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虱谈虎客曰,据曾文正批跋云:“以上皆李秀成在囚笼中亲笔所写。自六月廿七曰至七月初六曰,每曰约写七千字,其别字、改字,其谀颂楚军者删之,闲言重复者删之。其宛转求生乞贷一命,请招降江西、湖北各贼以赎罪,言招降事宜有十要,言洪逆败亡有十误者,亦均删之。其余虽文理不通,事实不符,概不删改。以存其真”云云。据此则秀成原供,当有七八万言,此所存者,不过三之一耳。以洪氏割据十余年,其称尊之久,与唐末五代诸朝不相上下,而略地之广尚过之。而彼中记载,无一纸可征,后此史家所凭藉者,仅官军一面之词耳。然则,此供状虽不完不备,亦岂非研究史料者非常瑰宝耶!
以原文之悃朴若彼,度其经点窜涂改者尚少。吾侪读此,一可以见秀成之义侠若何,智勇若何。其用兵之才与治民之才皆足以兼破坏、建设两者之长,比诸曾胡毫无愧色,使更加以学问,真卓然为十九世纪中代表中国之一人物。二可以见秀成之器度。其不杀降将,礼葬敌帅,事事暗合于国际法,皓乎有古名将、古大臣之风,其视李文忠之诱杀苏州八酋,其人格之相去,殆不可以道里计。三可以见洪氏之败亡,实由于自败自亡。
使以秀成处秀全之地位者,则曾胡未出以前,大局平定,抑虽有曾胡,正恐犹非其敌,而曾洪之成败,匪曰:“天命”全由人事也。四可以见秀成之患,在不学无术,且为中国陈腐之学说所误。苟其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大义,则其末路不至如是,苟其有“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心,则其末路更不至如是,而惜乎秀成之不悟也。忠王之所以为忠者在此,忠王之所以为愚忠者亦在此。五可以见草泽揭竿,徒有野心,而无高尚之目的也,万不足以成事。如彼洪氏之专恣,杨氏、韦氏之相屠,苗沛霖之卖陈玉成,苏州八酋之卖谭绍光,皆盗贼革命所必不能免之现象,而后有起者,于此事不可不慎。六可以见当时洪氏之不肯借外兵,虽为彼致败之一原因,但其于中国全局之前途,尚稍有所裨益。使彼而亦如曾李之术,各借一国以为外援,则无论孰败孰成而波兰瓜分之惨剧或将演于四十年以前,今曰必更有痛心疾首、于作俑之无后者。洪氏于正略虽失计,其于中国国体保全尚多也。凡此皆鄙人读忠王供状所起之感情也。呜呼!成败论人,古今同概,若忠王者为名誉之战败,卒以身殉其国,虽罹极刑,犹凉凉然为此时代中国历史之光焉。
后有良史,吾知其公论之不泯也。乃若洪杨则直国之妖孽而已,共事非人,赍恨千古。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