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从花岩县回来的第五天，成访的夫人打电话来，说老板从乡下回来了，叫方向西晚上去下棋。
“老板”这个称谓是旧社会的产物，被唾弃了许多年后又恢复了它受人羡慕的地位。一般说来，这个称谓是那些开店、搞企业、办公司、做生意的人使用的专利，多少年来，这个身份仅限于商界，没想到这个令人羡慕却多多少少散发着一点铜臭味的称呼，使用范围在迅速扩大：有学生叫老师做老板的、有学手艺的徒弟改称师傅为老板的、有儿子叫父亲老板的……最后，这个称呼堂而皇之落户到了政界。司机给领导开车叫做给老板开车、秘书私下里都会称自己跟的首长为老板、下级称自己的直接领导大都也为老板，方向西也称成访为老板。如果你是懂政治的，倘若有人称一位重要的官员为老板，那么就意味着此公与首长的关系非同小可了，你就不要再打听他的职务、职业、出身、学历等等，他们的意见，一般就是老板的意见，他们的观点，便是老板的观点，你给了他们面子，就是给了老板面子，你不把他们交办的事办好就是不给老板面子，你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老板。
方向西没有当过哪位首长的秘书，他还没有资格像其他秘书那样，自豪地称他所跟的人叫老板。方向西毕竟是一位共和国将军的后裔，他不可能谦卑地称某一个够不上他心中级别的部门头头为老板，有资格被他尊称为老板的，只有成访一个人。
方向西在公众场合从不言及他和成访的关系。他出入成访家里时也总是尽量避人眼目，多是选择天黑的时候。更不公开打着成访的牌子去办什么事。但机关里的同事们心照不宣，都晓得他有一个后台坚实的老板，且私下的感情非同一般，多年来往来密切。方向西也明白，他与成访的关系是公开化了的，甚至一些很久以前发生在乡下的故事，也不晓得是怎么传到同事们的耳朵里去的。但不管人家怎么传，他装作没听见。有一些好奇之人曾向他打听那些故事，他总是守口如瓶，一笑了之。若在这样的问题上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则更糟糕，除了有显浅薄，还会有炫耀之嫌。一笑了之是最好的策略，这样就只能停留于传说的层面了。
方向西称成访老板，没有丝毫赶时髦的意思，更不是附庸风雅。他敬重成访，是骨子缝里的敬重。在这个买官、卖官、跑官的恶劣习气盛行的时势里，他却能够坚持党性和良心举荐最底层的干部，实属难得。从成访的作为中，他看到了官场的正派与良心。
成访的业余爱好是看书和下象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方向西每个星期会去陪老板下一次象棋。他一边和老板下着棋，一边东拉西扯说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很多同行和朋友都晓得他每周与成访会有一次不短的会面，都想通过他去给成访递一个报告或者说一句什么话、打一个什么招呼。但方向西不会办这样的事。他知道老板在这种时候，完全是放松和休息，从来不谈工作，只扯闲谈。他怎么能莽撞行事呢？开始很多同事和朋友都对方向西有意见，埋怨他不够意思。尤其是花岩县的干部有意见，高放还当面说过他摆架子。方向西不生气、也不作解释。后来人们见方向西没有利用这个便利帮过任何一个人，一碗水端平了，也就没有人有意见了。
后来成访当了省领导，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还是常叫他过去下棋。他是一个有定力的人，不会轻易改变自己，这也是值得方向西效仿的。
因欠着一份知遇之恩，方向西是一直想着要回报的。成访似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说你老家的腊肉熏得好，你每年给我弄一块来。方向西心里明白：老板不求他回报，只要他有这份心就够了。为了这一块腊肉，方向西让家人专门喂了一头吃糠咽菜、不吃任何工厂饲料的土猪，一年就养一头，快过年时杀了，用大粒盐腌一个月，选用油茶籽壳、谷糠、花生壳、松树蔸作燃料，取其烟将其肉慢烟细火熏烤半个月，待脱去油脂、皮肉被熏烤至金黄色时，方送到成访的家中。这时成访必亲自掌勺操刀，煎上一碗腊肉，让方向西陪他过一回腊肉瘾。这可是方向西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的一点不值钱的孝敬能让一个高官如此食欲大开，也算是回报了他的知遇之恩了。
刚到省里时，方向西特意去请教过老板：来省城工作，都应该怎样做才好。
成访说：你都算得上是一个“老干部”了，又不是才开始干行政这一行的，省里和乡里的工作，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成访说的是大白话，根本没有语重心长那一套。方向西不甘心，执意要请教。成访被缠不过，才说：你有基层工作经验，记忆力又好，还扩大点知识面、加强点口才，就会好干得很。
方向西当然会珍惜上进的机会，按照老板的意见，他开始恶补政治、文化课。以前乡政府只订一份省报，送来时一般都过期七八天了。有时候办公室没人，报纸便被拿到厕所里边看边擦了屁股。那时又没有互联网。用乡干部自己的话说，搞学习是个卵弹琴的事。老板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就看出来他的弱处。此后方向西每天坚持看十几种报纸杂志，一有空便跑图书馆或去大学听各种讲座。在很短的时间里，由于他学习用功、博闻强记，国际国内要闻、名人名言哲语以及一些社会学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随时便能够拿来丰富口语，他的口才因此大有长进，要是普通话标准一些，登上省府的讲台也不会逊色。就凭这一点，在同级干部中他很快便脱颖而出。他分管这一块的政策法规，从中央国务院到省里近七八年出台的所有文件，根本不必翻原文，张口就可以背出来，让基层那些来请示汇报工作、咨询政策法规的同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点本领，同事们不服也不行。他的进步，总算没有丢老板的脸。工作能力和业绩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说他沾了谁的光。当然，方向西绝不会混到让人指背的那一步。他有一点才能，但从不炫耀，总是为人低调，能做到这个样子，正如成访说的，他在单位上就很好混了。
到省里好些年了，方向西无论是因公因私，一次都没有找过老板。老板也从来不问他生活工作中有不有困难，大概老板也知道他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方向西只花四年时间走完从正科级到正处级的台阶，外界有诸多猜测，认为不可避免地有成访的影响。但本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可以作证，完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官越往上提越难，这是不容置疑的规律，金字塔只能是上小下大。在省里的重要部门安排处级干部，不算是难事，很多省直厅局的处室，只有处级干部，没有科级干部。厅局召开全省性的会议，处长们都在一线做着报到、号房子、安排饭局、挂横幅、布置会场的工作。但一俟进入厅级干部安排的层面，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内中的很多手段，是方向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他还是不想为这事去找老板。这不是他的强项，在这个城市里，他的根基太浅，硬着头皮去碰，必然是头破血流。官场上最怕的是费尽心机而又“竹篮打水”，到时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是最难堪的。
晚上，方向西来到成访家，成访刚接到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高兴之余，成访在棋桌上讲了一个他外公的故事。
成访的外公是晚清的最后一批秀才，教过书，当过某县国立中学的校长，当过伪县政府的教育局长。因在和平解放的时候做过贡献，解放后还出任过人民政府的公职。成访参加工作时，父母叫他去在新旧两届政府都做过官的外公那里请教为官为人之道。外公只说了六个字：
拿得起，放得下。
成访说：这六个字，应该是做人的很高的境界，说最高境界也不为过。可以管用一辈子。在我的经历中，现在想来，是我记得最牢的几个字。
方向西回来，睡在床上反复想：今晚老板为什么要讲这么一段往事？是不是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甚至知道了自己病急乱投医去花岩县求卦的事……想到这里，不禁血冲脑门，他想老板一定是知道自己的事情了，他是在有意无意提醒自己！据他的记忆，这是他追随成访多年来，老板第一次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想到这里，方向西心里豁然开朗，就不再去想提拔的事了。他当天晚上就接受了一个民间邀请，心情轻松地玩到晚上十二点。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生活中就不曾发生过什么变化。他觉得这便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精神支持的结果。
一个月后，省长调外省当书记，中央派来个代理省长。新省长年轻，是留过洋的博士，有魄力，刚主政就开始调整相关机构。方向西所在的部门成了首当其冲的调整对象。这样干部提拔的事就搁下来了。正是应了不久前马观正父子给他判下的前两句话：“见风不是风，见雨不是雨”。一场看似急骤的人事风雨就这样暂时停息了。
可是后两句：“月到月半明，云散风自住”，又有什么玄机呢？
方向西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他父亲老班曾经给他去妙珠山找心圆大师求过一签。他当时很不以为然，看了就放下了。方向西回家去找出那签来。其中有两句“行至穷处自然通，不必问东又疑西”，好像和马观心的说法有相通之处，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吧。方向西看过这签后，心里更平静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