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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外集七(4)

呜呼伤哉!系何人?系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鸟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鸟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鸟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念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飧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祭郑朝朔文(甲戌)

维正德九年,岁次甲戌,七月壬戌朔越十有六日丁丑,南京鸿胪寺卿王守仁驰奠于监察御史亡友郑朝朔之墓。

呜呼!“道之将行,其命也与!道之将废,其命也与!”呜呼朝朔!命实为之,将何如哉!将何如哉!辛未之冬,朝于京师,君为御史,余留铨司。君因世杰,谬予是资;予辞不获,抗颜以尸。君尝问予:“圣学可至?”余曰:“然哉!克念则是。”隐辞奥义,相与剖析;探本穷原,夜以继日。君喜谓予:“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呜呼绝学!几年于兹。孰沿就绎?君独奋而。古称豪杰,无文犹兴;有如君者,无愧斯称!当是之时,君疾已构;忍痛扶孱,精微日究。人或劝君:“盍亦休只?”君曰:“何哉?夕死可矣!”君遂疾告,我亦南行。君与世桀,访予阳明。君疾亦笃,遂留杭城。天不与道,善类云倾。呜呼痛哉!时予祖母,亦婴危疾;汤药自须,风江阻涉。君丧遂行,靡由一诀!扶榇而南,事在世杰;负恨负愧,予复何说!嗟予颛弱,实赖友朋;砥砺切磋,庶几有成。死者生者,索居离群。静言永怀,中心若焚。墓草再青,甫兹驰奠;遥望岭云,有泪如霰。呜呼哀哉!予复何言?尚飨!

祭浰头山神文(戊寅)

维正德十三年戊寅,二月十五日甲申,提督军务都御史王某谨以刚魆柔毛,昭告于浰头山川之神。

惟广谷大川,阜财兴物,以域民畜众。故古者诸侯祭封内山川,亦惟其有功于民。然地灵则人杰,人之无良,亦足以为山川之羞!兹土为盗贼所盘据且数十年,远近之称浰头者,皆曰:“贼巢”,耻莫大焉,是岂山川之罪哉?虽然,情冽之井,粪秽而不除,久则同于而厕溷矣;丹凤之穴,鸱狐聚而不去,久则化为妖窟矣。粪秽之所,过者掩鼻;妖孽之窟,人将持刃燔燎,环而攻之。何者?其积聚招致使然也。诚使除其粪秽,刮剜涤荡,将不终朝而复其情冽;鸱狐逐而鸾凤归,妖孽之窟还为孕祥育瑞之所矣。今兹土之山川,亦何以异于是?

守仁奉天子明命,来镇西陲。愤浰贼之凶悖,民苦荼毒,无所控吁,故迩者计擒渠魁,提兵捣其巢穴。所向克捷,动获如志。斯固人怨神怒,天人顺应之理,将或兹土山川之神厌恶凶残,思欲洗其积辱,阴有以相协,假手于予。今驻兵于此弥月余旬,虽巢穴悉已扫荡,擒斩十且八九,然漏殄之徒,尚有潜逃,小民不能无怨于山川之神为之逋逃主萃渊薮也。今予提兵深入,岂独除民之害,亦为山川之神雷其耻。夫安旧染,弃新图,非中人之情,而况于鬼神乎?今此残徒,势穷力屈,亦方遣人投招,将顺而抚之,则虑其无革心之诚,复遗患于日后;逆而弗受,又恐其或出于诚心,杀之有不忍也。神其阴有以相协,使此残寇而果诚心邪,即阴佑其衷,俾尽携其党类,自缚来投,若水之赴壑,予将堤沿停畜之;如其设诈怀奸,即阴夺其魄,张我军威,风驰电扫,一鼓而歼之。兹惟下民之福,亦惟神明之休。坛而祀之,神亦永永无祚。惟神实鉴图之!尚飨!

祭徐曰仁文(戊寅)

呜呼痛哉,曰仁!吾复何言!尔言在吾耳,尔貌在吾目,尔志在吾心,吾终可奈何哉!记尔在湘中,还,尝语予以寿不能长久,予诘其故。云:“尝游衡山,梦一老瞿昙抚曰仁背,谓曰:‘子与颜子同德。’俄而曰:‘亦与颜子同寿。’觉而疑之。”予曰:“梦耳。子疑之,过也。”曰仁曰:“此亦可奈何?但令得告疾早归林下,冀从事于先生之教,朝有所闻,夕死可矣!”呜呼!吾以为是固梦耳,孰谓乃今而竟如所梦邪!向之所云,其果梦邪?今之所传,其果真邪?今之所传,亦果梦邪?向之所梦,亦果妄邪?呜呼痛哉!

曰仁尝语予:“道之不明,几百年矣。今幸有所见,而又卒无所成,不亦尤可痛乎?愿先生早归阳明之麓,与二三子讲明斯道,以诚身淑后。”予曰:“吾志也。”自转官南赣,即欲过家,坚卧不出。曰仁曰:“未可。纷纷之议方驰,先生且一行!爰与二三子姑为饘粥计,先生了事而归。”呜呼!孰谓曰仁而乃先止于是乎!吾今纵归阳明之麓,孰与予共此志矣!二三子又且离群而索居,吾言之,而孰听之?吾倡之,而孰和之?吾知之,而孰问之?吾疑之,而孰思之?呜呼!吾无与乐余生矣。吾已无所进,曰仁之进未量也。天而丧予也,则丧予矣,而又丧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也!呜呼痛哉!朋友之中,能复有知予之深、信予之笃如曰仁者乎?夫道之不明也,由于不知不信。使吾道而非邪,则已矣;吾道而是邪,吾能无蕲于人之不予知予信乎?

自得曰仁讣,盖哽咽而不能食者两日。人皆劝予食。呜呼!吾有无穷之志,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将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则已矣。曰仁之志,吾知之,幸未即死,又忍使其无成乎?于是复强食。呜呼痛哉!吾今无复有意于人世矣。姑俟冬夏之交,兵革之役稍定,即拂袖而归阳明。二三子苟有予从者,尚与之切磋砥砺。务求如平日与曰仁之所云。纵举世不以予为然者,亦且乐而忘其死,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耳。曰仁有知,其尚能启予之昏而警予之惰邪?呜呼痛哉!予复何言!

祭孙中丞文(己卯)

呜呼!弇阿苟容,生也何庸!慷慨激烈,死也何恫!勤劳施于国,而惠泽被于民,孰谓公之死而非生乎?守臣节以无亏,秉大义而不屈,孰谓公之归而非全乎?方逆焰之已炎,公盖力扑其燎原之势而不能;屡疏乞免,又不获请;则旁行曲成,冀缓其怒而徐为之图。盖公处事之权,而人或未之尽知也。比其当危临难,伏节申忠,之死靡回,然后见公守道之常,心迹如青天白日,而天下之人始洞然无疑矣。呜呼!逆藩之谋,积之十有余年,而败之旬日,岂守仁之智谋才力能及此乎?是固祖宗之德泽,朝廷之神武,而公之精忠愤烈,阴助默相于冥冥之中,是亦未可知也。公之子挟刃赴仇,奔走千里,至则逆贼已擒,遂得改殡正殓,扶公榇而还。父子之间,忠孝两无所怆矣,亦何憾哉!守仁于公,既亲且友,同举于乡,同官于部,今又同遭是难,岂偶然哉!灵舟将发,薄奠写哀,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

祭外舅介庵先生文(辛巳)

呜呼!自公之葬兹土,逮今二十有六年,乃始复一拜墓下。中间盛衰之感,死生之戚,险夷之变,聚散之情,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涕者,何可胜道?呜呼伤哉!死者日以远,生者日以谢,而少者日以老矣。自今以往,其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涕者,其又可胜道耶?二十六年而始获一拜,自今以往,获拜公之墓下者知复能几?呜呼伤哉!惟是公之子姓群然集于墓下,皆鸾停鹤峙,振羽翮而翱乎云霄未已也。所以报纯德而慰公于地下者,庶亦在兹已乎!某奉召北行,便道归省,甫申展谒,辄已告辞,言有尽而意无穷。顾瞻丘垅,岂胜凄断!尚飨!

祭文相文

呜呼!文相迈往直前之气,足以振颓靡而起退懦;通敏果决之才,足以应烦剧而解纷拿;激昂奋迅之谈,足以破支辞而折多口。此文相之所以超然特出乎等夷,而世之人亦方以是而称文相者也。然吾之所望于文相,则又宁止于是而已乎!与文相别数年矣,去岁始复一会于江浒。握手半日之谈,豁然遂破百年之惑,一何快也!吾方日望文相反其迈往直前之气,以内充其宽裕温厚之仁;敛其通敏果决之才,以自昭其文理密察之智;收其奋迅激昂之辩,以自全其发强刚毅之德;固将日趋于和平而大会于中正。斯乃圣贤之德之归矣,岂徒文章气节之士而已乎?惜乎,吾见其进而未见其止也!一疾奄逝,岂不痛哉!闻讣实欲渡江一恸,以舒永诀之哀。暑病且冗,欲往不能;临风长号,有泪如雨。呜呼文相,予复何言!

又祭徐曰仁文(甲申)

呜呼曰仁!别我而逝兮,十年于今。葬兹丘兮,宿草几青。我思君兮一来寻,林木拱兮出日深,君不见兮,窅嵯峨之云岑。四方之英贤兮日来臻,君独胡为兮与鹤飞而猿吟?忆丽泽兮欷歆,奠椒醑兮松之阴,良知之说兮闻不闻?道无间于隐显兮,岂幽明而异心!我歌白云兮,谁同此音?

祭国子助教薛尚哲文(甲申)

呜呼!良知之学不明于天下,几百年矣。世之学者,蔽于见闻习染,莫知天理之在吾心,而无假于外也。皆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纷纭交鹜,以私智相高,客气相竞,日陷于禽兽夷狄而不知。间有独觉其非而略知反求其本源者,则又群相诟笑,斥为异学。呜呼,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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