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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杜少陵一

《诗眼》云:“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孙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老杜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云:‘雪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杜云:‘云白山青万里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后杰句,亦未易优劣。山谷云:‘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诗也。云卿得意于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

《后山诗话》云:“鲁直言:‘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渔隐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云。”

《迂叟诗话》云:“‘牂羊坟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则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东坡云:“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尚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

山谷云:“‘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予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予求之江西,谓之土卵,蒸煮食之,类芋魁。”苕溪渔隐曰:“无己《后山诗话》论‘黄独无苗山雪盛’,及‘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韦苏州‘书后欲题三百颗’,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此四事,皆见鲁直《豫章集》中。今《后山诗话》亦有之,不差一字,疑后人误编入也。”

《幕府燕闻录》云:“盛文肃梦朝上帝,见殿上执扇,有题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其天人诗,识之。既寤,以语客,乃杜甫诗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小说谓有人过骊山,梦明皇称美此二句。然子美诗云:‘世乱遭飘荡,生还岂偶然。’遂乃有‘秉烛’之语,则致世之乱者谁邪?明皇得不惭乎!犹诵其语而誉之,可谓无耻矣。此小说之无稽也。”苕溪渔隐曰:“三山老人,乃吾先君之道号也。”

《冷斋夜话》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更互秉烛照之,恐尚是梦也,作更侧声。字读,则失其意甚矣。”

《漫叟诗话》云:“《古乐府陌上桑》云:‘五马立踟蹰。’用五马作太守事,自西汉时已然。唐人若‘人生五马贵’,‘五马烂生光’,皆袭汉人之误。案郑氏笺‘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云:‘《周礼》:州里建旟,谓州长之属。’汉人因以为郡守事,而不知州长非汉之郡守也。”

《遯斋闲览》云:“世谓太守为五马,人罕知其故事。或言《诗》云:‘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郑注谓:‘《周礼》:州长建旟。’汉太守比州长,故云。后见庞几先云:‘古乘驷马车,至汉时,太守出则增一马,事见《汉官仪》也。’”

《学林新编》云:“古《陌上桑罗敷行》曰:‘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子美诗用五马甚多,注诗者引《陌上桑》五马以释之,非也。案《陌上桑》亦用五马为使君事者也。说者谓《汉官仪》‘朝臣出使以驷马,太守加一马为五马。’又谓《诗》‘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注云:‘《周礼》:州里建旟,谓州长之属。’(“谓”原作“诸”,今据元本、徐钞本校改。)因呼太守为五马。然《诗》云‘良马四之’,‘良马五之’,‘良马六之’,盖言素丝纰组所见之数,非太守之五马也。”苕溪渔隐曰:“五马事当以《遯斋》、《学林》二说出《汉官仪》者为是。余尝细考《诗》注,‘孑孑干旟’,乌隼曰旟。后人多用隼旟为太守事,又见注云:‘州长之属’,因以诗之五马为太守,误矣。”

潘子真《诗话》云:“礼:天子六马,左右骖;三公九卿驷马,右騑。汉制九卿则中二千石,亦右騑;太守、相,驷马而已。其有功德加秩中二千石,及使者,乃有右騑,故以五马为太守美称。《罗敷艳歌》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也。柳景元兄弟并为太守,时人语曰:‘柳氏门庭,五马逶迤。’亦原于此。”

《老杜补遗》云:“肃宗至德初,子美为拾遗,岑参为补阙。或问二人孰贤,余曰:‘子美贤。’或曰:‘何以知之?’曰:‘以其诗知之。子美之诗曰: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又曰: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参之诗曰: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至德初,安史之乱方剧,上皇在蜀,朝野骚然,果无阙事时邪?’”

《吕氏童蒙训》云:“谢无逸语汪信民云:‘老杜有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者,有雕琢语到极至处者。如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此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者也。如金钟大镛在东序,冰壶玉衡悬清秋,此雕琢语到极至处者也。’”

山谷云:“予谪居黔州,尽书子美两川、夔、峡诸诗,以遗丹稜杨素翁,俾刻之石,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素翁又欲作高屋广楹庇此石,因请名焉。予名之曰大雅堂,仍为作记,其略云:‘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邪!余尝欲随欣然会意处,笺以数语,终以汩没世俗,初不暇给。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邪!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

秦少游云:“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作所”原作“所作”,今据元本、徐钞本改正。)

王直方《诗话》云:“荆公编集四家诗,其先后之序,或以为存深意,或以为初无意。盖以子美为第一,此无可议者;至永叔次之,退之又次之,以太白为下,何邪?或者云:太白之诗,固不及退之,而永叔本学退之,而所谓青出于蓝者,故其先后如此。或者又以荆公既品第了此四人次第,自处便与子美为敌耳。”

《钟山语录》云:“荆公次第四家诗,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公曰:‘白诗近俗,人易悦故也。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然其才豪俊,亦可取也。’”

王定国《闻见录》云:“黄鲁直尝问王荆公:‘世谓四选诗,丞相以欧、韩高于李太白邪?’荆公曰:‘不然,陈和叔尝问四家之诗,乘间签示和叔,时书史适先持杜诗来,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编集,初无高下也。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何可下之。’鲁直归问和叔,和叔与荆公之说同。今乃以太白下欧、韩而不可破也。”

《遯斋闲览》云:“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绮丽”原作“绵丽”,今据徐钞本校改。)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泛”原作“覂”,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元稹以谓兼人所独专,斯言信矣。’或者又曰:‘评诗者谓甫期白太过,反为白所诮。’公曰:‘不然,甫赠白诗,则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铿之诗,又在鲍、庾下矣。饭颗之嘲,虽一时戏剧之谈,然二人者名既相逼,亦不能无相忌也。’”

《隐居诗话》云:“刘攽《诗话》载子美诗云:‘萧条六合内,人少虎狼多。少人慎勿投,虎多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言乱世人恶甚于虎狼也。余观老杜《潭州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与前篇同意。丧乱之际,人无乐善喜士之心,至于一将一迎,曾不若岸花樯燕也。诗在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诟怒也。老杜最善评诗,观其爱李白深矣,至称白则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信斯言也,观阴铿、鲍照诗,则知所谓主优柔而下豪放者,(“主”徐钞本、明钞本作“上”)为不虚矣。”

韩子苍云:“阴铿与何逊齐名,号阴、何,今《何逊集》五卷,其诗清丽简远,正称其名。铿诗至少,又浅易无他奇,其格律乃似隋、唐间人所谓,疑非出于铿。虽然,自隋、唐以来,谓铿诗矣。”

《学林新编》云:“或云杜甫、李白同时,以诗名相轧,不能无毁誉。甫赠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此句乃所以鄙白也。某按子美《夔州咏怀寄郑监李宾客》诗曰:‘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歘联翩。’盖谓阴铿、何逊、沈约、宋玉也,四人皆能诗文,为时所称者。而子美又以阴铿居四人之首,则知赠太白之诗,非鄙之也,乃深美之也。《陈书阮卓传》曰:‘武威阴铿字子坚,五岁能诵诗,日赋千言。及长,博涉史传,尤喜五言诗,为当世所重。有集三卷行于世。’以此观之,则子美赠太白诗‘往往似阴铿’者,乃美太白善为五言诗似阴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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