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送我以你的夏花秋叶，送我以你的欺世之梦】
唐宋宁说，他现在是自由职业人，除去在大型餐厅和宴会上演出，再加上每周六下午给一帮心怀音乐梦想的孩子们上培训班，收入已经抵得上所谓小康。
“但是，我却一直是一个人，穿梭于这座城市没有温度的脉络，想热闹的时候大可呼朋唤友，但真正谈得上心里话的知己，却没几个。”他的语调急转直下，像高山流水。孤独的感觉我懂，不过他这样看似富贵病的忧虑对于懵懵懂懂的我来说，有点像对牛弹琴。
但是唐宋宁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还可以有着近乎相似的命运。他的父亲，曾经是混迹于黑帮的小头目，在遭到仇家追杀的那个夜晚，伤痕累累的他住逃命的途中被妻子撞见，她跪在仇家面前声泪俱下地乞求对方放过自己的丈夫，这样的举动让铁石心肠的追杀者甚至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想到，唐宋宁的父亲扣响了那把枪，尖利而有力的子弹穿透过妻子的身体射向了敌人。就这样，他的父亲利用深爱自己的女人的性命，为自己报了，可是最后他还是因为负伤过重而离开人世，同时留下了唐宋宁和他妹妹两个孤儿，在这世上。他遭同龄人排挤，遭亲人嫌弃，最终一个人离家出走，用自己的双手给自己创造了一片柳暗花明的天地，可是，心头的遗憾还是像个大洞，时不时会绞痛起来。对父亲为了报仇这样自私的念头而残杀母亲的恨，对母亲的怜爱和追忆，让他活得痛苦不堪。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眼神始终那么忧郁，如同弥漫着袅袅香气却苦涩的龙井茶。
“我的父母也死于非命，但我想……大概，伯母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心里并没有恨，反而是快乐的吧。”
“快乐？简直荒谬！”他马上不容分说地矢口否认。
“听我说，身为一个手无寸铁的持家女子，她大概最羡慕的，是你父亲身边那帮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以帮他一起打下江山，哪怕是充满动荡不安的日子，也能患难与共。而你母亲却像金丝雀一样，被他很好地保护在笼中，甚至为了不牵连于她还表面上假装跟她没有关系……我想，为了保护自己深爱的人而死掉，或许是她急中生智时脑子里冒出的唯一念头……那种，在紧急关头真挚又无奈的决策，以为可以帮你父亲挽回局势，对她来说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哼，把悲剧陡然变成喜剧，我看你将来不去考北影写剧本真是可惜了。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和你这样傻？”唐宋宁情绪突然难以自控，像被击中了伤口那样喊了出来，反唇相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羡慕一个叫祝昔阳的男人身边的那帮伴舞和和声，他们可以共同挥洒着泪水和青春，共同走过最艰难的岁月。”
如果杜晓晓在场，我相信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唐宋宁是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优质黄金单身汉！这样一个恋爱史空白的极品，我觉得现在介绍给谁都是一种亵渎。
我突然想起一个重点：“原来刚刚那个在街上跟你产生争执的人就是你妹妹哦，早说嘛，害我真是糗死了。”
“是的……她最近交友不慎认识了一个小混混，被那个混小子迷得神魂颠倒灵魂出窍的，拿过我不少钱‘支援’他花不说，现在还在他迷惑下产生了私奔的念义。为了让她不重蹈母亲当年的覆辙，我只有使尽全力阻止她。”
……怪不得刚刚他那么激动，还丧失了风度把冰激凌扣在人家头上。是我坏了他的大计划，所以我只好不断向唐宋宁弯腰道歉。谁料他宛然一笑：“其实你倒是曲线救国帮了我一个忙。你没发现吗？你误会我并说出那番话之后，晓琳还以为你是想赢得我好感的肤浅女，还为我辩解澄清，说明她内心对我有亏欠感。这样一来，或许可以变成她为我着想的筹码。”
“你的思维……还真够特别的，对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他微微一笑，眼里放出一种大概可以称之为信任的光：“因为你合眼缘，这个理由够了么？”两排洁白贝齿令人印象深刻，我本以为在餐厅上班免不了就会被boss逼酒什么的，但他似乎就没被烟酒玷污过。
大概有些人的心事藏了太满太久，需要急切找个信得过的出口将它清理掉。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私奔？难道他们俩是在不同城市？”
“是啊，网恋。哎，两个人才见过几次面就抵得过我二十几年，我这个当哥的真是好失败。”
我赶紧安慰他：“不要这样想啦。不是说人不疯狂枉少年么。因为担心妹妹，这几天都睡得很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
“黑眼圈都快长到下巴了。”唐宋宁的肤色很白，所以一有点瑕疵更容易被眼球捕捉到。而他嘴巴周围细密的青色胡茬和充满磁性的音色似乎就负责扮演平和这一清秀特征的角色。
他唏嘘了一口长气说，这些年来自己的注意力都用在练琴上，对妹妹的关心和教导显然不够，才让她个性变得难以驯服和规劝，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和责任。所以，他现在必须亡羊补牢，让她过上最好的生活。
所谓最好的生活，不就是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会受苦受累，心的方向是一致的便是值得，难道不是吗？
我在心里这样反驳唐宋宁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祝昔阳温吞如昨的笑脸。艺术本无国界，我决定在他回国的时候，介绍他跟唐宋宁结识，并且两个人能够有机会一起合作演出，那大概是一种殊荣，他们一定会彼此提升不少的。
回去当晚气温骤降，刮起了大风，我洗完澡后将认识唐宋宁和他妹妹唐晓琳的过程和穿着厚棉内衣全副武装的杜晓晓分享时，她回复道，毕竟不是当事人，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情啊你甭管也管不了！
她说完之后开始用她的自制IQ题来考我：“问你哦，最穷的民族是哪个族？”
“不知道。”想了一分钟之后我仍没头绪，丁是举手投降求真相。
“月光族啦！笨哦。”她得意得辫子都快翘上天了。
“我还星光族日光族咧！这么烂的问题考我就算了，千万别拿出去丢人哦我告诉你。”
就在我们相互打压诋毁的时候，她忽然指着地板大叫：“这水是怎么回事？”
天哪，我这个大头虾，洗完澡水龙头居然没关紧，现在都蔓延到房间里来了！阮老师听到响动过来敲门，我只支支吾吾在杜晓晓的“引导”下说她做噩梦说了梦话，把她打发回去了。然后两个人赶紧起身拿拖把和抹布补救。她边擦边朝我翻白眼：“你是白娘子转世吧，今天来我金山寺救你家相公。”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赎罪完就去用面条自缢。”
“好啦好啦，就当打扫卫生进行一场灰尘大作战好了，弄完房间里一定很干净的……”得瑟党杜晓晓终于大发慈悲网开一面，真难得。
“抗洪抢险”持续了十分钟之后，我们终于累得像两头牛一样，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过去了。
那一天的我因为早早地起来爬了山，非常困乏，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我拉着杜晓晓，穿过一堆善男信女艰难地爬到山顶，只因为那里有一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活神仙”佛像，据说对他虔诚许愿都会显灵。我跪在地上祈愿祝昔阳能顺利安康时，有个苍老的声音就在身后讽刺道，小姑娘，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想不到那么迷信啊！
杜晓晓看了她一眼，是个霜鬓白眉的老太太。她和蔼地笑着说，所有的愿望，都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啊！说着瘦骨嶙峋的她举起了自己布满皱绞的、桃核一样的双手，似乎在传达着一股力量。
我懵了，既然你不信佛，那你还来这里干吗？杜晓晓显然也有同样的疑问，于是她又笑了。原来，她年轻时也虔心丁念经诵佛，乐善好施，以为这样便可以避开灾祸，但丈夫却因为她一时的执拗而早早地死丁非命，儿子也被弄瞎了双目，所以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的她，干脆带着双目失明的儿子住在这山顶上，每天见到一些她觉得想“点化”的有缘人，便与人家道清真理：所有外界给予的力量和信仰，终须自己斩获，不要依赖和沉溺于神明。
那是个大雨滂沱得不能再糟糕的天气，她的丈夫担心没有带雨具的她归家半途有什么不测，便带着儿子，在大风里举着伞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结果，一场骤然爆发的小规模泥石流掩埋了他。为了拯救儿子，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他高高举起，但儿子的眼睛还是因为进了污垢，从此再也见不到光明。
而此时此刻的她，正和多数上山进香的信徒一样，坐在人群里边等雨停边双手合十祈祷家人的平安和境况的好转。
“敬爱的佛，我愿意折自己之寿，只愿你保佑我的家人，为了他们不再受饥寒交迫之苦，为了他们能早日摆脱债务，为了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复述着当初的祷告语时，老太太流下了浑浊滚烫的泪水。
……
意识溃散之前，我在想，我，沈青兰，还是最初那个幼稚的小鬼吗？
窗帘外的同一片星空下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像我等着他一样地等着我，愿意张开怀抱拥抱我的寂寞？
公路上的夜车和天空的夜航飞机发出的机器轰鸣在夜色里被无限放大，直至消亡。那些过往，仿佛都归于尘土。
【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照亮我的世界，却离我亿万光年】
我没想过，唐晓琳居然会是跟我同一所学校的女生。所以，当公选体育课我在排球课老师点名时听到她响雷般的名字时，真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好小。
那时候中场休息，我因为没来得及吃早餐，生怕自己体力透支发生意外，拿着阮老师临时塞过来的一根香蕉啃咬时，她便过来刁难：“噗哈哈，那么喜欢吃香蕉，真是好返祖哦。”
“我这是返璞归真好吗，好好好，像你这样的贵妇应该啃伊丽莎白瓜。”我一边朝垃圾箱里丢香蕉皮一边观察她姣好的身材被包裹在宽松的黑白色系运动服里，有点自然卷的头发和刘海被束成极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看得出还化了一点淡妆。无论甜腻的声音还是五官，她在我们一帮身体平得像帆布鞋鞋底的女孩子当中都算出众。这样的女生一般会让人觉得很装很作，但她却丝毫没有给我那种感觉，反而迎面扑来的，是一种清爽的夏天般的味道。虽然穿着跟我们相差无几，但就是散发着那种属于贵族没落后裔的气质，清洁、飘逸。这样的女孩子，若跟她谈星座都嫌稚嫩，似乎应该聊宇宙奥义与哲学的。
我不由得忽然好奇起来：到底怎么样三头六臂卓尔不群的男人，才能让她甘愿死心眼地追随着，甚至不惜跟相依为命的至亲哥哥唐宋宁反目呢？
她突然就撂狠话：“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又不是外星人，再看我我就把你吃掉！”
此话一出，我胸腔内一颗悬着的心脏总算落地了，因为这样幽默的口气足以证明她此行的目的不是寻衅，或许是，我们另一种良善关系的开端。
因为体育课不方便带手机在身上，所以当我那个挂在树干上的包包叫起来的时候，大家都用一种无比灵异的眼神看着我朝那棵槐花树走过去，仿佛是响应树妖显灵了的召唤般，然后我取出手机，看到顾帆远发来的充满八卦气息的短信：喂，赶快告诉老子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哼哼，后果你懂的。
顾妖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点我深有体会，谁叫他最新的口头禅是“年轻就是有耍白痴的权利”啊。上次他就是为了得知一个学弟是不是跟他另外一个兄弟有奸情，在他放学路上把他“请”到了秘密基地进行深层次的“拷问”。
而我知道，他发这个短信就是因为我昨晚的QQ签名，在水漫卧室之后改成了“刚刚洗澡前发生了一件超囧超雷的糗事，我决定要让这件事的唯一知情人杜晓晓永远闭嘴不能言……哼哼，毁尸灭迹驾鹤西去吧”。
这么露骨且有点夸张的签名，连我自己都觉得假如晓晓万一最近有什么意外我就绝对会成为警方严重怀疑的对象了，只能敷衍他说，这个啊……我文胸穿反了啊，行了吧。
“别企图蒙混过关，按照本少爷对你的了解，绝对不仅仅是这个程度的糗事哦！”
这种时刻我特别恨自己一时手贱，很想很想仰天长啸，最后只好求助丁看上去脑瓜子转得比地球，哦不，是播出中的CD还快的唐晓琳。
她大手一挥说，这还不容易，说你被我哥强吻啊！
“……我以我的性别保证，我们之间可真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噗，就因为你拿这个保证我才更没底数咧！据我所知他前几天还把你带回家了吧。哎，你要知道我也是个好奇的主儿，不然不会为了探索你们的进展情况而从风情万种的交谊舞改报排球这种上完课就会腰酸背痛的苦命课啊！”唐晓琳的表情很怪，眼角眉梢仿佛沉浸在想入非非里，她指着那群还在孜孜不倦练习的精力充沛的男女生喟叹，哎，好好的祖国和学校竟培养了一群超级自虐犴。
按照她的说法我战战兢兢地打了两分钟才打了“我被唐宋宁”几个字，她这个急性子嫌龟速就抢过去帮我发了，果然，顾帆远很久很久才回复过来一句——你确定？！
那串问号和感叹号像一把把镰刀和匕首，直直插入我的心脏。原来年少时，我们每个人不论看待自己或别人的感情的认真方式和信任程度，都是如此单薄得可怜兮兮。他也算是为数不多的看我和祝昔阳一路风雨同舟地走过来的见证人之一了，为什么连如此拙劣的谎言都能听得进去，并且相信，或者说是，半信半疑。还没有付出过就已变得怯弱。就如曾经的我，也曾对祝昔阳质疑过、踟蹰过，特别是后来因为程佳怡的出现，我们原本便并不顺畅的、如同迷藏般逃避迷离的情感变得更加千沟万壑，举步维艰。还好，最终还是没有辜负后来彼此赤诚真挚的，爱。
原来好奇这种细胞，是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的。最后我们这些偏执狂都败给了疑问。而这些疑团，只有等当事人一个个揭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得到了一个比发现古董宝藏还振奋人心一百倍的好消息：祝昔阳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顾帆远对我讲的，虽然他先于我打听到祝昔阳的消息让我有点吃惊，但还是惊喜盖过了嗔恨。我一口气爬了四层楼去他班里找到他时，感觉天花板还在旋转，整个地壳都还在震颤着。他正优哉游哉地用掌机泡在一款游戏论坛里聊得风生水起。有菜鸟发帖提问“我的XX怪怎么60级了还没有进化成XXX（更厉害的高级怪）”，于是他这个高手妖孽故意在下面冷嘲热讽地回复道：我的烧饼都已经100级了怎么还没进化成兰州……
我拿他的化学课本敲他的头，他跳起来龇牙咧嘴地用手比成手枪指着我的太阳穴控诉道：“你是来为兰州报仇的吗？”
“你一定是在纳闷为什么他会先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对吧？因为他说他其实当时就认出了乔装成机场安保去送他的我，再加上他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所以才先对我开口并让我保密的呀……可是你懂的，我藏着掖着这种秘密呢就比便秘憋得难受，所以还是让你知道好了。”他那种“哎唷祝昔阳他真的不是爱我比你深呀”如同懒羊羊一样爱装无辜的表情让我非常想把他的脸砸一个天坑。
“要敢骗我你会死得很难看！那是几号几点到的飞机？”
……顾帆远将具体日期说明以后，我就每天在日历上涂鸦着各种我们见面的方式，比如祝昔阳不顾我满头黑线捏着我的脸说“你脸上的肉都横看成岭侧成峰啦”，比如我朝着他狼扑熊抱最后压断了他一根肋骨之类的糗状，又或者韩剧一点，浪漫一些，他穿越千山万水的人海走来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地高呼着我的名字……但这万千遐想里头竟然都没一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重逢那一天的。
当天，他的“稀饭”后援会——当然，这其中不乏被神乎其神的绯闻传说吸引过去的本校学妹，举着各种礼物、鲜花和横幅将机场围得水泄不通，让因为大塞车而迟到的我一进去就觉得俨然会引发一起踩踏事件。当然，一同陪我前来的还有顾帆远，他递过来的矿泉水我一口都没有喝。好不容易等到祝昔阳出来的时候，各种闪光灯立刻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打响，他的身边有几名黑着脸的保镖在“护驾”，我踮高了脚尖不断对他挥手，他或许也终于看到了我，想迅速跑过来却被各种人围在中间……
没有人知道，我在那一个瞬间，突然有股热浪涌上了干涸已久的眼眶，很想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是的，我们那些靠着微弱的移动信号感知彼此存在和问候的时间终于告一段落了，我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意和温度，而我们之间关系的确定和巩固也不需要我们再走马观花，若即若离。但是现在，我却恍惚看见了一种更远的距离，将我们生生隔得更远。
我们有了各自的圈子，各自的朋友，他愈发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照亮我的世界，却离我亿万光年。
顾帆远在旁边摇着我的肩膀问道：“怎么了，笨蛋，你喜极而泣了啊？我都没哭你哭个屁啊！”
……对哦，我忘了，他也算是我的众多情敌中的一枚。我沮丧的情绪立刻像后劲股票一样扶摇直上，朝他胸口就是一拳，痛得他直骂我有SM倾向。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手扳过我的脑袋，清晰的笑脸近在咫尺：“太不够意思了吧你们，我一回来就在人群中找你们，结果两个人在这里自high啊！”
是祝昔阳。我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他立刻拉着我朝前来接应他的加长林肯直奔过去。我一路跑一路回头，顾帆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小两口好好叙『日吧，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了！”
一上车，祝昔阳就扔下左手的一堆袋子瘫倒在座位上：“我靠快折寿了我，你看看，这些是我在国外给你买的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
我感觉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自己仿佛变成了各种残障，徒劳地张了张嘴巴干涸地开口无能，怦怦怦的心脏像快要跳出喉咙口，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听力接收着他的声波：你的衣服是L号，裤子是27码，还有这款是你最爱的白巧克力，限量版樱桃口味……他边描述边拿起衣服在我身上比划，让我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衣架，时而又变成了一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再变成代言各款零食的导购小姐……我撇开那些袋子嘟起嘴：“快来快来，让我检查你瘦了没有。”
说罢我便企图伸手去拉开他的夹克拉链，他捂着胸口一副被劫色的模样瓮声瓮气挤眉弄眼：“这里是公共场合呀，要吃豆腐也等到了酒店再说嘛……”他故作轻浮的语气在句末微微扬起。然后，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这就是我们又脱线又热闹的聚首，他很妈妈桑的母爱光环瞬间像蜜饯一样将我层层包裹。祝昔阳抱怨飞机餐实在太像狗粮而不是给人吃的，正好我的胃也因为太饿提出了抗议，我们就一路上边聊边吃，在选跌起伏的路程和呈波动曲线的情绪里抵达了目的地。学校在隔天也为祝昔阳安排了一个回归庆功仪式，并且同意他边读书边接公司的活。据杜晓晓说，国内有不少选秀新星都是这样安排的，不过大多数人出勤率几乎少得可怜。也有一些急功近利的，选择了将全部生命交给舞台，但绚丽只是短暂的，最后无人问津的时候，自己却茫然地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还好，祝昔阳笑着跟我表达决心说，会尽量多给自己一点私人空间，好好珍惜在校园的短暂时光，也并不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搞特殊。他变瘦了也高了，脸上轮廓线条分明，硬朗取代了青涩，脸上的肉凹了下去，颧骨和鼻梁更加突出。
在我穿上祝昔阳给我买的衣服不到一天，放学铃声一响我就马上被一群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的女孩子包围着，眼睛发亮地追问我，这款XX（我连牌子名字都记不得……）的裙子在国外是多少钱啊、有没有折扣、限量版的穿着什么感觉之类的。还有一个一脸认真的表情拉我到一边说，沈青兰，我发现你挺聪明的，写一本关于泡优质男心得秘籍的书保管卖座！我心下一凉：这些都是什么人跟什么人啊……如果无聊还不如赶紧回家去睡觉。
她们的眼力真好，大概都是在家长的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的吧。我想起每次学校召开家长会的时候，那些把学校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名车都营造着一种疑似汽车制造大厂的架势。很多小孩家境普通甚至清贫，但也不乏这样一群人，就跟眼前这群含着金匙羹出生的女生一样，已经坐拥事业有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纸，一身名牌倒背如流。
为了摆脱这群八卦小分队，我给祝昔阳飞快地摁了条信息：“猪，快打过来。”
很快，电话铃声便响了。
他：什么事哈？
我：昔阳啊……他：嗯？
我：哦？一定要现在过去吗？
他：过去哪里啊？
我：好吧好吧，那你等我哦……他：喂！青兰，你确定你是跟我说话吗？
我：对啊。嘻嘻，知道了知道了。
他：你是遇到什么危险在讲暗语吗？（这厮警匪片看多了……）我：挂了啊，电话费贵着呢，到了再讲。
他：喂喂喂……我赶紧挂了。要不然那群妖怪都要从“集体齐刷刷看我怎样应付”变成“耳朵就要凑到听筒上来了”，出了破绽我可就死无全尸了。
后来我终于逃离那群女生的魔爪和他顺利会师了。当然，中间又打了一次电话跟他解释清楚。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没想到现在的猪脑子都进化得挺快的嘛！是饲料变高级了吗？”
我们约会的地方，是我们曾经无数次停留过的小山丘。晚霞像独具匠心的画师，将他的身体描出毛茸茸一样渐变的边缘，仿佛整个身体变成半透明的状态。他将我轻轻拥入怀里，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几个触点和穴位都在缓慢着力，鼻腔逐渐被他的气息所填充，那是微微暖热的棉质和特有的香草味道混合后所散发出的，清淡好闻的味道。他将硬邦邦的下巴抵着我头盖骨，咬字慵懒含混：“混蛋，亲爱的，宝贝，猪头，让我现在好好抱抱你。”我应道：“叫了一大串称谓，谁知道你是在喊谁啊？”
“叫你不知道喊谁，叫你不知道！”他突然像个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那样将我举起来转圈，边转边说，“就这样好了，永远都不停下来，抓紧的手永远都别松开。”
永远。
我闭上双眼，听这个只有年轻时代才有勇气触及的词汇，突然莫名有种感伤涌上心头。我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
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忽然有口哨声鼎沸炸开，我们心下一惊，回过头发现那是几个陌生的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男生，一边喧闹着一边朝我们举着手机咔嚓咔嚓地拍照。祝昔阳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给他们一句国骂，结果被我阻止了。
“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上了报纸头条的负面新闻当反面教材！”
“最好还附上一号粗体大标题——未成年男女偷情，要你好看……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当中难道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是侵犯别人权益的么？”
我知道那种明明久违地难得有展示内心情绪的机会却被中途扫兴的感觉，但还是得劝他：“别理他们，说点欢乐的事情好了……”我们有意避开他们的视线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话：“跟你介绍一个很不错的钢琴家哦，叫唐宋宁……”此刻我恨不得自己化身为一部《辞海》，翻出所有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堆砌。听得祝昔阳挑高了眉毛：“是吗，说得那样神乎其神，仿佛那双手不是人手似的，改天我可真得见识见识了。”
那时候，我太自顾着沉溺于糖果罐子一样的时光中，忘了祝昔阳当初回国时身边还有一个影子般存在的随从助理——她有着一个非常古典的名字叫纳兰菲菲。就是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发给他通告说有场演出需要彩排，需要他马上到剧院。
恰好，唐宋宁突然莫名其妙地同我说要认识一下我那个乐天派掌门人学长，具体原因他还卖关子说人到了再细说。
结果唐宋宁真的到了，还神通广大地把那个叛逆妹妹唐晓琳给拽到场了，说她从小就有一点摄影细胞，不想浪费她这点天赋所以因为我提到陶家谦学长的厉害之处，希望他能够帮她学有所成。
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有种“自己就是怡红院门口拉皮条的老鸨”的尴尬错觉，又或者说是“天上人间”的人贩子，一会忙着给祝昔阳介绍钢琴伴奏手一会又把学长推入了唐晓琳这个难搞的火坑面前。谁知道唐晓琳竟出乎意料地现山一副谦虚好学的神色，一见如故地跟毫无门槛的陶家谦探讨各类学术问题……果然是个没有城府的天然呆，也难怪她哥哥会尤其担心她在爱情早上当受骗。关于她与陶家谦一拍即合这一点，我跟唐宋宁都深感欣慰。
然后呢，我就看到了顾帆远报告祝昔阳行程的短信。据他说，他乔装成了络腮胡大叔，戴着一头泡芙一样的假发，于辨识度为零的情境下成功观测到了祝昔阳的种种活动。
“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啊，就算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会将他捆绑在自己的世界里啊……”
“嘁，老子还不是为了你？你真的不在乎？就算他的经纪人为了私人利益和业绩，硬是设圈套将他和另一个女星联合包装还要搞暧昧什么的，你确定都不会介意？”
我的脑子忽然就在这种宋体方块字的排列组合下，恍如被当头棒喝击中要害地“嗡”了一下。
“他……和谁啊？”
“一个叫稽诗雅的女生，貌似对方来头不小，还是靠家族企业的关系链捧红的。”我可以想象顾帆远这个侦探现在就像COS金田一似的勘察现场，“喏，她送了一个手表给你家男人，估计你送的手链免不了要被打入冷宫咯。而且，对于让谁出演对手戏的角色，昔阳也有参与选角。在众多的候选名单里，他单单挑了她！”
那条手链，是在当初周小丢离开我们之后，我买来送给祝昔阳的。我很煽情地对他说，上帝将很多我在乎的人从我身边一个个夺走了，所以我要用它来套住你。他揉着我的脑袋笑得有点心酸：“我怎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狗，这是狗狗项圈呢？”
这样的周末我满腹心事无心贪恋玩乐，于是匆匆告别了唐宋宁他们，迎面而来的正是杜晓晓和她那位对她百依百顺的斯文眼镜男高立。
他们的模样好像一对谐星夫妻，赵本山和宋丹丹，男弱女强，珠联璧合。庆幸这样的世界里，还有杜晓晓这一类的女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扶持着我度过了当初远离毕嘉豪之后的那段迷茫日子。也是在她的鼓励下，我与祝昔阳才能顺利走到一起。
就算如今，每个人都在变，她也依然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永远乱糟糟的头发，诙谐打趣的嘴脸，口中毫无形象地叼着热包子赶早读，脑袋里装着一休哥一样永远层出不穷的怪点子，方圆五米之内就能听见她彪悍的台词。今天拉我去看公交司机帅哥，明年又色迷心窍地告诉我星巴克来了个混血服务员长得超像《暮光之城》的主演罗伯特·托马斯·帕丁森。我说，这么长的名字你都背得出来，为什么让你背点《诗经》痛苦得像吃屎？她瘪瘪嘴，喂喂喂，文明点好不好，别逼我吃你啊！
好吧，最终我还是说不过她。
那一刻兴许是心情不好灰头土脸如同树袋熊一样的自己不想面对他们的甜蜜还要刻意提起精神和笑容，于是我躲进了旁边的一家饰品店，等他们走后我才出来。店里有个正在挑选发夹的小妹妹，长头发一甩我都怀疑是天空下起了头皮屑，我都快抑郁而终了。走山店门口手机立马就叫了起来。我以为又是顾帆远这个千里眼顺风耳来通风报信，结果不是。
明明屏幕上显示的是陶学长的号码，按下接听键之后却是唐晓琳的声音。她风风火火地哀号道：“沈青兰，我、陶家谦和你都被我哥利用了！”她的音色里捕捉得到明显的愠怒，“他偷看了我的日记，明知道袁绍这两天要来见我就故意用我的QQ让他提前几个小时来，然后利用陶家谦跟我的画面令他产生误会。他竟然瞒着我们，用调虎离山计私自去见了袁绍，还对他说，麻烦你认清现实，我妹妹已经有新的伴侣了，异地恋根本只是一时寂寞才闯下的祸端，你就死了这条心不要再纠缠她了吧！”
我一想到唐宋宁面无表情地对风尘仆仆赶来会见恋人的袁绍甩过去一张唐晓琳跟陶家谦的合照的情景，身体就不自觉地像掉进了一个冰窟，十几度的气温下却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
“主啊……再大的十字架都装不下你的罪恶。”我这样对自己说。
真不敢相信，我第一次因为艳羡一个人的品位而主动去靠近的人，到头来却被他当猴子一样戏耍，陷我于不仁不义。
我真是瞎了狗眼。
如果杀人无罪，我早就把唐宋宁这厮给千刀万剐了。不过，转念一想，他爱妹心切，那种强烈到几乎咄咄逼人的保护欲，顷刻又将我震撼住了。
试着想想看，他一个不染世俗尘埃的艺术家，却宁愿降低身价做一些旁人看来低三下四的卑劣勾当，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心中的一片净土，为妹妹唐晓琳的世界隔绝所有带丝毫可能性的伤害，这其中滋味，绝对不曾好受。
这是我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得出的真理。
就好像，曾经我没有好好来得及感恩的周小丢，现在设身处地为我做探子的顾帆远。
可是，兴许暂时被自己的后怕蒙蔽了双眼的他，大概还没明白，有些兜头而至的伤害与危机，就像命运事先埋好的伏笔，哪怕你换一条路来走，还是难以幸免会碰到。这样以后，你才能渐渐地，兵不血刃地自己一个入学会长大。
就像祝昔阳曾经对我说道的，“不要害怕，不要迷惘，大雾和恶意，伤害与诽谤，都会溃散。那些最微弱的星光，就像萤火，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就能照亮一整个世界的方向。”
是该放手去爱，去追寻自己所要的幸福，即使是没有结果的序章。
只是最后，会不会只剩下孤独的自己独自沉沦在回忆里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