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说不清白,往往一件同样的事,对一个人来说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很难。余致力后来想起,如何进入省公安厅的那扇大门,竟然成了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就不禁会心一笑。
那天早晨八点刚过,在省公安厅机关的大门口,喘着粗气的他被一名武警拦住了。年轻的武警一脸严肃,他戴着白手套,干脆利落地抬起右手,示意他出示证件。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只蚊子突然袭击了武警的下巴,他的手猛然改变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拍下去。
余致力眯起眼,并没有在武警光滑的下巴上发现蚊尸,那只蚊子能够虎口脱险,说明它身手敏捷。
“同志,请你出示证件!”武警的语气中透着不快,边说边皱起了眉头,他显然对那只侥幸漏网的蚊子耿耿于怀。
“在里面上班的。”余致力努努嘴,朝厅机关大院内望去。他的目光停留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樟树上,樟叶在微风中飘动,他的目光随之起伏不定。
“请出示证件!”
余致力被武警威严的声音吓着了,他的目光受惊似的,从动荡的树叶上收回。武警明显是把对蚊子的不满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但余致力想,人家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容易,就别跟他计较了。
“我是新来的,还没有办证件,请多关照。”他焦急地说,边说边看了下手表,糟了,已经迟到好几分钟了。
“不行。”
武警威严地说,对他的请求根本不予理睬。余致力一下子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尴尬极了。
“不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吗,蚊子再毒,也没道理由我来承担后果啊。”余致力无辜地想。
公安厅的门楼结构其实和中国古老的衙门差不多,只是外表看起来朴素一些而已。它由四个方形石柱组成,顶着一个乌纱帽一样的东西,巍然屹立。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大门口涌进涌出的人很多,有穿警服的,还有更多没穿警服的,包括背着书包上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像潮水一样汹涌。这个可恶的武警单单就拦住了他一个人。特别是当那些领导模样的人,或者是领导的车子进出的时候,他还频频敬礼致意。余致力眼睁睁地看着,胸中的怒火一丝一丝地往上蹿。
“我是二十四处的,已经迟到十分钟了,让我进去吧。”除了那一丝丝往上蹿的怒火,余致力的声音里还隐含着无奈和悲凉,“这是我的单位,我又不是一个上访者!”
“你叫什么名字?”
“余致力。”
“吴智力?”
“不是吴,是余。”余致力只得把声音提高,又羞又恼。
武警不再理睬他,转过身去拨打他身后的那部红色话机。拨了很久,却没有人接听,他放下电话,盯着余致力的脸看了一眼说:“二十四处没有人接电话,还是麻烦你去传达室登记一下吧。”
没有办法,余致力只好小跑着来到了侧门的传达室,传达室的窗口不大,余致力把头探进去,没有看到工作人员,便喊了起来。有人吗有人吗?见没有人应声,便急躁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后来才从内室传来一个声音,要他等等。余致力等了五分钟,见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无奈之下,他又跑到了那个警卫的面前。
“登记的工作人员不在,没时间了,请放我进去吧。”
“不行。”警卫仍然板着面孔说。
余致力内心的火山终于爆发了:“都求你了,你说说,有谁进自家的门还要求情的?”
对于一个刚来上班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迟到,所以他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提前出发,好几次因为到得太早,只好在公安厅大门外徘徊,有一次还差点被武警误认为是一个上访者。今天他也起得很早,但人算不如天算,遇上了堵车,一点辙也没有。他一下公交车,就飞也似的跑了过来。想尽量少迟到一会儿,但可恶的武警偏偏把他挡在了门外,狗急了也会跳墙,叫他怎么能不发火?
余致力说着就往里冲,武警敏捷地拦在他的前面,对他厉声喝道:“不许动!”与此同时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余致力感觉到胳膊都快被他给扭断了,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同志,你怎么做都没用的,这是纪律。”
“我不管你什么纪律不纪律,这又不是战争年代,我不是列宁同志,你也不是那个亲爱的警卫洛班诺夫。”
这是余致力小学时所学的一篇课文,年轻的武警显然没有读过,一脸迷惘地望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就在这时,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笑声。
“帅哥,我们是一个处的,让他进去吧。”她在跟那个武警说话,声音不大,有点急促,还带着一丝沙哑,但很好听。
“好吧。”武警挥挥手,示意余致力进去。
余致力就像获释的囚犯一样,随着人流走进了大门。那个替他说话的女子走在他前面,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衣裙,至少有一米六五高。她走得很快,余致力加快步伐跟上她。微风吹过,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这是余致力第二次见到同事林黛芳,第一次只在办公室的走廊上匆匆地打了一个照面,她就出差去了。林黛芳出生在莫城,据说,她的家族在莫城的历史上曾经影响深远,虽说后来林家家道中落,影响不再,但林黛芳的父母好歹也是大学教授,和出生在农村的余致力相比,可谓血统高贵。
余致力从读高中起就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特别是在莫城读大学和读研的日子里,他为了减轻沉重的家庭负担,文章发表得很勤。几年前,林黛芳在《莫城晚报》上看到一篇题为《致一百年前的你》的千字文,便记住了余致力这个名字,并且成了他的粉丝。林黛芳还在《莫城晚报》的副刊专栏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曾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不到两个人真正见面是在公安厅的大门口,而且是在余致力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不仅一眼就认出了他,还很快帮他摆脱了尴尬的境地。要不是她的出现,他不知道还要和那个武警僵持多久。
后来想起来,余致力觉得这的确是命运的一次安排。他认为他和林黛芳的这次见面充满了寓意,就像但丁《神曲》中的那个天使比德丽,她引领着他进入了天堂的入口。当然,这只是他后来的感觉。在当时,他其实是极度自卑的,他是一个连公安厅大门都进不了的新人,他在武警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正好让她撞见,就像让人看到了自己见不得人的伤口。他自卑极了,简直连正视她的勇气都没有。他生怕她会把这件事情讲给同事们听,因为他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列宁,列宁被武警拦住,反而会成就他的伟大,而他被武警拦住,则全然是无用,是卑微。
来到办公室门口,没有想到的是,余致力又一次遭受了打击,公安厅的大门进不来也罢,他现在连办公室的窄门也进不去。
办公室的门都关着。余致力所在的办公室是往里走左边第三间,办公室没有人,同事们开会去了,他没有钥匙,只能像个乞丐一样站在门外——一个站在自家门口乞讨的特殊乞丐。他在心里给自己如此定位。他难堪至极,对于二十四处来说,他还只是一个局外人。他虽然在这幢机关大楼里上班,但这里并没有属于他的位置,连个开会的资格都没有,栖身于此,不过是寄人篱下。这时,林黛芳已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换好了警服,她一边走,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警服。在准备带上办公室的门时,她看到了焦虑不安的余致力,顺口便问:“你忘了带钥匙啊?”余致力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林黛芳马上明白过来了,她“哦”了一声说,“我现在要去开会,你先到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吧。”林黛芳说着,一路小跑着从他的身边经过。她虽然换了警服,但是从余致力身边经过时,身上的香水味仍然丝毫没有减少。
她穿着警服的身影在他面前一晃而过,而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他不敢看。不过,他仍能感觉到她的美丽,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光芒,就像正午的阳光一样,让他不敢正视。
他想不到一个女人穿着警服会那么美。他从来没有穿过警服,不知道自己穿上会是什么样子。从小他就认为警服是世界上最神奇的衣服。在他的心目中,警服绝对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穿上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强者。至少,大门口的武警再也不会随意拦住他,更不敢轻视他,扭痛他的胳膊。
余致力出生在农村,进城读大学后不久,就多次企图隐瞒自己的农民出身。有人问他家是哪里的,他会说是窄门。要知道,对窄门感兴趣的人还是蛮多的,都认为那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听说余致力是从窄门来的,一双双眼睛便闪闪发光起来。真的是那个全国最美丽最神秘的小镇窄门镇吗?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是的,就是那个窄门镇,全中国就只有我们一个窄门镇,没有第二个,我父亲是镇上的医生,母亲是民俗歌舞团的一名指导老师。余致力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余致力是在撒谎。他的家根本就不在窄门镇上,而是离窄门镇还有十多公里的一个穷山沟,叫巫谷寨。他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什么医生。不过,就像巫谷寨和窄门镇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同属于一个行政区划一样,他父亲的职业还是和医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乡下的一个阉猪匠,具体地说,还是个业余的,专业的叫法就是兽医。除了得到乡邻的口头感谢,这个可怜巴巴的老实人给人阉猪所得的报酬,就是那串刚割下来的血淋淋的猪卵子,他带回家腌制、风干,成为家中逢年过节的美食。不过,余致力是不吃的,嫌有股臊味儿,他宁可一年不开荤,也不会拿这种所谓的肉来抚慰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母亲也永远和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打死也不吃。要说母亲是一名舞蹈教师,也不纯粹是空穴来风。几年前,窄门镇上搞起了旅游,众所周知,要把一个地方的旅游搞好,没有民俗歌舞寸步难行。于是镇上便在四村八寨招来一些口齿伶俐、身段曼妙的山村少女,乌合起一个歌舞团,听说母亲会跳一种土生土长的摆手舞,便来向她请教,如今那些女娃子碰到他母亲时还亲切地喊她老师呢。
自从撒谎的那天起,余致力就确定了他人生的奋斗目标,一定要发愤读书,毕业后在大城市里找个好工作,最好能够有个一官半职,就把老实巴交体弱多病的父母接到城里,跟自己住在一起,让他们安享晚年,免得受人欺负,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减轻撒谎给他带来的道德焦虑。
一定要成为一名警察,一名公务员,想着想着,余致力不禁热血沸腾起来。他坐在办公桌前,双脚习惯性地踢着地板,就像农民抡着锄头在锄地。他低下头,感觉到自己回到了故乡的田垄,不管在哪里,他在本质上都是一个农民,再高级的办公室,也不过就是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只有通过自己辛勤的耕耘,才能有所收获。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好高骛远,要从脚下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他相信,只要从这个立足之处深挖下去,就必定会有泉水涌出。
就在余致力踌躇满志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余致力显得不自在起来,有些紧张,有些惶恐,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开门。他打开门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他也望了她一眼,感觉她气质不错,但神情有些怪,至于怪在何处,他一时又说不出来。
“请问找谁?”
“我找何生亮。”
“他不在,开会去了。”
“对了,今天厅里开大会,我忘了。”
“有什么事要我转告他吗?”
“你在二十四处工作吗?”
“是的。”
“怎么没去开会?”
“我是新来的。”
“新来的就更应该去开会了,正是表现的时候。”
“你不是也没去?”
“我没在公安厅工作,也不是警察,幸好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开会。”
“我还处在试用期,也不是正式工作人员,不是警察,也就是说,还没有开会的资格。”
“你想当警察吗?”
“当然想。”
“当警察有什么意思?”
“你找何生亮有事吗?”
“现在没事了,我不找他了。”
“噢。”
“我其实只见过他一面,别人介绍的,说他是个诗人,他的诗我看不懂,我讨厌写这种诗的人,所以就不想见他了,请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余致力。”
“我叫曾诗曼。”
那个叫曾诗曼的女子飘然而去,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故乡的一株薄荷,清凉,清爽,并且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异香。余致力望着她的背影发呆,两个人的交谈简单至极,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地方,但是,她带给余致力一种隐隐的预感——他一定还会见到她。
林黛芳喘着粗气进入到厅大会议厅时,意识到大会早已开始了,不由得有些慌张。林黛芳朝主席台看了一眼,那些副厅长和副厅级的政治部主任,纪委书记、总队长等都全部在座,中间坐着的是常务副厅长曾光宁,他戴着眼镜,一脸严肃。这个位子本来是厅长庄来福坐的,庄厅长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没有来参加此次会议,说明这个会议并不是非常重要。林黛芳躬下身,眼睛急速扫向黑压压的人头,视线像一张渔网一样撒开去,却没有找到一张同事的面孔,她慌了。
糟糕,她找不到自己的组织了。那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领导和同事,就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似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