着她的手腕,并没有挪开。他能听到她略显紊乱的呼吸声……在他打算抽手时不知怎么就触到一团滑腻坚挺的肉。是的,一团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打翻了一切经验主义的肉。事后他想,可能是她站起来去拿手电筒,而他那只孩童般的手就顺着她的胳膊沿着条诡异的轨道滑至她胸脯,稳稳地停驻在那里,犹如一只稀里糊涂穿越了星际之门到地球旅行的火星花栗鼠……他口干舌燥想也没想用力掐了掐——这个动作让他瞬间有些羞愧,然而那种饱满、瓷实、温软、滑腻又令他血液沸腾。没等到她那声“哎呀”喊出,他近乎勇猛地一把将她扯揽过来,想也没想就胡乱亲起她的脸颊。

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芒果味,那种过了保质期尚未彻底糜烂的芒果味。这气味轻易就将整个晚上萦绕的蜗牛腥气驱逐散尽,不时蹿进鼻孔。也许就是这种黏稠的、渗透着汗液气的香味让他不禁将她箍得更紧,肆无忌惮地撩开她的花格短袖衬衣,轻佻地攥住了她的乳房。她乳房小。她一动不动,没有再试图喊叫。黑暗中他的手指变成了无数条灵巧的小蛇在她的乳房、小腹、脖颈和耻骨处窜来窜去。有那么片刻他妄图将她按在那张掉了漆皮的桌上,从后面强行进入她。楼上开始传来嘈杂的走动声,肯定是熬夜的学生们一边骂娘一边从储物柜里翻寻蜡烛。

楼上有没人住的房间吗?他舔着她的耳垂问。

有……她声音比蚊蚋声还微弱。

我们上去坐会儿好吗?只是上去坐会儿。他下身紧顶着她。

……好……

我喜欢你……我喜欢成熟的女人……

嗯……

我喜欢你挺长时间了……每次从这儿过,都忍不住多瞅你两眼……

她默然着搡开他,从床头摸索到一个手电筒。

他们顺着那条颤抖的光柱一前一后往六楼走。他一直攥着她的手。她手心潮湿冰凉,仿佛渗出的汗随时都结了冰。他知道六楼有几间空房,堆砌着废弃的旧电脑和烂床板。当她用钥匙打开房门时,他将手电筒抢过来扔到地板上,抱着她踉踉跄跄挪向更暗的角落……她比他想象中的要魁梧壮硕,他听到她的牙齿在不停叩响。他还听到她用古怪的四川方言不停地嘟囔,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我的天呀……

睡梦中他似乎还沉浸在莫名难言的情欲中,只有睁开眼,阳光打在瘦小的身躯上,他才有种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羞耻感。他和一个老女人发生了关系,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她有四十岁了吧?该和他母亲年龄差不多。怎能睡一个跟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这种近乎乱伦的恶心比醉酒后的恶心还要浓郁。他想起她大得空洞的眼,想起她结实但不对称的小乳房,想起她石榴花朵般的臀,想起暗夜中苟且的种种……想着想着一切也就豁然坦然,相反,一种古怪的欲望又从胯下滋生蔓延开去。

打饭了!宿舍的同学说,天天赖床!今天别迟到,是华教授的课呢。他气若游丝地说,妈的,我精尽人亡了,替老子请个假吧。

他躺在床上继续想那女人。想着想着难免毛骨悚然。如果女人,那个乡下来的女人去学校告他强奸怎么办?他确实强奸了她……他们做了三次。一次在坚硬的床板上,一次贴在冰冷的墙上,还有一次是在岑寂的楼道里……该是如何的欲望驾驭着他将她拖出仓库按在楼道地板上不停进入和抽离?要知道,这层楼还住着经管系的十多名研究生……第三次他没用安全套,他身上只有两个。他裸身在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边走边猛抓自己的发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懊恼和恐惧变得更渺小。后来他哆嗦着钻进被子盯着墙壁。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水珠。这所学校濒海,每逢五月,大海磅礴神秘的水汽就会从厚厚的墙壁逼渗而出,仿佛病人额头上总也擦拭不完的汗水。间或有肉潮虫在水珠间爬,无数条细小粉腿将水珠割裂成更细碎的水珠。他从墙上捏了只潮虫塞进嘴里嚼。他想,可能从来没有人吃过潮虫,就像从来没有男学生搞过宿管阿姨一样。

临近中午,他忍不住偷偷下楼看了看门卫室。楼梯拐角处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敢贸然下楼,索性又折回宿舍。他想,如果真的告发他强奸,他就一口咬定是她诱奸了他。按照常理,没人相信一个学生去强奸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敢去餐厅吃饭。等到下午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才晃晃悠悠拐下楼。他想去吃碗兰州拉面。他想即便他真的会碰到她,他也要去吃一碗正宗的兰州拉面。

她就坐在门房里。他惊慌地瞥她一眼。她低着头,好像正在读书。她换了根粉红色发卡。他咬了咬嘴唇趿拉着拖鞋径直往外疾走。你怎么一天都不吃饭?他听到她问,不饿吗?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她。她瞥他一眼说,你这个年龄正长身体,可不能饥一顿饱一顿。他喏喏着说我知道,我知道的。她说,我这里有几个虾饺,你拿去吃吧。他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虾饺。她说,你要不喜欢,我这里还有灌汤包。她从抽屉里拎出几个塑料袋。如果没有猜错,除了虾饺和灌汤包肯定还有水果。他闻到了芒果的味道。你拿去吃,她不容争辩地说,长得像棵豆芽菜,要记得多吃哦。

他从她手里接过食物和水果,头也没回上了楼。虾饺很硬,无疑买了很长时间,包子还有些温热。他想,她没有生他的气,看样子也不会去学校告状。如果她有那样的想法,又何必送他这么多吃食?没准这些食物就是她特意买给他的。她一定在等他,按照惯例她早该换班了。她是如何想的呢?他三两口吞咽下包子,望着窗外。窗外的花树挡了太阳。他想,天马上就要黑了,还是先把华教授的碟还了吧。

这年他读大三。跟许多导演系学生一样,他并不想毕业后回老家。他父亲,那个面如萨满面具的男人,那个曾经显赫的某局局长如今正在监狱里度过他的第二个春天;而他的母亲,县城最大的KTV老板,则在另外一所女子监狱里成了名笨手笨脚的裁缝。他探望过他们一次。他们抱着他哭,仿佛只在那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这个羸弱的男孩是世上最亲的人。他只是扭过脸木然地盯着警察。他们从来没有管教过他,十几年的光阴里,他们仿佛月光下陌生人的影子,模糊冷清,连声音都像是被吸尘器吸走。祖父祖母去世那年他正高考。他想,此后他成了真正自由的人。父母没给他留下太多钱,地下室两千多万的人民币、美元和港币早入了国库。从他们踏入监牢开始,他身上属于他们的血液也被抽空了。他只是想毕业前拍摄一部关于少年的短片,最好能赶上上海国际电影节。

华教授一直认为他是学院最有才华的学生。他常邀他喝酒,更多时候华教授去巷子的发廊里找小姐,他在外面把风。华教授总是教导他说,不嫖妓的导演永远是三流导演,他要睡很多女人,才能拍出伟大牛×的电影。他觉得华教授一点都不幽默。满脸络腮胡的华教授长得很像自己的祖父,尽管年龄要小很多。

在男生宿舍楼外,他再次看到了她。她推着辆老旧的自行车往前走。他才发现,她穿了条缀着碎白花的蓝色连衣裙。她走得慢,似乎不是她推着自行车,而是自行车牵引着她。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刚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缓兵之计呢?也许她只是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否告他。她只是想暂时稳住他,让他疏忽大意,然后在他觉得事情平息时再给他记闷棍。这念头一蹦出来就再也挥之不去。他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内心却犹如正被雷电劈打。还好,他终归想出了个好主意,这主意简单而有效,那就是:他必须再跟她睡一次。是的,再跟她睡一次。如果她同意,说明她已经默认了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换句话说,她对她和他的肉体欢愉是留恋的。这样事情的本质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强奸成了通奸,明晃晃的肉欲也有了些情分的味道。

他大踏步走到她跟前,问,下班了,你?

她愣愣地看他,好久才微笑了下,是啊,下班了。

如果你没什么事,我们到校外的餐馆吃顿便饭吧。你喜欢重庆火锅不?他眨着眼笑。他知道自己笑的时候,瞳孔里满是微微了了的小火焰。那些女孩总是这样形容他。

她沉默了良久才说,好吧,我们去吃火锅。

我帮你推自行车,他说,要不然我驮着你?

如他想象,她立马拒绝了这个建议,并迅速朝四周狐疑地逡巡一番。你先到学校外面等我,她声音很温和,像母亲在叮嘱自己的孩子。

那个晚上他们吃了顿重庆火锅。他不是很得意火锅,他有痔疮。但他颇为肃穆地从滚烫的红油里打捞着辣椒大口大口吞下去。他还要了几瓶冰镇珠江啤酒,先给她倒了满满一大杯。他说,能在这样的季节认识她,真的很开心。他用了“开心”这个词,而不是“幸福”、“美妙”或者“有幸”。说实话,他一直为昨晚在她耳畔说的那些情话害臊不安。

真羡慕你们呢。她喝掉大半杯啤酒后说,我高中的时候学习也好,考上了省里的中专,家里没钱,就没去读,秋后就嫁了人。

是吗?他装出惊讶的样子,你现在也可以去蹭课啊。没听说吗,北大的保安、清华的食堂师傅都考上研究生了。有梦想才会有收获啊。

我哪儿有那样的运气嘛。她羞怯地笑了笑。

吃完火锅夜色漫卷过来。他们推着自行车在路灯下散步。你喝了那么多酒,去宾馆休息会儿吧,他说,反正也没什么事。

她没有表态。她没有表态的意思就是认同了他的建议。他顺利地开了钟点房,一前一后上了楼。上楼时她竖起衣领遮了下颌。那是间逼仄的房,只有张双人床,卫生间虽有淋浴,却窄得转不开身。她先洗了澡。等他裹着布满黄斑的浴巾出来,她已裸露着卧躺在床上,那条蓝色裙子叠得整整齐齐撂在方凳上。他拽掉浴巾慢慢地爬到她身边。灯亮着,她一直用胳膊挡着眼。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亲吻着她的手指,她布满了茧花的手指,然后他的舌尖来回荡着她布满细小纹络的脖颈。当他的舌头吻裹住她的乳头时,她轻轻推搡开他。他听到她满怀歉意地说:

别笑话我,都被孩子们嘬瘪了。

他没有把跟女人的事告诉华教授。一想到女人那句话,眼眶就会悄然湿润。她说,她的乳房都被孩子们嘬瘪了。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农村妇女?孩子们多大了?读书还是跟她一样在外打工?老公在哪里上班?为何到了这般年岁才跑到南方捞营生?是不是家里遇到了什么不测?这些话他想问她,却没勇气说出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去学校告他,看来他真是多虑了。他想起当他们离开钟点房时,她非要塞给他一百块钱。他惊诧地看着她问,你要干吗?她叹息了声,说,你是穷学生,不能让你掏钱呢。他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穷学生?她把钱塞进他手里,说,富人家的孩子哪能像你这样,整天忧心忡忡没个笑脸?

他沉默了,她也不再吭声。两个人又走了很远,她才说,你快回学校吧。明天我早班,早饭你别打了,我给你带。他很认真地打量着她。她的眼睛大,看着很空荡,可凝望久了,就能望出里面其实淌着湍急烈闹的水,若是凝望得更久,一切又都复归岑寂,犹如没有星斗和云朵的夜空。他想,她其实生得好,那头短发让她略显刚毅,可眼角那颗玉米粒大小的疤痕让她又蕴着被某种暗力摧残后的柔美。除了她的年龄,她似乎没有哪里不好。他一直想问她到底是哪年出生的,可一直没问。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来。他很少这么早起床,他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有任何往来。他蹦蹦跳跳下了楼,透过玻璃窗窥到了她。她似乎等他很久了,右手缩在胸前机械地、小幅度地晃着。他快步走过去,到了窗口站立,她递给他两个便当盒。他龇着牙朝她笑。她也笑。她笑起来时嘴巴有点歪。很明显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所以笑得总是很短暂。她轻声细语地说,快吃,吃完了把盒子还我。

一个便当盒里是龙抄手,汤汤水水却没有溢出。另一个便当盒里是水饺和肠粉。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全吃掉。吃完跑到水房冲洗干净,又蹑手蹑脚地下楼。她没在,他把便当盒放桌子上,在窗外站了良久。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一种细若游丝的暖意……当他意识到这点时立即警惕起来。我不会喜欢上她了吧?他懊恼地想,太他妈扯淡了!

心里却似乎真的有了点牵挂。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不知道、也不敢琢磨这是否就是恋爱。作为有才华的导演系高才生,他向来只在戏里教导别人如何把握角色。比如系里新拍的话剧《欲望号街车》,那个饰演斯坦利的青岛男生总是一上台就大吼大叫,故意装出流里流气的模样。他有些不耐烦地告诉他,斯坦利不是这样的。他是个高傲的、对女人了如指掌的恶棍,可他并不沉溺其间,说白了,这是个有着艳俗色彩的“有种男人”,而不单单是个猥琐低俗的流氓。而现在,没有一个人来教导他该如何对待这个沉默的四川女人。

他打算当面向华教授讨教。以前他遇到困惑的事,通常会向祖父讨教。那天傍晚他去登门拜访。华教授的出租房缩在学校附近的一条窄巷,家里从来不锁门。华教授曾得意地说,除了五个书橱的碟片,他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即便小偷来访,也只能偷走那台十九英寸的长虹牌电视机和总是出卡碟的爱多牌DVD。

推开房门,华教授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是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罐。电视机里正播着部黑白电影。他推了推华教授,没醒,索性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很老的电影了,也不晓得名字。一个寡妇被一个吊儿郎当的光棍追求,寡妇瞧不上光棍,却也芳心攒动。他从地板上捡起封皮,晓得是田纳西的《玫瑰纹身》。他将音量关闭,顺手抓起听啤酒眯眼盯着屏幕。白色窗纱不时被风吹起,发出沙沙轻响,世间瞬息安静下来。他想,即便将此事告诉华教授又如何?华教授自己的生活已够糟糕了,老婆儿子在内地的小县城,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面,课虽然教得好,也并没有被学校格外重视,如今也只是副教而已……风越来越大,湿热滚烫,吹出一身又一身黏汗。他还是没有忍住,掏出手机给她打了电话。

她的声音拘谨平淡。他简直能想象出她接手机的神情,肯定像被抓了现行的窃贼。没见过世面的女人都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没底气。像是被日子压弯了脊梁,顺便连肺里那口气也干瘪稀薄起来。他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压着嗓子说,晚上九点。他说想请她吃川菜。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他听到她说“好吧”两字时,声线还是颤抖了下,就想,她可能也是很想跟他见面吧?

他们吃完川菜,照例去宾馆开钟点房。他倒一点不羞怯,反倒是她,仍和第一次一样将衣领竖起遮住下颌,身子慌里慌张地与他保持着距离。在楼梯拐角处她被一只破花盆绊了下,差点摔倒。那一刻他为她的笨拙胆怯愤怒起来,进了屋也没搭理她,径自躺上床。她洗了澡出来,见他还仰躺在那里,问,不洗澡了?他没吭声。她轻手轻脚过来,褪掉他的鞋袜,学习累吧?我知道,动脑筋可比插秧采茶劳神费力。说完将他的脚搬到她的腿上揉捏起来。她手上力道足,捏的穴位也准,他不禁呻吟几声。她就更加卖力,顺着脚踝一直捏到膝盖。他的心怎么就软了,说,你躺下,我也帮你按摩按摩。将她推倒,跨坐上她的臀部揉起肩膀来。她肩宽,肉也厚,捏着捏着就硬了,冷不丁从背后进入了她。她比他魁实,似乎也要比他高,他趴在她土地般温厚的后背上,犹如营养不良的牛犊气喘吁吁地耕着肥田。很快完了事,动也不动。她也是。他忍不住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你怎么了?他惊慌地问道,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她推搡下他,翻过身,复将他拽进自己怀里。他去吻她的乳头。这次她没有拒绝,一只手来回磨蹭着他坚硬的发根。我真的没事,她说,我只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碰到你。他笑了,说,你这句话好像戏里的台词呢。她说是吗?你们拍戏肯定有意思。能将别人的日子演得那么好,不是简单的事。他说,你喜欢?喜欢的话给你配个角色?她无声地笑了,说,我能演什么呢,五大三粗,要是拍《水浒》,倒能演母夜叉。他柔声说,你比孙二娘美多了。她说,那倒是,别看我没啥文化,可我跳舞是我们镇上最好的。他诧异地问,你会跳舞?她说,那当然,以前逢年过节,我都领着镇里的姑娘们跳。他嘿嘿干笑两声。她似乎有些恼了,说,不信的话我跳给你看。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难忘的舞蹈。房间只开了壁灯,她的黑皮肤在散漫恍惚的光线里格外突兀,犹如电影屏幕里的人物说着说着话就硬生生脱逸出来。她跳的大抵是种民族舞,手脚并用,忽东忽西忽前忽后,又是弯腰又是劈腿,动作虽有些硬,却不经意间滑筛出某种斧凿过的柔亮。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单膝着地,另一条腿微微弓曲,两只手则孔雀开屏般展向后背。这个动作她保持了足足有五秒,似乎在等待他的掌声。他就鼓了掌,然后迈下床跨到她身旁,紧紧搂住了她。

他们隔三差五幽会一次。有时在宾馆,有时在海边,有一次宿舍的人都回家了,他还把她带到了自己床上。后半夜她就爬起来了,将他的脏衣服拿到水房一件件搓洗。等他醒来时她早走了,看着阳台上滴答着水珠的衣物,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怕碰到起夜的学生?如果那些男生看到宿管阿姨三更半夜在水房里洗衣,会怎么想?还有一次,他约她去公园的凉亭,将她?到圆柱子上面对面地要她。无疑她很慌张,怕夜晚散步的人发现,可他已经疯了,又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不停耸动。他们都出了一身汗,等最后时刻来临,他一口咬住了她的胸口,有些咸,他分不清是她的汗水还是自己的泪水。她匆忙整理好裙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后来干脆将他的头揽到自己腿上。他茫然地望着夜空里的星辰,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老公在哪里上班?

她极少提到家人。或者说她好像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自己的家人。他听到她重重地叹息了声,半晌没有搭话。他没在这个城市吗?他又问道,你的孩子们呢?他们都在哪里?

她依然没有回答。这次是连叹息声都没有。他觉得有些郁闷,从她怀里挣扎着爬起,穿好鞋子说,如果方便的话,下次我们去你家里。他说的是心里话,老开钟点房是开不起的,海边或公园这样的荒郊野外,老感觉一双无形巨眼在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能去她家里,既省了钱又感觉很安全。她叹了口气说,也好。

只是说了这么句,也好。

她真的带他去了家里。离学校很远,在郊区一座破败的楼上。没有电梯,楼道墙壁上全是修锁电话、通下水道电话、卖枪支弹药电话、卖迷药电话和形形色色的治疗性病小广告。不时有流浪狗在垃圾堆里觅食。她家在五楼,五十平方米的样子,除了台迷你冰柜,所有家具都被阳光晒得陈旧而舒适。边边角角也干净,明显事先精心打扫过。餐桌上摆着水果、点心和香烟。他笑着说,真把我当成客人了?她磕磕巴巴地说,没有呢,没有呢。话这么说,还是把挂着水珠的芒果递到他手里。他也没客气,剥了皮滋溜滋溜地吃起来。她问道,好吃吗?他说,很甜。她就笑,说,我女儿以前也最喜欢芒果。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现在不喜欢吃了?她没吭声,又递给他一个,说,喜欢吃就多吃几个,能吃也是种福分。

那天他们做了很长时间。她将他覆在身下,犹如水淋淋的肥硕海蜇死死包裹住条鳗鱼。他简直不能呼吸。等海蜇被阳光暴晒水分散尽,鳗鱼才活了过来。他似乎真的把她刺穿了。临走时他又吃了个芒果。本来她极力挽留他用晚餐,但那晚系里有活动,他是副导演,这种事万万不能有闪失的。

接下来他颇为忙碌了段时间。先是华教授的老婆孩子来了,作为华教授的得意门生,他有义务陪他们吃饭、购物、洗海澡、逛那些逛了无数遍的景点。然后是戏剧节要开幕了,《欲望号街车》是重头戏,他陪着剧组成员整日泡在舞台上。饰演布兰琪的女孩已经疯魔自不必言,关键是那个情商智商都不高的青岛男孩总算是演得有模有样,让他略微放心了些。其间她联系过他几次,邀他去家里吃饭,被他婉言谢绝。等他回宿舍时通常很晚,值班的都是另一个宿管阿姨。从门房走过时他都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她已离开了这里,不但离开了这里,而且离开了尤为漫长的时光。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切,那次他站在楼梯口回望着门房,心里格外宁静。

等忙过那段两人见面时她似乎更黑些。依旧在她家。依旧满桌子的水果点心。两人什么都没说就先扑倒在床。他很疲惫,很快了事。她有些意外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等着,我给你做酸菜鱼。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在厨房里嘟囔说,我真糊涂,怎么忘了买白胡椒呢,真是老糊涂了……他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听到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懒洋洋爬起来冲了个澡,坐在凳上吃西瓜。他的目光重又扫视了一遍客厅:灰色布艺沙发、掉漆皮的茶几、一幅简陋的复制山水画,一盆叶子暗淡的巴西木、几把鸡屎黄的塑料矮凳……然后,是那个迷你小冰柜。这个冰柜是房间里唯一鲜亮时髦的电器。银白色,每个棱角都在白炽灯泡下闪着光。里面有什么好吃的?他不禁好奇起来,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掫开盖子。

只有一个袋子。他拎着袋子左右晃了晃。这是个手工缝制的红色布袋,上面是薄薄的白色冰碴。他以为是烧鸡或者烤鸭。看来她真是个吝啬的人,冻了这么长时间也舍不得吃。他把袋子扯开,里面是白色棉花。他还没见过这么坚硬的棉花。他好奇地将棉花一层一层揭下来。这花了他不短的时间。

是颗干瘪的、黑褐色的内脏。看来她很喜欢煲汤。他有些厌恶地将内脏重新装回袋子,一股古怪的气味不断蔓延开来,他不停皱着鼻子。这时他猛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是女人尖厉的叫声。你在干吗?!他扭过头。她脚下是堆破碎的啤酒瓶和白色泡沫。

你怎么了?他耸了耸肩说,吓我一跳。

放下!放下你手里的东西!她嚷道,谁让你动它的!

他把内脏扔进冰柜朝她吐了吐舌头。她小跑过来搡开他,捧起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掸了掸,又吹了吹,仿佛怕上面沾了灰尘。他尴尬地笑笑,委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得拿了笤帚扫碎啤酒瓶。

那顿晚餐异常沉闷。他只是随意吃了几口酸菜。她也不说话,一直低着头,间或目光与他撞到也迅速移开,仿佛怕他询问什么。他索然无味地推开碗筷说,我走了。如果不方便,我以后就不来了。

她伸出筷子给他夹了块鱼肉,然后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说,不就是猪内脏吗?放了这么久还能吃吗?以后要去超市买新鲜的。这个地方比不得四川,东西很容易就腐烂了。

她咬着嘴唇凝望着他,半晌才说,那不是猪内脏。

那是什么?他吐着烟圈笑着问,难道是狮子的心脏吗?

不是狮子的心脏,是我女儿的。

他问,你说什么?

她说,那是我女儿的心脏。

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后来他真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贴紧墙壁,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迷你冰柜。

我女儿的心脏……她的声音听不出有何异样,十七岁那年来南方,跟我说在手机配件厂当女工,每个月都往家里寄一千块钱……事后我才知道,其实她一直在歌厅当小姐……后来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呢……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告状告了三年……法院只是让歌厅赔了五万块钱……多听话的孩子啊……眼睛比小鹿都漂亮……法医是个女的,心疼我……我就把它带回了家……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只能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他侧身踅进洗手间不停洗手,后来扶着生锈的水龙头呕吐起来。

那晚之后他没主动跟她联系。一想到那个夜晚他就浑身不自在。他知道那不是她的错,当然更不是他的。她看起来普普通通,却不知道埋藏着如何惨烈的过往。他不止一次想起她的女儿,想起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想起那颗黑乎乎、干瘪、冒着寒气,属于一个女孩的心脏……他知道自己该宽慰她,可又不知从哪里做起。他只好安慰自己说,这件事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受害者?他早知道世界的本质是一望无涯的黑,身处其间最好不要总是仰望,因为头顶不会有星空;最好也不要回头,因为身后也不会有烛火。从父母入狱起他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当黑暗挟裹着星光碎片再次来袭时,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厌弃起她的身体。他怎能沉湎于一具如此衰老的肉身?想起她脂肪隆起的小腹,想起她辽阔粗糙的后背,想起她比乳鸽还小的乳房,觉得一切都寡淡无味,甚而隐隐鄙夷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也没再联系他。去食堂打饭,他也没在门卫室遇到过她。有一次晚饭时他急匆匆冲下楼,才在人群中瞅到了她。她正跟戏文系的一个男孩吵架。或者说,是那个男孩梗着脖子在骂她。他侧耳听了听,却是男孩养的仓鼠丢了,在大门口贴了寻物启事,被她撕掉。他贴了三次,她撕了三次。他听到她唯唯诺诺地辩解说,最近教育部要来如何如何,学校不让随意粘贴广告……男孩嚷道,你个奴才!你个傻×!学校让你死你就去死吗?!再敢撕我的广告就打断你的腿!说完他猛地推了她一下。她没有躲,怔怔地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他本想拨开人群走过去拉架,可双腿却死死钉在原地。他怕她看到,弯腰缩腿躲在人群中。当他忍不住抬头扫视时,他好像看到她正默然凝望着他。透过那些高低起伏的头颅,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甚至窥到她眼角那颗玉米粒大小的疤痕在神经质地抖动。他转身上了楼。

又过几天,他仍没联络她。她也是。她突然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那天华教授请他去海边吃海鲜。华教授喝了很多酒,喝了很多酒的华教授当着他的面号啕大哭。好像还从来没有成年男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过。华教授说,他要回老家了。他在老家的某所专科学校找了教职。他再也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混乱,肮脏,盐粒簌落,空气满是涩的味道。图什么呢?那天在海边他去拉儿子的手,儿子果断地甩开了,然后冷漠地瞥他一眼……他觉得儿子的那一眼无疑就是天启。上帝在警示他,他必须选条干净圣洁的路,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一条又一条歧途,走到最后连块墓碑都没有……

他觉得华教授喝多了,完全没必要为儿子辞掉这么好的职位,怎么说也是所211大学,回到老家岂不是自毁前途?可华教授说的似乎并非醉话,结账后抱着他又是一通痛哭。他只好拍着华教授的肩膀说,以后我肯定去看望你的,明年我的毕业作品拍摄完,要请你剪片审片呢。

送完华教授,他沿着滨海公路返校。那是条潮湿漫长的路,海浪的咆哮声不停拍打着耳廓。他不禁想起多日前的夜晚,在海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他搞了位小姐。在进入陌生之地前他曾颤抖着吻了她的下身,一股蜗牛般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这气味让他怎么都硬不起来。他们什么都没做。从岩石上溜达下来时他无比沮丧,哭丧着脸递给她一百块钱。她问他,怎么了?不开心?别怕,你只是太紧张了。他说,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小姐笑着说,多美好的日子啊!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五十块钱,我给你打五折吧,算是送你的生日礼物。他不要,可她硬塞进他手心,拧了拧他的脸颊,笑嘻嘻地说,祖国的小花朵……

他就是那晚遇到她……如果不是他恰巧口渴,如果不是学校碰巧停电……回到学校时已十一点,男生楼正是最喧闹的时候。他在门卫室前站了片刻。值班的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宿管。宿管问道,有事吗同学?

他迟疑半晌才说,那个,那个,我想问下,另一个阿姨,怎么好久不见了?宿管扶了扶老花镜说,你说的是安秀茹吗?

他这才知道她的名字,他竟从来没问过她的名字。是的,他说,安姨去哪儿了?

宿管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找她有事吗?

没什么事……他沉吟着说,我和安姨的女儿是高中同学……好久没见她了。

她呀,不在这里做了,走了。宿管说,唉,说走就走了,事先也不打个招呼。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宿管摇摇头说,我们这些人啊,就是沙滩上的贝壳,谁知道会被海浪冲到哪儿去呢。

他笑了笑。宿管能说出如此富有诗意的话倒着实让他意外。他道了声谢,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上楼梯前他忍不住扭头瞥了两眼。那个叫安秀茹的女人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那台京剧脸谱收音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宿舍阿姨大抵坐累了,正戴着老花镜直着腰板一丝不苟地做着扩胸运动……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她大得空洞的眼,想到她古怪的发型,想到她短促的笑容,他的心脏就像被弹簧刀狠狠剜了下,当然,也只是剜了下而已,很快就不疼了。说实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

注释

[1].张楚,1974年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及随笔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十月》青年作家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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