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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玛莎

第二天早上,玛丽睁开了眼睛,她是被一个女佣吵醒的。女佣是来生火炉的,她正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往外铲着煤渣,弄得嘎嘎作响。玛丽没有起身,躺在那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量这间屋子。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屋子,阴郁昏暗,感觉怪怪的的。墙上挂着壁毯,绣的是一片树林,树下的人衣着怪异;再远处是一座城堡的塔楼。壁毯上有猎人,有马儿,有猎狗,还有妇人。玛丽感觉似乎自己就和他们一起在林子里一样。她又向窗外望去,视野非常开阔,能看见一片光秃秃的坡地,可上面一棵树也没有,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单调乏味,暗红暗红的。

“那是什么?”她指着窗外问道。

那个女佣,名叫玛莎,从地上站起来,朝外看了看,也指着说:“是那儿吗?”

“是。”

“那就是荒原,”玛莎微微一笑,样子很好看,“你喜欢吗?”

“不,”玛丽回答道,“我讨厌荒原。”

“那是因为你还没习惯,”玛莎回答道,说着又回到了壁炉前。“你现在一定是觉得它太大了,而且光秃秃的。不过,你以后会爱上它的。”

“你喜欢吗?”玛丽好奇地问。

“是啊,我喜欢它。”玛莎回答说,满脸欣喜,一边擦拭着壁炉。“我就是喜欢它。它并不是光秃秃的。那上面长着不少东西,闻起来香着哪。春天,还有夏天,金雀花,还有石楠花开的时候,可美了!到处都是花蜜的味道,空气也很新鲜,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蜜蜂嗡嗡地叫着,云雀在放声歌唱。哦!我可不想离开荒原,拿任何东西换都不干。”

玛丽听着她的话,神情严肃,一脸困惑。她在印度使唤惯了的那些女佣,可一点都不是这个样子。她们总是低三下四,一副奴才相,绝不敢和主人用一个腔调说话。她们要问安,把主人称为“穷人的保护神”,或者类似的叫法。想要印度的佣人们做事,只要命令一声就可以了,不用“请”。人们没有说“请”和“谢谢”的习惯,就连玛丽自己,生气时都会扇奶妈的耳光。她在想:要是扇这个小女佣一个耳光,她会有什么反应呢?这个女佣胖胖的,乐呵呵的,看起来挺善良的,但是她长得相当强壮,玛丽小姐担心她可能会还手扇自己一个耳光——要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女孩敢动手的话。

“你这佣人还真有点与众不同,”玛丽躺在那,很是傲慢地说。

玛莎半跪着,手里拿着把刷子,冲着玛丽一笑,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嗯,我知道,”她回答说,“要是米歇尔·怀特庄园有位真正的女主人的话,我根本就成不了贴身佣人,或许就是个厨房里打杂的,但他们从来都不许我上楼。我太不起眼了,罗里罗嗦,约克腔又重。不过,这房子大得很,但却似乎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倒是很有趣。不过,有皮切尔先生和梅德罗克太太。克拉文先生总是不在家,就算在家的时候,也什么事儿都不管。梅德罗克太太出于好心,给了我这碗饭吃。她告诉过我,如果米歇尔·怀特庄园和别的大户人家一样的话,她也帮不了我。”“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佣人了?”玛丽问道,仍然像在印度时那样高高在上。

玛莎又继续擦着壁炉。“我是梅德罗克太太的佣人,”她肯定地回答说,“而她是克拉文先生的佣人——不过,这里的活儿归我,我也可以偶尔听你吩咐。但是,你不会有太多要吩咐的。”

“那谁来给我穿衣服?”玛丽用命令的语气问。

玛莎又半跪着,愣住了,满脸惊愕。然后,她用浓重的约克腔说:“你唔自己着么?”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鸟语,”玛丽说。

“哦,我忘了,”玛莎说,“梅德罗克太太交待过我,说话时候注意点,要不然你听不明白。我是说,你自己不会穿吗?”

“不会!”玛丽答道,很是愤怒,“我长这么大都没干过!过去当然是我奶妈了!”

“哦,”玛莎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无礼犯上,“那现在该是好好学学的时候了,小时候没学会的话。我可以偶尔在边上教教你。我妈说,她最看不惯大户人家的孩子一副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穿衣、洗漱、吃饭,什么都要人帮忙,就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就像小狗一样!”

“在印度可不是这样!”玛丽哼哼着说,一脸的轻蔑,她实在受不了玛莎说的话。

但是,玛莎也毫不示弱。“啊,我知道不是这样,”她充满同情地说,“我敢说那是因为印度的黑人太多,而尊贵的白人太少了。我刚听说你是印度来的时,我还以为你也是黑的呢!”

玛丽气呼呼地坐了起来。“什么?!”她说,“你说什么?!你说我是黑鬼?你,你这猪生的!”

玛莎呆住了,看起来也生气了。“你说谁呢?”她应道,“你用不着生气。这可不是一位小姐该有的说话方式。我对黑人又不反感。你看看经书就知道了,他们可都是虔诚的教徒。读读经书你就会知道黑人也是人,像兄弟一样。我从没见过黑人,要是有黑人到家里来,我会很高兴的。今天早上,我来生炉子的时候,我就悄悄走到床边,轻轻掀开被子,想好好琢磨琢磨你的样子。你的样子,”她的语气里满是失望,“比我也黑不了哪去,蜡黄蜡黄的。”

玛丽压根就没想控制自己的怒火,话语里尽是侮辱性字眼,“你以为我是黑鬼!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对黑鬼知道个屁!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奴才,问安的奴才!你对印度一无所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玛丽怒不可遏却又一脸无助,小女佣就那样盯着她看。玛丽突然意识到,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一切,远离了熟悉自己的那一切,一瞬间她觉得无比孤独。她趴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起来。玛丽哭起来没完没了,善良的约克姑娘玛莎都被吓到了,也不由得替她难过起来。

她走到床边,凑到玛丽耳边说:“唔,你别这样哭嘛!不可以这样哭。我不知道你生气了。我是一无所知——就像你说的。我求求你,小姐,别哭了。”她真的是在求玛丽。

她那怪怪的约克话说起来还真管用,玛丽感到了一丝安慰,还有玛莎的友善,于是她渐渐不哭了,安静了下来。玛莎松了一口气。

“你该起床了,”玛莎对玛丽说,“梅德罗克太太要我把早餐,茶水,还有饭菜都端到隔壁那间屋子。那屋子以后就是你的生活房了。如果你现在就起床的话,我就帮你弄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够不着,我也可以帮你。”

玛丽最后终于还是决定起床了,可是玛莎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衣服,却不是自己头天晚上穿过的。她记得自己是和梅德罗克太太一起来的,也记得自己当时穿的什么衣服。

“这些衣服不是我的,”她说,“我的衣服是黑色的。”她瞧了瞧那件白色的厚毛衣,还有裙子,挺喜欢的,却又不动声色地说:“不过,这些比我的好看。”

“这些衣服你可不能不穿,”玛莎回答说,“这可是克拉文先生专门嘱咐梅德罗克太太去伦敦买回来的。他说了,‘我可不要个穿得黑不溜秋的孩子在庄园里乱跑,活像个迷失的幽灵。’他还说,‘那样只会让家里更晦气。让她穿艳丽些。’梅罗说她明白他的意思。梅罗总是知道别人的心思。她自己也不穿黑的。”

“我讨厌黑色,”玛丽说。

这次穿衣让两个女孩都长了不少见识。玛莎以前也帮弟弟妹妹扣过扣子,但她从没见过像玛丽这样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光等着别人,好像她自己没手没脚一样。

当玛丽默不作声地伸出双脚时,玛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不能自己穿鞋子?”

“奶妈会帮我,”玛丽瞪着她说,“这是老样子。”她时不时就这样说——“老样子”。印度的佣人们也总是这样说。要是有人叫她们做一件千百年来她们的前辈从未做过的事,她们就会温柔地盯着那人,然后说:“老样子不是这样。”这样一来,别人就明白了,只能作罢。

“老样子”就是玛丽小姐就应该什么都不做,像个布娃娃似的站着等别人替她穿衣穿鞋。不过到了早餐前,她开始意识到:在米歇尔·怀特庄园,她的生活将变成对新东西的不断学习——自己穿鞋穿袜,自己捡起乱扔了的东西,等等。要是玛莎是个调教好了的丫头,那她一定会对自己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也就会知道替自己梳头、系鞋带、捡东西都是她该做的。可惜,玛莎不过是个土里土气、缺乏调教的约克乡下妹子,她在荒原上长大,住的是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家里还有一大群弟弟妹妹,他们都和玛丽一样,一切都指望着别人,甚至指望比他们自己还小的——要么是还要人抱的婴儿,要么是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弟小妹。

玛莎一边帮着玛丽,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如果玛丽·朗诺克斯是个爱笑的孩子,她或许早就会笑话玛莎那喋喋不休的样子了,但她只是冷冰冰地听着,不明白玛莎为什么可以如此无拘无束。刚开始,玛丽压根就对她说的没兴趣,可随着玛莎没完没了地唠叨着,而且一副温柔、亲切的样子,玛丽不由得开始留意起她说的话来。

“唔,你该认识认识他们,”玛莎说,“我们家有十二个兄弟姐妹。我爸每个星期只挣十六先令,而我妈也要做事,全家才能吃得上稀饭。他们整天就在荒原上疯跑、摸爬滚打,我妈说荒原上的空气能让他们长胖点儿。她说她相信孩子们也会吃那儿的草,像马儿一样。十二岁的迪肯养了匹小马,他说是他自己的。”

“他从哪儿弄的?”玛丽问。

“他是在荒原上发现的,那时它还很小很小,跟在它妈妈身边。迪肯就喂它吃点面包,弄点嫩草给它,慢慢地就和它交上了朋友。小马也喜欢上了迪肯,整天跟着他,还让他骑在背上。迪肯是个好孩子,小动物们都喜欢他。”

玛丽从未养过宠物,也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得到一只。所以,她开始对迪肯有些感兴趣了,而她以前从来都对别人不感兴趣,除了她自己。因此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兆头,她也开始有了正常的情感。

后来,玛丽走进了隔壁那间“生活房”,她发现跟她睡觉的那间没什么两样。这不是一间儿童房,而是大人的房间,摆着笨重的橡木老椅子,墙上挂着忧伤的老画像。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丰富的早餐。不过,她的胃口很小,所以当玛莎端了第一盘放在她跟前时,她的反应异常冷漠。

“我不想吃,”她说。

“你不想吃稀饭?!”玛莎不可思议地惊叫起来。

“不想。”

“你不知道有多好吃。这可是加了糖的!”

“我不想吃,”玛丽又说了一遍。

“唉,”玛莎叹着气说,“我可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东西白白倒掉。要是我的弟弟妹妹在这的话,两分钟就干光了。”

“为什么?”玛丽冷冷地问。

“为什么!”玛莎反问道,“因为他们长这么大从来就没吃饱过,他们就像小鹰和小狐狸一样饿。”

“我不知道饿是什么感觉,”玛丽说,依旧是冷冰冰的,带着些无知。

玛莎看上去生气了。

“好吧!那你就该试试了,会有好处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玛莎说的很直接,“我可没心思陪你在这盯着这么好的面包和肉片。上帝啊!我多希望迪肯、费尔、还有简和其他几个能把这儿的东西全都偷偷带走啊!”

“为什么你不带给他们呢?”玛丽提议说。

“不是我的,”玛莎坚定地说,“而且今天也没轮到我出去。我和其他人一样,每个月只能出去一次。那时我就回家去,帮我妈做做清洁,让她能歇一天。”

玛丽喝了些茶,又吃了点果酱面包。

“你穿暖和点,自己出去玩吧!”玛莎说,“那样就会有胃口吃肉了。”

玛丽走到窗前,外面有花园,有小路,还有大树,可是所有一切看起来都了无生气,充满寒意。“出去?这种天气为什么要我出去?”

“好吧,如果不想出去,你就呆在屋里吧!你还能干什么?”玛莎回答说。

玛丽瞥了她一眼。确实没什么可干的。梅德罗克太太收拾这间“儿童房”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弄点玩的东西。也许,现在能做的就是出去看看花园到底是什么样子。

“谁陪我去?”她问。

玛莎瞪大了眼睛,“你自己去,”她说,“你必须学着别的孩子那样,没有兄弟姐妹照样自己玩。我们家迪肯就是自己去的荒原,而且一玩就是几个钟头。他就是那样才和小马交上朋友的。荒原上的绵羊都认得他,小鸟们都到他手上吃东西。还有,他总是把自己吃的省下来,带给那帮小动物们。”

事实上,正是因为玛莎提到了迪肯,这才使玛丽决定走出去,尽管她自己可能没意识到。虽然外面没有马,也没有羊,但至少还有鸟。它们也许和印度的鸟儿不一样,但看看它们也会开心一点。

玛莎给她找来了外套和帽子,还有一双结实的小靴子,然后就带着玛丽下楼了。

“你只要往那走就能到花园了,”玛莎指着树丛中的一道门说,“夏天花园里有许多花儿,但现在都还没开。”她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有一处花园是锁上了的,十年来谁都没进去过。”

“为什么呢?”玛丽脱口而出,在这奇怪的房子里,除了那一百间是锁着的,现在又多了一处。

“自从夫人突然去世了以后,克拉文先生就让人锁上了。那花园是夫人的,他谁也不让进。锁了门之后,克拉文先生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哦,梅德罗克太太在摇铃了——我得快走了。”

玛莎走了之后,玛丽就朝着树丛中的那道门走去。她忍不住来回想着那个十年来没人进去过的花园。她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里面是不是还有花儿活着。进了那道门,玛丽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大片花园中,很大很大的草地,上面还有人工修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花园里有很多树,有花圃,还有修剪得奇形怪状的万年青,一个大池塘,池塘的中央有一座灰色老喷泉。可是,花圃里却什么都没有,喷泉也不再喷水了,一派萧条的样子。这不是那座上了锁的花园。花园怎么上锁呢?人们不是随便都能走进花园的吗?

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脚下的小路延伸的尽头,有长长的一堵墙,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她这是头一次来英国,当然不知道自己正走向菜园子,里面都种着蔬菜和水果呢!她朝着那堵墙走去,发现常春藤间有一扇门,是开着的。显然,这也不是上锁的花园,她进得去。

她进了门,发现园子的四周都围着墙,明白了这不过是几个相通的花园当中的一个。她还看见了另外一扇绿色的门,可以瞧见里面的灌木丛,还有种着冬令蔬菜的菜地,中间也有小路。果树都靠墙长着,有些菜地上还罩着玻璃框。这地方也够丑的,无聊透顶,玛丽心里想,一边站在那儿环顾四周。也许等夏天来了,东西都变绿了,会好点吧!可现在真的没什么好看的。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肩上扛着把铁锹,从第二个花园那走了过来。他看见玛丽吃了一惊,马上就摘下了帽子。他那老脸上可一点儿都不友好,见到玛丽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但是,玛丽也不喜欢他的园子,露出她那“反感”的神情,毫无疑问,玛丽见到他也不高兴。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菜园子,”他回答。

“那呢?”玛丽又问,指着另外一扇绿色的门。

“也是菜园子。”老人说,“墙的那边还有一个,再过去是果园。”

“我能进去吗?”玛丽问。

“想去就去。不过,没什么好看的。”

玛丽不再理他。她沿着小路一直走,又进了第二扇绿色的门。她看到了更多的墙,更多的蔬菜,更多的玻璃罩子,但是,在那的第二堵墙中间,还有一扇绿色的门,门是关着的。也许进了这扇门,就是那十年没人进过的花园吧?玛丽从小就胆子大,而且向来随心所欲,所以她直直走向那扇门,转动上面的把手。她希望门是打不开的,因为她希望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个神秘的花园——但是,门的的确确很容易就开了。她走了进去,发现是个果园,四周都围着墙,果树都靠墙长在枯黄的草地上,树上光溜溜的——但是,玛丽再也看不到另外的绿门了。玛丽四处寻找着,当走到果园的另一头时,她留意到那堵墙并不是只到这果园为止,而是一直向前延伸着,好像另一边还围着什么园子。她能看见墙头上那高高的树梢,当她停下脚步时,看见在最高的树枝上有一只小鸟,胸前红扑扑的,而这时,它突然开始放声歌唱起来,仿佛在说“我看见你了”,仿佛在向玛丽问好呢。

玛丽不走了,站着听鸟儿歌唱,它那嘹亮而又友善的小嗓门让她感到很开心——即使是再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孩,也会感到孤独的;这栋四门紧闭的大房子、那片光秃秃的大荒原、还有这个凋零的大花园,无不让她觉得,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如果她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一个习惯了被人爱着宠着的女孩,此时此刻一定会伤心极了。可是,即便她是“犟玛丽”,她现在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这只胸脯红红的小鸟让她苦涩的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她几乎是在微笑着。她就那样一直听着,直到小鸟飞走了。它可不像印度的鸟儿,玛丽很喜欢它,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它呢?也许它就住在那个神秘的花园里吧?它一定知道一切。

或许是因为她真的无事可做,玛丽不断地想着那个废弃的花园。她满心好奇,很想看看那花园到底是什么模样。克拉文先生为什么要把钥匙埋掉呢?既然他那么爱着他的夫人,为什么却又那么讨厌她的花园呢?玛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见到克拉文先生,但她知道的是,就算自己见到他了,也不会喜欢他,他也不会喜欢自己;自己能做的就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什么也不说。尽管她非常非常想问问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奇怪的事情来。

“从来没人不喜欢我,我也从没喜欢过谁,”玛丽心里想,“我也从来不能像克劳福德家的孩子们那样说话,他们总是说啊,笑啊,闹作一团。”

她想起了那只小鸟——那是一只知更鸟,想起了它朝她歌唱的样子。她还想起了它刚刚站着的树梢,玛丽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敢肯定,那棵树一定是在那秘密花园里——我觉得一定是,”玛丽说,“那地方围着墙,但却没有门。”

她走回到第一个菜园子,看见那老人在挖地。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用她那双小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他丝毫没注意到她,于是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对他说话了。

“我去其它园子了,”她说。

“没东西拦着你,”他硬邦邦地回答道。

“我去了果园。”

“门口又没狗咬你,”他答道。

“可是,有一个花园没有门,”玛丽说。

“什么花园?”他提高了嗓门问,手里的活也停了下来。

“在围墙的另一面,”玛丽小姐回答说,“那里有树——我都看见树梢了。还有一只胸口红红的鸟儿在树梢上唱歌呢。”

出乎她的意料,老人那张饱经沧桑却不太友善的脸上,神情突然起了变化。老人渐渐露出了笑颜,让人感觉大不一样。玛丽感到很奇怪,人一笑起来为什么会更好看呢?她以前可从来没想过。

老人转身朝果园那头走去,然后开始吹口哨——很柔和很小声。玛丽怎么也不明白,这么一个阴郁的老人,为什么可以发出如此逼真的声音呢?就在这时,让她高兴的事情发生了。她听见空中传来鸟儿飞过时的声音,柔柔的,匆匆的,很小声——那只红胸脯的小鸟正朝他们飞来,它竟然就飞落在老园丁脚边的大土块上。

“瞧,它来了,”老人笑着说,然后就开始和小鸟说起话来,就像和孩子说话一样。

“你去哪儿了?你这贪吃的调皮鬼。”他说,“今天都没见到你。季节还早着哪,你就开始四处求爱了?你可真心急!”

小鸟歪着小小的脑袋,抬头看着老人,它那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宛如两颗黑色的露珠。它好像很熟悉这一切,一点儿也不害怕。它欢快地跳来跳去,啄着泥土,寻觅着种子和小虫。这一幕着实使玛丽的内心有了异样的感觉,因为鸟儿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快乐,简直和人一模一样,它那小小的身躯却很丰满,它有一张精致的小嘴,还有修长好看的双腿。

“是不是每次你一叫它,它就会来?”玛丽很小声地问。

“啊,是的,它会来的。它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它了。它的家在另一个园子里,它头一次飞到墙这头来后,却一连几天都没力气再飞回去,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可是,当它终于飞回到那边以后,它的兄弟姐妹都走了。它孤孤单单的,又回到了我这儿。”

“它是什么鸟儿?”玛丽问。

“你不知道吗?它是红胸知更鸟。这种鸟对人最友好,也最好奇。它们就像狗儿一样友好——当然,你要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你瞧瞧,它在那啄来啄去,还时不时看我们一眼。它知道我们在说它呢!”

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大概就是看着老头那样子了——他盯着那个子小小却又相当丰满的红色知更鸟,脸上写着的是骄傲和喜爱。

“它可臭美着呢!”他笑着说,“它喜欢听见人们谈论它自己。还很好奇!乖乖,再也没有比它更好奇、更爱管闲事的了!它总是跑来看我在种什么。克拉文先生懒得来看的东西,它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它可是最好的园丁了,啊,是的。”

知更鸟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啃着啄着,忙得不亦乐乎,还时不时停下来看他们一眼。当它看着玛丽的时候,玛丽觉得它那露珠般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仿佛真的想知道她的一切。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它的兄弟姐妹呢?都飞哪儿去了?”她问道。

“不知道。它的爸爸妈妈把孩子们带出鸟巢,教它们学飞。在你来之前,它们就已经都飞走了。这只鸟很懂事,它知道自己没有伙伴。”

玛丽小姐朝鸟儿跨了一小步,神情凝重地看着它。

“我很孤单,”她说。

她从前不知道,孤单也是让她忧伤和发火的一个原因。就在知更鸟看着她、她也看着知更鸟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

老园丁把帽子往光秃秃的脑袋上推了推,盯着玛丽看了一会儿。

“你就是印度来的小家伙?”他问。

玛丽点点头。

“那你觉得孤单就不奇怪了。来了以后,你会更孤单的,”他又说。

他又开始挖地了,把铁锹深深插进肥沃的黑土里,而知更鸟在旁边蹦蹦跳跳,忙乎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他。

他直起身回答说:“本·威勒斯塔夫。”说完,又咧嘴笑了笑。“我自己也很孤单,除了它在的时候。”他朝知更鸟竖起了大拇指,“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根本没有朋友,”玛丽说,“从来没有。奶妈不喜欢我,我也从不和别人玩。”

有话直说、不拐弯抹角是约克人的习惯,而上了年纪的本·威勒斯塔夫正是约克大荒原上的人。

“你和我倒是有些像,”他说,“我们样子差不多,长得都不好看,也都满脸愁容。还有一样的坏脾气,你和我一样,我敢说。”

这些话再平常不过,但玛丽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听过别人对自己的真实看法。那些印度佣人们总是唯唯诺诺,不管你做什么,她们都只是听从。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长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先本·威勒斯塔夫那么难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他那么忧郁——当然是见到小鸟之前那样。她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脾气是不是太坏了。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忽然,她耳边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就像湖面起了涟漪一样。她立刻转过身去。原来,她正站在一棵小苹果树不远的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那知更鸟飞到了苹果树的枝桠上,纵情鸣叫起来。本·威勒斯塔夫畅怀笑了起来。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玛丽问道。

“它已经决定要和你交朋友了,”本回答说,“我肯定,它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玛丽问,一边轻轻地朝小苹果树走去,抬头看着它。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对小鸟说,仿佛它是人似的,“愿意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冷冷的语气,更不是那盛气凌人的印度腔,而是用一种异常温柔、充满期待、略带讨好的声音。本·威勒斯塔夫都吃了一惊,就像玛丽听见他吹口哨时一样吃惊。

“哈!”他惊呼,“你这样说话就和其他人一样好听了,这才像个真正的孩子,而不是个嘴不饶人的老太婆。你刚才那样子就像迪肯在和他荒原上的小动物说话似的。”

“你认识迪肯吗?”玛丽急切地问,立刻把头转了过来。

“大家都认识他。迪肯总是到处跑。黑莓树认识他,石楠花也认识他。我敢说,狐狸都会把他带回家,让他看看狐狸宝宝;云雀也会把他带到自己的窝窝前。”

玛丽本想多问点什么的,她现在对迪肯也充满了好奇,就像对那个废弃了的花园一样。可就在这时,知更鸟唱完了歌,轻轻地拍动翅膀,飞走了。它已经来过了,现在该有其他事做了。

“它飞过了墙头!”玛丽看着小鸟,大喊着,“它飞进了果园——又飞过了一堵墙——它进了那个没有门的园子!”

“它住在那里面,”老本说,“它是在那儿出生的。要是它在求爱的话,那一定是那玫瑰丛中的某只母知更。”

“玫瑰树?”玛丽问,“那儿有玫瑰树?”

本·威勒斯塔夫由拿起铁锹,开始挖起地来。“十年前就有了。”

“我真想看看,”玛丽说,“那儿为什么没有绿色的门呢?一定有个门呀!”

“十年前有一个,但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大声说,“应该有啊!”

“谁也找不到,而且这不关谁的事。别多管闲事,没事找事。好了,我该干活了。你走吧,自己玩去,我可没时间。”

话音刚落,他就不挖了,扛着铁锹走了,看都没看玛丽一眼,也没有和她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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