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黄老汉下午一点多也把肉给卖完了，收拾停当后，他掏出手机给卖卤货的老伴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一声我走价。这时，大徒弟多得给他端来了一个大碗卤面和一碗麻辣烫，烫菜里有洋芋片、木耳、蘑菇，当然菜花从来不能少。平常和蔡老汉面对面吃饭时，他总是一边吃一边冲着对面说：烫菜里面，菜花最好吃，烫个半生不熟嫩着哩，吃到嘴里块是块、沫是沫的，美死了。对面听了总要也对付几句：蔬菜里面我最不爱吃的就是黄花菜，吃起来一点硬性也都没有，一不留神卡在嗓子里，就像是卡了口痰，又恶心又难受！啊——呸呀！蔡老汉一口痰就吐向对面，说实话，吐得真远真准，如果再使点劲就该吐到黄老汉身上了。对此，黄老汉从不生气，生啥气嘛，是他自己先挑下事的吗，所以他总是笑了笑说：老粗！老粗！遇上这么个冤家！一点文明也不讲，吃饭都让人不高兴，没办法呀！没办法呀！今天，蔡老汉不在对面，黄老汉一声没吭地把饭吃完了。他吃完饭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又站了起来，这样反复几次后又朝着对面看了看，才无奈地把头转了过去。从他的表情上看，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大伙儿都知道，今天蔡老汉先走了，没有对手了，架也没吵成，他俩不吵真不舒服啊！接下来，他该和徒弟们商量安排晚上的屠宰和明天的工作了。这活人家蔡老汉早就放给大徒弟做去了。看人家蔡老汉多洒脱，可黄老汉说：我这哒哒还得等等，再培养两年吧！只见他问了一个又一个……
43.就在这时，大地震开始了，人们惊慌地四处乱窜，只听黄老汉大喊一声：黄家湾村两伙卖肉的！都听我统一指挥别乱！一边留下五个看堆！一边再派上两个人去帮一下女娃们，再去上两个人帮一下卖卤货的婆娘们，快！快去！其余的人全都跟我回村！三马子的轰鸣声中，黄老汉带着男人们回村了。
44.在这里就不讲什么山体滑坡、什么道路塌陷、什么余震不断了。单说黄老汉带领着几十辆三马子历尽艰险回到了村口，只见，黄家湾村七十多户人家，80％以上的房子趴下了，成了重危房，20％的房子倒塌了，100％的院墙塌毁了。老人和孩子们聚在场院上，人群中充满了哭声和叹息声。远远地，只有蔡老汉一个人站在村子的二台上，面对着村子吹着凄凉的哨哨，一遍遍吹着一遍遍喊着：乡亲们！都到场院上去！乡亲们！家里埋下的东西，过后村里会组织人挨家去挖的！快离开！注意安全！乡亲们…… 看着此情此景，几十个汉子流下了泪水，只听黄老汉骂了一声：哭什么？没一点男子汉的劲！这么大地震没有死伤就是万幸了。目前，当务之急就是要把老人和孩子们的生活照顾好！我现在把村里的青壮男人分成四组，黄家班的分成两组，一组去村委会塌下的仓库，把那没用过的大棚地膜给我挖回来搭遮阳篷；另一组多带上些人去村里，从废墟中把煤气罐、天然气瓶给我挖出来，以免后患！快去！蔡家班也分成两组，一组去帮助女人、婆娘们继续打理生意，另一组去照顾场院上的老人和娃娃们。人员的分工安排完了，黄老汉不顾一次次的余震朝着蔡老汉跑去，一边跑一边喊：老东西下来吧！别吹了！我带着人回来了！老东西、老东西，你快下来吧！但是，任凭他怎么喊，蔡老汉硬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管一个劲地吹、一个劲地喊。直到黄老汉跑到了他的身旁，狠狠地拉了一下他的手，将他手里的铜哨哨也夺了过来，替他一次次吹响时，他恍惚从梦中归来，才停下了那无数遍的呼喊。蔡老汉沙哑地问了一声：是你？黄老邪吗？你个老东西！你们赶回来了吗？这下可好了！说着两行泪水从他那古铜色的面颊上淌了下来。黄老汉也激动地说：你个死不了的老东西！多亏了你先回来了，村里少受了多少损失，人也没伤下一个！现在你就放心吧！我带着村里的男人们回来了，一切我都做了安排，你就放心吧！听完此话，就看蔡老汉一个立正说：黄支书，村长蔡大年向你汇报，蔡家沟村现有老的小的共183人，我已领到场院183人，一个没伤一个没少！报告完毕！说罢，蔡老汉腿一软脚一歪便一头栽倒在黄老汉怀里。黄老汉这次再没骂人家块大块小、重了轻了的了，他含着泪水把蔡老汉背在身上，重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场院走去。
45.蔡老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五日下午了。整整三天，黄老汉寸步不离地看护在他的身边，一直坐在他的身旁。真可以称作蔡老汉流血他心痛，蔡老汉发烧他嘴起泡，蔡老汉醒来他高兴，蔡老汉睁眼他胡叫。经过是这样的，一见蔡老汉醒了过来，几天无言的黄老汉的嘴就又说开了：你想吓死我呀！你个老东西！发了几天烧天天说胡话，真吓死个人！对了，我要问问你？说胡话就说胡话嘛，干吗说胡话时也在骂我呢？我真是想不通，一听说胡话你都在骂我，真都不想再看护你了。昨天要走开时，我徒弟问我为啥走？我说你蔡叔叔说胡话时也在骂我，所以我不高兴了要走。你猜我徒弟咋说下的，他说：您就别挑人家蔡叔叔的毛病了，人家是病重了说胡话时一不留神才说了您几句，您自己还不知道呢，就这几天您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一睡着您自己的梦话就特别多，就像咱们村里的三马子一辆接一辆往出开，并且十句梦话里有九句梦话是骂人家蔡叔叔的，幸亏人家昏睡不醒，要不非和您拼命不行。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不找你的麻烦了，洗相洗相！成吧？
46.黄老汉自顾自地说着，醒过来的蔡老汉可全听着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长长地伸了下懒腰，刚准备要说话。老伴把黄米红薯粥给端来了，一勺粥就把蔡老汉的嘴堵住了，这正好又给了黄老汉些机会，让他一个人又多说了几句。黄老汉说得太多了，最后，就连他老伴都看不过去了，冲着他就嚷开了：人家村长才醒过来，十分需要安静休息，你可好，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欺负病人，占人家便宜，别说了！再别说了！她只几句话，就把个怕老婆的黄老汉给说蔫了，他没趣地又坐一会，找了个借口就出了遮阳篷。
47.以后的几天，常能看到他俩一块去探望患病老人；一块去看搭建抗震篷的工人；一块领人去帮小学搭活动板房教室；一块去看鸡舍猪圈；反正俩人从蔡老汉醒过来的那天起再没争没吵了。
十
48.大灾过后百废待兴，全黄家湾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看着他俩呢。可他俩一改从前没争没吵，相扶而出携手而进的，倒叫所有的人不习惯了，倒叫人不知所从了，倒叫人不知所为了。俩犟老汉的变化也传到了乡里、县里、市里，熟悉他们的领导更是议论纷纷。这俩老汉怕是被地震吓倒了吧？他俩到底是斗了大半辈子斗劲差不多快用完了吧？黄家湾村该换班子了吧？……
49.但是，更多的是对他俩的肯定，县里的强县长就是这么说他俩的：那俩犟老汉斗了一辈子，目的就是寻思发展，他俩的争斗如果能停下来，除非这白龙江水能倒着淌！那俩老汉不知又在准备什么花样呢？咱们就伸脖子等着瞧好吧！
50.一个月过去了，两个老汉照旧是天天手挽手的出入，相互关心相安无事。只是随着道路的畅通和电力通讯的恢复，两个人的手机可比以往忙多了，不争不吵就意味着更多的交谈和商量，什么随着震后生活的恢复，屠宰量逐步恢复到震前了，什么小学复课了，什么夏粮收割了，什么宅基地成块平整了等等，都是他俩唠起来没完没了的话题。俩老汉的修好也让他们的家人由衷的欣慰，两家走动得更近了。不管谁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对方送去一份。更有趣的是在市里工作的两家人的儿子，回村时都不先回自己家而是去看他父亲的老对手，黄老汉那个在市建设局当工程师的儿子黄建成，每次回来都和蔡老汉唠个半天，不催都不回家。蔡老汉那个在市农林局当农业技师的儿子蔡兴旺，竟和黄老汉一起玩起了失踪。上个星期六中午回村后，下午就和黄老汉一块消失了，饭也没回家吃，电话也打不通，就连晚上也没回家，把两家人急得四处去找，找了大半夜也没有找到。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多，一身土苍的两个人才回了村。家里人问去了哪儿，俩人都不吭声，像是约好了似的，可把家里人给气坏了。气坏就气坏呗，谁能把他俩筑下个啥？
51.就在地震过后一个月零八天的一大早，部队给村里调来了一台挖掘机、两台装载机和八台翻斗车，开始平整小学的重建场地，又是挖又是压，又是铲又是拉，可忙活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快到中午时，下了课的孩子们也都跑出了活动板房的教室，围着看起了热闹。一些孩子边看还边唱起了省城来支教的老师刚刚教会他们的儿歌《好朋友》：
52.好呀、好呀、好朋友，抗震救灾见过你。
53.好朋友，举红旗，身上穿着迷彩衣。
54.见过你呀！记住你！一辈子都不忘记！
55.好朋友呀、好朋友，敬个礼呀，谢谢你……
56.儿歌唱到敬个礼的时候，现场所有的小孩子们都会举手向战士们敬队礼。战士们听到孩子们的儿歌和看到孩子们的敬礼，高兴得不得了，那活干得别提有多欢了。可是就在这时，突然蔡老汉领着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太冲进了施工的场地，几个人拦一辆、十个人围一台，让所有的施工机械全停了下来。只见蔡老汉当着全体在场人的面大声地喊着说：停下！停下！解放军同志你们都回去吧！别人问开了，你们就说是我蔡老汉让回的，这活是我们村里自家的活，麻烦不起工程营的同志们，麻烦不起嘛！前天区里来电话说，深圳市全额援建咱们村的小学，马上要开工了。为了不延误工期，驻陇工程营派机械把施工现场平出来，问我同意不同意？我想这么价的好事上哪达达找嘛？我立马就同意了！但是村里也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活你们干，饭我们管！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谁想到今天一来你们就把话变下了，说什么为了不再给灾区人民增添麻烦和困难，全体施工战士只吃自己带的压缩食品。王连长告诉你吧！我们黄家湾无论受多大的灾，部队同志的几顿饭我们还是管得起的！还由下你了？说吃就吃，说不吃就不吃，不成！你们走吧！大不了你们的机械干一天，我们干上十来天，这么大的灾情我们都没怕下，再说我们天生就是干活的人，还怕干什么活吗？你们走吧！不吃饭，就不留你们了！
57.带队施工的王连长拉着蔡老汉的手说：村长大叔，没完成任务就走，这不是让我们临阵脱逃嘛，再说……就在这时，喜娃领着一帮孩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向蔡老汉求情说：爷爷、爷爷，别赶解放军叔叔走，别赶解放军叔叔走嘛！我们盼着新学校早一点建好，早点搬进新教室上课！听着孩子们的求情，蔡老汉泪水在眼眶中转动，但嘴里还只是冒硬话，只听他对着王连长大喊一声：吃？还是走？一个字——说！看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只听王连长先小声说了一句：不就是吃个饭嘛！多大个事，干吗要赶我们走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那蔡老汉又逼问了一句：吃？还是走？这次王连长没有吭声，只见他整了整风纪后，拔了三个正步，然后面对全村的老老少少一个敬礼，大声说：吃！我们吃！谢谢黄家湾的父老乡亲们！这个刚硬汉子的话还没说完泪水已流下了面颊。在蔡老汉一声“好！”的喊叫中，在乡亲们的掌声中，施工的每个解放军战士都被乡亲们、孩子们簇拥着向村里走去。
58.这是灾后的第一次黄家湾村的村饭宴请，村委会的抗震篷中间，摆下一溜溜各式各样来自各家的桌子、凳子，来自各家的各样各色的大大小小的盆盆、碗碗。这盆盆碗碗里面盛的可是同一样的美味佳肴，陇南名吃黄家湾的好吃货：卤面、卤肉、卤鸡、卤蛋。蔡老汉亲自定下的用餐标准，每位战士必须完成的是：卤面二两、卤肉四两、卤猪蹄一只、卤鸡腿一只、卤蛋两个、卤猪头肉一两、卤猪耳朵一只、卤猪肝一两、卤肥肠一两、其他卤凤翅、凤爪、卤鸡胗、卤大肠等外加一大盆煮土豆、青包米、老南瓜随便吃。面对如此丰富的饭菜，王连长不停地说：太多了、太多了，受用不了啊！猜猜蔡老汉是咋说的？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得多吃一点，记得我当工程兵的时候，每顿饭不算菜，光二两的馒头都得吃上八九个，今天我还有这样的好身板，多亏了当年部队打了个好底子，这点吃的不算啥，吃！吃！往饱里吃！我们这达达就这多！
59.那天的下午饭还是这个标准，学校的那些活一直干到了后半夜的两点多。天快亮时，所有的施工机械才开始撤走。临别时，蔡老汉拉着王连长的手说：你别记恨我，你们还来我们这达达吗？来！我们一定还来！王连长激动地回答。那天夜里，全村没有一个人睡觉，夜光下人们围在工地旁看着、议论着，娃们在灯光下嬉耍着、打闹着、追逐着。同时，也唱着那首儿歌《好朋友》：
60.好呀、好呀、好朋友，重建家园见过你。
61.好朋友、爱人民、红星闪闪映八一。
62.见过你呀！记住你！一辈子都不忘记！
63.好呀、好呀、好朋友，我们永远是朋友。
64.娃们一段段、一遍遍地唱着儿歌，一回回一次次地敬着礼，直到战士们全部离开工地。
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