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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且说石勒得了晋阳,献捷上平阳,宴赏众将,将欲班师,忽有细作报道:“刘琨别部属将冯睹有众万馀,闻失并州,倡首招集旧兵故将,欲来报复,见聚精兵数万,不日即到,今已令人去会刘琨、姬澹矣。”石勒听言大怒,乃使孔苌将兵二万,前往征讨冯睹。冯睹据险设奇,或击或守,相持连旬,苌不能胜,反折兵士数千。并州士民流离外郡者,闻知冯睹起兵,亦皆招引壮勇,有众万馀,推飞云子为晋阳帅,亦欲来复旧土。边报又到,石勒曰:“吾何不若刘琨,而此贼子皆思排吾!吾当亲提兵马,先讨冯睹,后剿流民,以诛飞云子逆党,方得并州安治,无敢作孽也!”张宾曰:“不然。冯睹与我深仇,流民与吾有何宿怨?不过念琨之恩,思为舍命尽忠耳!若能以恩抚之,亦可以感其心者。吾今为计,但当选择良守,使招怀冯睹之众,谕以恩信,罢其征讨,宽刑薄赋,绥安劳来,赒赈贫苦,则流民皆晏然而贴,冯睹亦必无扰于郡矣。若只以力征渠,渠愈不服,且渠所虑者,恐吾徇讨下郡,祸及于身故也。以仁政化彼,不惟安众宁并,即幽燕辽右之民,亦相率附我矣。”石勒曰:“右侯之言是也。即使并民不附,吾亦听其自便,悉罢讨罚。但无一良吏能行善政,以化服群众耳。”张宾举李回为并州守,代为抚恤。勒从其议,召回孔苌,遗书与冯睹道其意,班师尽还襄国。李回又出榜抚慰流民,劝课百姓,和说飞云子与冯睹二处。睹感勒书,亦率部众诣并见回,飞云子乃散流民各归就业。李回政风远孚,晋阳大治,皆张宾之力也。勒回到镇,冯睹降书亦到,勒喜,驰表献捷于朝,请以冯睹为顺义都尉。

汉主见表大悦,定议旌赏,设宴庆贺,与众公卿尽欢畅饮,醉后击桌而歌曰:

奋起左国兮,席卷诸藩。建业平阳兮,威加四方。破洛阳兮,缚怀皇。攻长安兮,夺秦关。今全西地兮,并晋阳。何时天一统兮,复汉旧疆。

歌毕,亲自举爵以饮愍帝,笑谓之曰:“卿家自到平阳,未曾得睹畿内山水,明日朕同卿等郊外畋猎一番何如?”众皆应诺。次日,排驾出猎,以晋愍帝行车骑将军,戎服执戟道前,出平阳南门,百姓聚观者跻跻,内有认得愍帝者,指谓众曰:“此故长安天子也。”由是皆争相竞前观看,父老辈多至垂涕流泪者。辛宾、阎鼎二晋臣见之,不胜愧恨。猎罢归城,散居私第,宾、鼎抱帝而哭,哀悲彻夜。数日,有人自洛阳至,言汝阴太守李矩、河内太守郭默、汝南旧守赵嘏,皆引兵侵掠属境,扬声张势,言要生缚汉主,以赎晋天子之罪。太子刘灿言与汉主知道,劝父先除愍帝,以杜晋人之想。汉主曰:“前杀晋怀、庾珉、王俊,人皆尤吾为酷,至今未泯口议。此子冲弱知理,何所忍也?宜宽宥之。”灿曰:“昔周武以仁义行兵,既伐商,而又殪辛牧野,何也?正恐奸人指謆,思复故疆耳。昨者出猎,父老睹愍帝而流涕,其心似不忘晋也。今闻李矩、郭默等合兵侵境,皆称欲复晋室,何得留彼使为媒孽乎?”汉主犹含之。又一日,大宴文武,汉主问群臣以“汉世封镇共计多少,所存还有否?”众臣对曰:“汉自桓灵失德,征镇吞并,所知者惟十八路耳。及今惟有河西张实尚守姑臧,馀者皆被曹魏所并。”汉主曰:“操在山东,西北焉即被夺,悉为他有?”对曰:“昔日昭烈皇帝初得陶谦,让与徐州,被吕布所袭。后是曹操灭布取之,昭烈转授豫州,刘表欲举荆州相让,又是曹操掩袭,因与吴合,大破曹兵于赤壁,遂结深仇,战杀无已。昭烈从武侯之谋,乃入川建业,此间山西一带,并州是丁原为牧,平阳是刘虞为牧,渤海是公孙瓒为牧。吕布杀丁原,公孙瓒图刘虞,遂归于一。幽州之境是刘度为牧,悉被袁绍所并。曹操又灭袁氏,而汉之封镇皆沦没矣。”汉主曰:“今数处刘氏所辖者,朕父子已皆并取,可为得雪前耻矣。”乃命晋愍帝执壶,向各文武面前满斟一杯,待齐饮之,贺复刘氏旧封之喜。愍帝思为晋君,执壶酌酒,不雅观瞻,推出更衣欲避之。汉主笑曰:“卿不肯与臣子斟酒,故却耳,可罢之,但执扇于朕之侧,使他臣斟酒何如?”愍帝含羞受命。当下晋诸陪臣见主被辱,皆流涕而不敢发。辛宾、阎鼎向前进言曰:“君有役,臣当代之,使某辈执事皆以过矣,何得辱吾大国之君乎?”即夺扇掷于汉主怀中,把帝臂哭曰:“臣不能杀贼保国,使陛下遭辱如此,生亦如死,欲活何为?”欲扶帝出。汉主大怒曰:“狂奴敢此无状,掷扇欺上乎?”喝令武士将君臣一并牵出斩之,须臾献首。右西晋始自武帝乙酉篡魏,终于愍帝丙子,历四君,共五十二年。后人有诗叹曰:

当年司马辅曹瞒,灭蜀要君僭晋王。篡魏并吴居大位,罔思继统世无疆。

岂知天不从奸愿,八王自噬构成殃。两帝粗安逮怀愍,尽遭汉掳丧平阳。

第一〇八回 元达死关姜辞职

再题晋平东将军宋哲,奉愍帝诏奔投江东,于路被兵戈耽阻,至吴中时,长安已破,闻知帝降,心甚愧悒,乃弃行李,单身疾驰入建业,进见琅琊王,传帝诏命,即便焚香开读曰:

朕遭天运中否,皇纲罔振,愧以凉德弱力,承众推翼,继绍鸿绪,甫能祈天永命,克复神州以隆中兴。谋议适起,反致凶胡放肆,复逞犬羊之众旅,逼迫畿辇,屡战失利,势似难敌。今居于危城,忧虑万端,震惊百状,但恐一朝崩陷,九庙沦没,特命平东将军宋哲,代宣朕意,丞相宜以祖宗创业艰难为念,早摄万机,进取旧都,以雪大耻,毋使万民解志,天下幸甚!

司马睿见诏,再拜流涕曰:“孤罪人也,惟有蹈节死义,以雪国家之耻,少慰先帝之灵。”乃下令点集兵将,每日环甲驰马,亲励士卒,择期北伐,以救长安,共拯皇室。移檄远近边镇,缮兵伺候。擢宋哲为引驾将军,先行开路。未及起马,报道长安被陷,愍帝已遭掳上平阳去也。琅琊王抚膺大恸,以为漕运稽期,致兵不能北上,心中懊恼,怒收督运内史淳于伯斩之。伯非其罪,颈血逆溅,上指丈馀,尸僵不仆。人知其枉,咸诟司马睿不能催兵北进,而斩害粮官,亦以妄矣。同值刘隗乃上表诉淳于伯不当致死,请以礼葬其尸,免中郎将周筵之官,法令始明。睿寻悔之,于是王导等引咎自责,俱求解职。睿曰:“刑政失宜,过在孤暗,何预诸卿之事?”并不许去位,惟从刘隗之请,遂阻北伐之议。

汉主刘聪探得江左操兵,惟恐进取许洛。刘曜、石勒等悬军在外,甚以为忧。忽有细作报到,言江东以漕运艰难,斩其监督,已罢北出之议矣。汉主听报大喜,自以为并乐归附,诸方安静,只道天下无事,遂日肆娱乐,不亲朝政。宠幸宦者王沉、郭猗,听其所惑,言中护靳准有二女,长名月光,次名月华,皆绝世之资,堪为母后。汉主听之,乃召入宫,果然美丽冠众。即令中书写敕,册立月华为正宫上皇后,改刘后与月光为左右皇后。

相国陈元达见汉主所为,纲常倒置,乃上章谏曰:“自五帝三皇以来,未有一国三后之理。今陛下不思求贤辅治,而乃专宠嬖幸,恣淫女色,臣恐国家社稷将有祸乱起矣!”汉主怪其多言,不听而起。元达遂求罢而出。及闻月光愤长不得为正后,颇有秽行,达乃复入,密言其情,汉主不信,使人察之,果然无谬。汉主召月光面证之,光惭愧自杀。汉主惜其美,思之不已,以为非元达劾斥,月光不至于死,疑是元达贿嘱觉察之人以陷月光,乃暗杀察者,而黜元达不许在朝。陈元达忍羞而出,自此并无一人廷诤,惟王沉、郭猗之言是信。每日与二后四妃后宫淫戏安乐,月馀不一临朝,政事悉委太子刘灿行相国事,生杀除拜大事,则使王沉入白而行,其外小者皆灿自裁。

郭猗、王沉宠横,但有皇太弟刘义与大将军刘宏二人在朝,不敢肆志。郭猗乃密谮于刘灿曰:“人言太弟与大将军暗谋,不知何事。探得欲因上巳日大宴作乱,今期将迫近,宜早自图之,倘殿下不信臣言,可召大将军从事王皮与司马刘惇二人问之,便知真假。”灿惑,未即从行。猗又密谓皮、惇曰:“二王逆状,主上与相国俱知其详,二公可与之同谋乎?”皮、惇曰:“安有此事?”猗曰:“汉主议罪已决,吾怜二公亲旧,并见族诛,故以相问耳。”因佯为歔欷涕泣之状。二人惊惶失色,乃再拜恳救。猗曰:“欲祈生路,但是相国问君之时,一一答应有之,那时我却代为分辨,即无事矣。”二人唯唯应诺而别。次日,刘灿果召二人。二人入见,灿问其情,皮、惇只是回答曰是,灿深信之,欲奏汉主以害义、宏。奈缘先帝刘渊在日,多得少子刘义之力,贤而有能,每与太子聪计议,日后义必安汉,须以大位传之,聪亦甚悦弟性诚敏,情极相合,有事必与谋议。刘灿实恐皇父传位太弟,思去无计,乃密问于侍中靳准。

靳准亦以身为皇丈,不得大权,皆因刘义、刘宏在内,难于逞志,即乘机说灿曰:“人告太弟与大将军为变,皇上被其所惑,终不肯信,不久必为太弟所夺。汝为太子,不能承父之业,岂不虚生于天地间乎?臣忝国戚,故敢尽命相告也。”灿曰:“王皮、刘惇具招其事,已有照证。只是主上不信,其将奈何?”准曰:“殿下若是必欲注意太弟,臣有一计,可以耸动主上之听。皇太弟素好待士,今因东宫禁卫森严,宾客罕入,难以指太弟之失。宜当宽缓东宫之禁,纵太弟宾客往来,则可觇其隙,议其非矣。然后臣为殿下密上罪状,收其宾客,暗拷证之,狱辞一成,则主上无不信矣。”灿然其计,乃命东宫卫将卜抽引兵出御李矩。东宫少傅陈休、参军卜崇素忠直清正,不知准计,谏止其事,以为内兵非可外调。太子灿曰:“东宫今属太弟所掌,相国总枢是吾所管,叔侄同心,内禁何须侍卫?”竟遣抽出。休、崇二人犹持正谨慎。王沉、郭猗深忌之,思欲中害二人。东宫侍中卜干揣知其情,密谓陈休、卜崇曰:“王沉怀谗嫉正,以吾等在东宫,制彼难以肆行奸计,不久必将祸害相及矣。君岂不知王沉之势,死生指顾,荣枯呼吸。昔之亲贤,孰如陈蕃、窦武,且被蹇硕、段珪等屠戮,君其思之。”崇、休曰:“吾辈年逾五十,职位已尊,脱死忠义,为得所矣,安能俯首低眉以谄阉竖乎?”不数日,靳准劾奏太弟刘义、大将军刘宏与东宫官属等交通宾客,出入禁门,谋为不轨。汉主持疑,王沉在旁力谮诉之。及入内,月华承父之托,又以为言,汉主遂信,立命收拿陈休、卜崇,并特进綦毋达等七人,拷计诬辞,拟以斩罪。卜干乃号泣上谏:“请待秋后会审事实,正之以法,未为晚也。”王沉叱之曰:“侍中欲缓国法,莫不有同谋之意乎?”卜干再不敢言,洒泪而出。次日诏下,废刘义、刘宏、卜干三人为庶人。

河间王刘易正欲上保,恐单表难回汉主之听,适遇侍中姜发与一班旧将自关中回,即日相议,共伸太弟之怨,于是易为本首,姜发、黄臣、关山、呼延颢、廖全等连名上本进谏曰:

臣等伏念治天下之道,有正有逆,正则天下理而庶事宁,逆则天下乱而万政隳。今王沉以常侍阉宦,侮慢天常,窃柄盗权,浊乱朝廷,擅专升黜,兄弟叔侄分设州郡,一至出门便获大赏,京畿远近沃田数百万,膏腴美宅沉占过半,富拟王侯,贵次天子,致使怨气上蒸,盗贼蜂起。石勒、曹嶷皆畏奸敛避,不然将来必成大祸。古云:扬汤止沸,莫若去薪;溃疽虽痛,胜如发毒。臣等以为,若诛王沉、郭猗,召回皇太弟,复大将军职,起陈元达官,则自然外寇潜消,内难屏息,江山永固,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表进,时汉主与二皇后在千秋阁饮宴,独惟王沉、郭猗二人在旁伏侍。表至,帝以示二人,二人跪奏曰:“众大臣皆不知三人之失,反罪我等。王皮、刘惇之言岂谬妄也?望陛下详之。”汉主反复看表,心亦疑惑,乃问于太子刘灿,灿盛称王沉、郭猗忠朴,太弟与大将军是自构其祸,与二人无干。汉主聪信之,反封沉、猗为列侯。刘易又与众将再上疏,极言可诛王沉等,以正国典。汉主大怒,手裂表章,责其阿佞怀妒,诃之使出。刘易归第,忧忿怒恚,不食而卒。刘易乃右贤王之幼子,平素忠直敢言,汉臣倚之为柱石,一旦被抑致死,陈元达哭之曰:“哲人云亡,邦国殄瘁,吾既不复可言,又安用默默苟全于世,以负先帝所托乎?”乃遗表以达汉主,仰药而死。其表略云:

晋仇未殄,巴蜀不宾;石勒坐据赵魏,曹嶷睥睨全齐。陛下心腹四肢,疾患隐症,天下事尚未可知,而乃听王沉、郭猗、靳准等谗妒之言,诛巫咸,戮扁鹊,废其国手,恐一旦或成膏肓之笃,谁为救之?臣今且死,伏惟垂念,九泉瞑目,汉灵幸甚!

其中辞意甚切国事,更不细录。元达既死,通国士民等闻之,无不罢市恸哭,虽深山穷舍,亦皆如丧考妣。王沉等匿其遗表,以献相国刘灿。汉主知元达死,因月光之故,心中怪之,亦不临丧加谥。诸勋旧大臣姜发、黄臣、关山等相聚叹息曰:“太弟被废,大将军宏、河间王易、相国长宏悉皆谢世。世事如此,祸将及身矣!”姜发曰:“我等若不告退,必为元达之次,亟宜自全。”关山曰:“存忠高见是已。”乃相与同诣丞相府中,去见诸葛宣于,计议其事。宣于曰:“吾患老病未痊,弗获与诸故旧同归林下,以乐馀年矣。今朝中有王沉、郭猗、靳准等奸,与刘灿相为表里,主上又且荒于酒色,眼见世事将变,诸公各宜自全。”于是众人俱出,各皆上表告老,汉主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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