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得很漂亮的,是那些本来想拿来要挟蚯蚓们投鼠忌器的风信子照片,谁知这朵间谍风信子是个唯美主义者,一进入工作状态,就忘了自己是军方出身,应该以完成任务为最高宗旨了。它在空中左闪右闪,对角度吹毛求疵,对构图精益求精,拍下来的照片从光线到色彩,从比例到捕捉,竟然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三条蚯蚓见自家形象工程搞得到位,美轮美奂,一时没忍住虚荣心,喜出望外,一迭声叫爽,不但不生气了,而且一下给了凤凰巨大的一瓶枇杷膏。保守估计,够她喝半年的。
把枇杷膏搞到了手,至少避免了以后吃饭要带根铁丝固定饭碗的麻烦。山狗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松了口气,有了兴致去瞄两眼蚯蚓写真,悻悻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哼,看我回头去拍一个阿拉伯的劳伦斯造型专辑来,羡慕死你们。”
银灰头都不抬,道:“兄弟,包块白布未必就是阿拉伯劳伦斯。你不如趁这块头巾还白净,去拍个撒哈拉卫生标兵屠夫秀,我觉得买的人会多一点。”
山狗翻翻眼睛,摸摸自己的头,觉得那些花好像都还在长着啊,不然怎么一会儿比一会儿沉起来。桃红好心帮他解释:“没在长,不过早上空气湿,它们打露水呢。你这两天要多到处走走,带它们呼吸新鲜空气,别闷在家里啊,不然花开得不够好,你还会得风湿。”山狗大惊,连忙手一甩就走。凤凰连忙跟上他,听到桃红还在喊:“运动不要太剧烈啊,脑子里有什么异常,马上要来找我们。”
脑子会发生什么异常这句叮嘱十分恶毒,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山狗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被搞坏了。他伸开自己的双手维持平衡,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凤凰沉默地跟着他,跟了很久,终于说:“你脑子怎么啦?”
这时候,从他们走到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由鸟脸保安驻守的城门。后现代的金属建筑风格,远远望去,森然屹立,在清早明晰的天空下,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山狗一面摇摇头,表示抱歉没有答案可以提供,一面出神地看着那道门,看了半天,自家嘀咕说:“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呢?”
08天外飞蚯蚓族神物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特别是感觉。失恋的人不少,自杀的人却不多,只要熬过最初那三天,一切都会出现转机,这是所谓的真理。
对于山狗来说,时间给他带来的,是大量的混沌,是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却如同没有存在。每天他走过撒哈拉之眼的街道,走进科技研究中心,走过自己的狗骨头公寓,走到赞比亚菜市场上去吆喝。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如同没有发生过。没有人等待,没有人期望,没有人督促,也没有人赞赏。他独自生活在这孤独世界的一角,有时候觉得很有乐趣,有时候未必。但是无论如何,生活都在这样继续,带着怡然自足,无风无浪的完美表象。
以上这段话,是一个声音的独白,在含羞草植入山狗脑后第二天,出现在他半夜的梦呓中。
那个时候,他正好从焦渴里醒来,想起床去喝口水,不提防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好似从他后脑勺处传来的,低沉嘶哑,喃喃着什么。似一个寿算不永的老人,在一字一顿吐出自己的最后愿望。山狗吃了一惊,他慢慢转身,看到的只是自己身后那堵明黄色的墙壁。而那个声音,又继续在他身后响起。
遇到这种情况,比较科学的解释,就是闹鬼。既然是闹鬼,那么就不值得追究为什么了,因此山狗摇着头去喝了口水,继续倒头睡下。这一次,他听到那个声音来自自己的枕头下。山狗正准备把枕头拆开来看看羽毛是不是也可以成精,放在他床头当闹钟的那盆叫床郁金香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提醒他:“猪头,这是你自己在说话。”
山狗不信:“胡说。我嘴巴闭得好好的,而且我声音哪是这个样子的?”
郁金香款款摇摆两下,切了一声:“不相信算了。”
疑惑中,山狗跑去看镜子,那里面有一张浮肿的脸——睡前啤酒喝太多了。眼睛不大,一条一条的血丝倒清晰可见,还有眼袋——应该要做做黄瓜皮补水眼膜了。当然,如果由外人来看,首先注意的一定不是上述两个部分,而是他头顶正中央那株含羞草,突破了香水百合和墨竹的双双掩隐,蓬勃向上,长势喜人。不过大半夜的工夫,那两片叶子竟然已经长出了十几厘米,有碧影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甚至就在山狗看镜子的这会儿,仍然在缓慢而不间断地膨胀生长,随之那声音也断断续续嘟囔不停。仔细听,就重复听到了那一段话:“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原来真的是从自己脑子里发出来的!莫非大脑要独立自主了,连发声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那消化呢?哪部分负责排泄啊?这么大的一惊吃下来,山狗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上,跳出屋子,一口气跑到温控中心去,全身心扑上去拼命敲门。那三条长期患有失眠多梦症的蚯蚓不等他敲到第二声,已经齐刷刷栽了出来,对他怒目而视:“神经病,你又干啥?”
山狗一转身,指指自己的后脑:“这里,我的这里在说话!”
如此逻辑不清的话人家居然也听得懂,果然是专业人士,不同凡响。上前一摸,桃红就拍掌称庆:“长得不错啊,已经进入潜意识了。这样下去,可能只要三四天就可以把全部记忆挖出来呢!”
银灰凑上去仔细听,顺手敲了敲山狗的脑袋:“我们装这音频转化器的效果不错啊。喂,这是他脑子里的东西?这么深奥?难道我们对你还看走了眼?”
山狗没好气:“滚!我怎么也是猎人联盟保送ABC大学培训班的,好歹读过几本书耶。”
他说完,嘴巴忽然合不拢,盯着蚯蚓们看了半天:“我是大学毕业?”
碧绿十分激动,围着他转圈:“有作用,有作用啊,不枉费我们一番苦心。”它把山狗的头抱住拼命摇,“努力啊,很快真相就要大白了。”
山狗横它一眼:“什么真相?所谓真相不过是另一层次和另一角度上的虚妄,值得那么高兴吗?”
他说完又是一愣,然后往自己脖子上一个手刀,嘀咕道:“糟糕,我好像要变成一个知识分子了。”
这位处于从一个混人向一个知识分子进化过程中的山狗先生,顶着一头越来越茂盛的草,垂头丧气要回家去。被打扰了睡眠的蚯蚓却不干了,上去拖住他:“你想得美啊,半夜把我们弄醒,自己回去睡觉?不行,三缺一,陪我们打麻将。”
对于山狗来说,打麻将这种提议,其性质相当于孙二娘对过路客商说,我做包子要点人肉,你愿意贡献哪一部分?考虑到蚯蚓们对山狗的财和色其实都毫无兴趣,他作为输家代价如何,更是神秘莫测,因而不堪设想。由此,他对于这一要求的抗议程度之强烈,完全可以想象,而打上两个小时后他的颓废状态,更是值得同情。
丢出连续第四张东风,山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整个人有一半出溜在椅子底下,忍不住哀告道:“三位大爷,放我回去睡觉啦,我一把年纪了,精神没你们好啊。”
桃红横他一眼:“别吵,一盘没打完呢!”说完又和银灰继续交头接耳,手里的牌各自排来排去,山狗忍无可忍,终于控诉起来:“打了两个小时了,一盘还没打完,大哥,打麻将不是以牌型组合艺术品位高下决胜负的。我求求你们快一点啦!”
碧绿专心致志地在没摸过的牌里翻,找自己需要的花色,白山狗一眼:“你们人类的打法好没乐趣啊,你将就一下。”山狗很郁闷地眼看又轮到自己摸牌,随手拿了一张,摇头嘀咕:“神经病,神经病。”
这一次他摸到的是张白板。叹口气,他把白板丢出去,喃喃说道:“人生就像这张牌一样,四大皆空。”
这句话出口,三条蚯蚓的动作突然僵在半空,六只小眼睛,齐刷刷望过来,上下打量,神色极为古怪。山狗很担心地缩缩头,半天才敢问:“怎么了?”
桃红看着他,手里捏的那张七梭当啷落在桌上,凑成九星连珠贺蚯蚓图案的最后一个角,然后说:“你进化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我很不适应啊。”
这样讽刺人实在不厚道,连山狗那么好脾性的人都忍不住决定要生一生气了。他霍然而起,哐啷哐啷手里的麻将那么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夺门而出。声势虽然这么大,其实大家也心照不宣他只是想借机会跑路而已。
三条小蚯蚓好整以暇,看他大步流星跑了,正要摸出两根千里葫芦收纳索把他拖回来,猛然耳边一声巨响,炸雷也似,强烈光芒闪亮大半个天空。只见一团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闪过天际,轰隆轰隆,直接砸进了撒哈拉之眼,黑色烟雾从天边徐徐冒起。山狗戛然止步,在原地半张开嘴巴呆呆看了一阵,这一惊吃得不小,足足缓了半天气,才拔足向那火球坠落处跑去。
这么大的一个动静,无论发生在什么地方,都应该可以吵醒半城的人。不过撒哈拉之眼,则是一个例外。话说山狗驻扎此地多年,勤劳肯干,乐于助人,很招人待见。不少上了年纪的研究员,还不时惦记着给他介绍对象啊什么的,屡次无功而不泄气,说明山狗人缘还是很好的。他唯一的毛病就是,睡觉的呼噜声,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什么程度?最夸张的一次,那年圣诞,全世界人民庆祝救主来临,他赶了三场菜市,实在是累了,在撒哈拉之眼门口就躺倒,睡将起来。结果呼噜一打,附近两个非洲城市全城戒严,几乎所有人进了防空洞——都以为是成群的战斗机来轰炸了。
为此,蚯蚓们在对泥水匠牛花花进行基因改造的时候,慎重考虑了其生产出的建筑材料的隔音效果,务必要能够屏蔽绝大部分频率的噪音。因此,即使是此刻的外来之物发出如此惊人的响动,居然也没吵醒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