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致力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迷迷糊糊中，他一直在为自己开脱。他对曾光宁说要他管好手下人，这只是善意的提醒，不是什么批评和责难，作为一名领导者，他应该有着大海一样宽广豁达的胸怀，根本不会计较这个。想到这里，余致力就像吃了一个定心丸，脸上带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很快入睡了。
但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他就醒来了，还以为天亮了，他做着起床的准备，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他感到舒心。但看看窗外，天根本就没有亮，他现在还置身于漫漫长夜之中。他必须入睡，没有充足的睡眠，白天上班就会没有精神。但越是要睡，就越是睡不着。
那件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事情已经发生，他无法用自己的意念把它抹杀掉。当时整个身子都湿了，现在感觉到有点头痛和鼻塞，正是感冒的迹象，这些都时时提醒他这件事情的发生。于是，他只能退一步设想，要是他不去水塘的那边找什么青蛙，他就不会遇到曾光宁，也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他深刻地剖析自己，人家都在钓鱼，你去找什么青蛙呢？听到青蛙的叫声有什么可激动的，你本来就是一个乡下人，难道听得还不够吗？在乡下时，屋后有一个水塘，一到夏天，满耳朵都是蛙声，想安静地读会儿书都不行，有时真想往那个水塘扔一颗手榴弹，把那些可恶的青蛙通通炸到天上去。青蛙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杀了吃，算是开荤。那时，一个晚上就能捉一麻袋，用手电筒死死地照着它那鼓突的眼睛，它就变傻了，一动不动地让人捡到麻袋里。杀它的时候，它会更傻，一动都不动，任人剁掉它的头颅，尔后从颈部撕下它的皮，就像脱衣服一样，哧溜一声，就光了，到了这个时候，它们才蹬一下修长雪白的腿，算是最后的挣扎。真傻，真可怜，原来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青蛙。
既然是这样的一只青蛙，那谁还会来可怜和同情你呢？真是活该。
第二天上班，林黛芳看到余致力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就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告诉她只是有一点轻微的感冒，她给他拿感冒药，他谢绝了，说多喝开水就行了，他不习惯吃药的。
“昨天喝水了没？”
“喝水？”余致力不解地望着林黛芳，突然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没有啊，我会游泳的。”
“他们也太霸道了。”
“是我不小心。”
“听说是他们把你撞翻的。”
“就算是，我也不应该对曾厅长说那句话的，太没礼貌了。”
“你说的是实话。”
“我还是很后悔说那的实话。”
“说了就说了，能怎样。”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要是知道，我哪里敢说那样的话，打死我也不敢！董处也听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想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找他检讨一下啊。”
“别，这样的话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的。”
“是吗？”余致力眼巴巴地看着林黛芳，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不要太担心，事情过去了，像曾厅长这样的人可以说是日理万机，他哪在意你那点小事啊，说不定早就忘了，还记得上次我开会迟到的事情吧，搞得那么大，他老人家亲自点名，罚我的站，在全厅引起了轰动，搞得厅政治部领导都紧张起来，有个副厅长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姗姗小姐，现在全厅都叫开了。董处就更绝了，还召开全处的人讨论，写心得，后来，据说董处又跑到曾厅长那儿去汇报，结果曾厅长根本就不记得这个事情了，老董只好讪讪而退，于是他也得了个讪讪先生的外号，你说好笑不好笑？”
林黛芳的俏皮话并没有使他感到轻松，相反，他更加沉重和焦虑起来。他怎么能和林黛芳比啊，她是堂堂的科长，他只是个新来的见习生，身份判若云泥，事情的性质也截然不同。她只是开会迟到，顶多加强一下组织纪律性就行了，而他是公然向公安厅的最高领导叫板。就算林黛芳说得没错，曾厅长不会记得他这么个小人物，但处里的领导呢？
接连几个晚上，余致力都没有睡安稳。那天是大礼拜，到了天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刚闭上眼，就接到了何生亮的电话。
何生亮那边的电话背景声音很吵，他说他在火车站，有紧急政治任务，要余致力赶紧过去。到目前为止，二十四处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的眼里都是领导，他们对他说的所有话都是命令，要百分之百服从。余致力的心里一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行动？虽说二十四处不是什么业务处室，但毕竟也是公安职能部门，是完全有可能参与到什么行动中去的。儿时幻想过的破案啊，蹲点守候，围追堵截什么的，这时一股脑儿地涌进他的脑海，能够参与这样的行动，是他梦寐以求的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何生亮会给他这个机会。
余致力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火车站广场的喷泉附近，何生亮就在这里等他。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显然比平时要热闹，当他看到高空中飘着一个巨大的气球广告条幅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全国糖酒会要在莫城召开了。
“你怎么才来啊，急死人了。”何生亮穿着警服，一脸焦急地出现在余致力的面前。
“路上堵车了。”余致力连忙解释。
“别说了，快跟我来。”何生亮边说边拉着余致力奔跑起来，两个人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时，余致力感觉到一种刺激、新鲜，就像一个第一次追踪犯罪嫌疑人的警察。
他们很快就跑到了一个公共厕所前，何生亮拉着他就往里钻，难道犯罪嫌疑人躲在厕所里？不容余致力多想，他不由分说地就跟着何生亮冲了进去。
“给钱！”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出其不意地拦在了面前。
“我们是警察。”何生亮威严地说。
“我看见了，”老头眨巴着眼睛说，“就是莫城公安局局长来了，也要收费的，五毛一个人，两个人一块。”
“没看见我们在办案！”何生亮厉声喝道。
何生亮给余致力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儒雅的书生，而且特别随和，想不到他也会如此威风凛凛，心里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老头还是被何生亮的气势给镇住了，往后退了一步，余致力随着他跑进厕所。
就在余致力在厕所里警觉地张望时，何生亮在解警服上的扣子，边解边说：“快点脱衣服。”
余致力不解地看着何生亮，手不由自主地脱起衣服来。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了，何生亮要跟他换衣服。
原来，每逢有大型的活动，基层警力不足时，在机关上班的警察就会被临时抽调出来值勤，今天是休息日，何生亮刚好被抽调了出来，和从各个单位抽调来的警察一起在火车站维护现场秩序。但是现在他有一个紧急约会，是那个有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曾真主动约他。何生亮又不能擅自离岗，要是被查出来，他就别想当警察了。于是他把余致力叫了过来，替他顶岗。
“我又不是警察，要是查出来了怎么办？”
“没事，反正你当警察是迟早的事情，你自己不讲，谁知道。”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何科长。”余致力仍然忧心忡忡。
“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你知道吗，她就是曾真，大名鼎鼎的曾真，你应该看过她主持的节目吧。”
“我没看过。”
“真是孤陋寡闻，不跟你说了，快点换衣服吧。”
何生亮很快就穿好了余致力脱下来的上衣和裤子，他在洗手池边的镜子前照了照，整理了一下不太合身的衣服，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剩下余致力一个人站在洗手池前发呆。他只穿着内衣，手里拿着何生亮脱下的警服，前来上厕所的人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简直令他无地自容。他只得急忙穿好警服，快速走出了公厕。
一个警察朝他走了过来，是一个真警察，而他是一个假货，他微笑着朝他点头，余致力躲闪不及，只好在脸上挤出生硬的微笑，像个贼一样，逃也似的在他面前消失了。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余致力挤进了火车站广场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警服上散发着何生亮浓重的体味，他觉得自己就像皮影戏里的一个道具，心里空落落的，在人流中晃来晃去。他心想，这次又让何生亮给涮了。
一个行人大摇大摆地朝他走了过来，头一偏，喉咙里一阵蠕动，一口浓痰呼之欲出，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穿着警服的余致力，猛地一下又把那口浓痰吞了进去。余致力想，警察还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穿上警服就能不怒自威，我一定要当上警察。
到了中午，余致力早饭都没吃，肚子早饿了，寻思着找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就在这时，又一个警察从他的身边冒了出来。余致力连忙躲闪，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警察竟然是季声瑜。
“小余，这是怎么回事呀？”季声瑜上下打量着余致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余致力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季声瑜，季声瑜听了之后朝他吼道：“真是乱弹琴，何生亮也是的，怎么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不怕害死人吗？！”
“我我……”
“你还想不想当警察啊！”季声瑜又朝他吼了起来。
“我不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何科长的命令不得不听，我是没有办法，还请季科长帮我。”
“你要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讲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否则张扬出去，对你特别不利。”
“我知道，谢谢。”余致力连连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
“你给何生亮打电话，要他快点过来换衣服，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季声瑜说着，就匆匆地走开了。
季声瑜走后，余致力连忙给何生亮打电话，电话里一片忙音，根本就打不通。他只得选择在偏僻的地方游走。一看到前面有警察出没，就远远地躲开。他最害怕的是碰到督察，要是碰到，要他出示警官证，他就死定了。
到了傍晚，何生亮仍然没有回来，在昏暗的灯光中小心翼翼地游走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幽灵。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突然蹿出几个人，他们吵得很凶，看样子还动起了拳脚，余致力下意识地躲开，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警察来了。”余致力不能再躲了，只得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什么事？”余致力努力表现得像一个警察，用充满了威严的口吻问。
原来是几个城里人在欺负一个乡下小伙，乡下小伙身上背着的行李不慎撞了一个城里人，城里人要他赔偿五百块钱，乡下小伙哪里有钱赔给他，于是就发生了争吵。城里人很快就叫来了三四个一身酒气的帮手，把乡下人给打了，打了还是要赔钱。余致力弄清情况后，知道是这些城里的社会渣滓“杀猪”，顿时热血上涌，在心中暗暗发誓，要为这个农民兄弟讨回一个公道。没想到，那几个城里人根本就不买他的账，还讥笑他多管闲事。
“你把事情调查清楚了没有，是警察又怎么了，很了不起啊！”
“你拿纳税人的钱，难道连个证件都不出示一下？”
听说城里人要他出示证件，余致力一下子慌了神，脸红了起来，他低垂着头，沉默着，难堪极了。他妈的，这几个城里人也真是欺人太甚，要是在平时，余致力肯定和他打起来了，要怎样就怎样，老子一条命不要了！但现在不行，要是真的闹大了，肯定会查出他是个假警察，他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何况还要累及何生亮。他只得强压住怒火，不和那帮人理论。
却说那个乡下小伙见有警察撑腰，不仅不打算赔钱，调子还高了起来，骂那些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土匪，一下子把那几个满身酒气的城里人给搞得恼火了，上来揪住他就往死里打，没几下就把乡下小伙打得鬼哭狼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余致力顿时热血上涌，冲上前去阻止。而且他是警察，围观群众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他，他根本不可能临阵脱逃。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帮流氓竟然一下子把矛头全部对准了他，对他拳打脚踢起来。余致力躲闪不及，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头，任人殴打。那帮人失去了理智，越打越凶，一副欲置人于死地的架势，很快，鲜红的血液就从余致力的嘴角流了下来。
就在这个紧急关头，身穿警服的季声瑜突然出现了，他手提警棍，一声断喝，冲了过来。那帮流氓见有警察前来帮忙，顿时作鸟兽散。季声瑜是个训练有素的老警察了，他眼见歹徒们向外逃窜，知道他不可能控制住全部的歹徒，于是便把目光迅速地锁定好一个目标，那个目标身子瘦小，跑得也不快，季声瑜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控制住了。谁都知道，只要抓住其中的一个歹徒，这个案子的破获就有了突破口，不愁破不了。
季声瑜给歹徒上了手铐，拉着他来到余致力的身边。余致力的头部和下身都遭到了歹徒的袭击，他不仅头晕目眩，腹部还疼痛不止，硬撑了一会儿后，整个人便歪斜地躺在了地上。
“小余，你没事吧？”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余致力费力地缓缓睁开双眼，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弄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见季声瑜抓住了其中的一个歹徒，余致力心想糟了，要是那个歹徒归案了，他的假警察身份必定暴露无遗。就在这时，110的警车也鸣着警笛开了过来。大事不好，余致力顾不得身上剧烈的疼痛，倏地从地上爬起，拉着季声瑜就往外跑。由于余致力用力过猛，致使季声瑜脚步踉跄，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他身后的那个歹徒更是连滚带爬，狼狈极了。在一个广告牌的后面，余致力终于停住了脚步。季声瑜停住脚步时，下意识猛地拉了一下手铐，使得他身后的歹徒啪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小余，你这是干什么？”季声瑜气喘吁吁地质问起余致力来。余致力把嘴巴紧紧地附在季声瑜的耳朵边说：“季科长，请求你，放了他，否则，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