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年七月二日,昭武伯曹钦反。钦,太监吉祥之犹子也。吉祥在宣德、正统中,屡领兵出征,麾下多达官,骁勇善战,结以恩惠久矣。天顺初年,与石总兵成迎复功,亦恃有此。钦以此骤升伯爵,颇骄恣。锦衣卫指挥逯杲发其事,稍裁抑之,遂有反谋。知是日朝廷遣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征西,早朝谋领达官突入为变。达官中有马亮者知之,夤夜诣恭顺侯吴瑾家言之,瑾以告孙镗,具本达于上。朝门未开,而反者至矣。杀逯杲并寇,都御史取其首,举火攻门,纵横于门外,势恶可畏,朝官多避匿不敢出。惟李贤一人被执,贼党屡协之以刃,得不死。比明孙镗会出征军官御之,大战于四牌楼抵暮,乃平之,吴瑾以战死。当是时变生仓卒,在营将士散处于家,且无甲胄器什,即孙镗统有就行之卒,可以御乱于不测,然亦岂非宗社有灵使之然耶?或谓迎复之举,曹、石二家为首事虽顺而行之以逆,伤国体坏朝政多矣。不三年而石败,又三年而曹败。曹败虽迟,而受祸尤烈,果报之理,为甚明也。乱臣贼子,可以鉴矣。
甲申正月朔日以后,上不豫,犹每日裁决万几,如常。至初十来疾大渐,乃处置后事,太监牛玉执笔,口占使书。其一东宫即位,过百日成婚;其二定后妃名分;其三命勿以嫔御殉;其四殡敛器服,语意详尽,皆合天理当人心。书毕,且命牛玉曰:“将去阁下看,令为我润色之。”既至,臣时等惊愕曰:“何至是?”牛玉曰:“上意亦谓事不可测,且说下不用何妨?”臣等钦诵毕,皆叹曰:“所言关大体,非英明不能及此。而止殉事,尤高出古今,真盛德事也。不须润色。”言毕,时不觉泪下,牛玉备以前言复命,且曰:“彭某犹悲怆。”上闻之,亦陨涕,已而曰:“且收着,待我去后遵行。”次日牛出道其详,因曰:“上英伟,从来不坠泪,今若此,事可知矣。”至十七,驾遂崩焉。呜呼,痛哉!谨识其略,用彰圣德之高致云。次日早,储皇披发衣素,出后右门,召内阁学士李贤、陈文洎臣时并文武执政大臣至前言曰:“父皇宾天,尔等尽心辅佐。因泣下,群臣皆俯伏号哭。良久,乃起,叩头而退。是日,有旨命太监刘永诚、夏时、傅参、牛玉,会昌侯孙继宗,怀宁伯孙镗,尚书王翱、李贤、年富、马昂,侍郎陈文,并时为议事官,公同计议处置军国重务,遵宣德十年例也。预列者皆荷银币之赐。
二十三日,议上两宫尊号,内臣夏时怀逢迎心,倡言曰:“钱久病,只尊所生母为太后。”李曰:“今日合遵遗命,景泰年间事,例不可法。”时曰:“李言是,朝廷所以服天下只要正纲常。今为此举,反遗所当尊,岂不乖大伦,失人心,于圣德所损多矣?”李言是。夏曰:“待请命。”既入少顷,出传仁寿宫旨曰:“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宣德中自有例。”李色变知事不成,因目时曰:“尔执笔。”时曰:“今日事,与宣德年不同。胡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初,不加尊号,今日名分固在;岂得不尊?”夏曰:“既如此,便照例写让表。”牛亦助其言。时曰:“正统、天顺初,未曾如此行,今日谁敢擅写?为人臣者,若阿谀从顺,是万世罪人也。”同议者心知不可,皆不发言,夏见诸人不言,乃作色厉词曰:“你每偏向怀二心,恐追究来不好。”时拱手向天日:“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娘娘已无后,何所利而为之争?所以不敢不极言者,为全皇上圣德,非有他也。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同尊为宜。”众乃皆曰:“如此是好。”夏色少怡,乃再入请命,良久出曰:“得上再三劝谕,已蒙俞允矣。”时执笔将书,又曰:“须照上圣例加二字。不然,无分别。”夏曰:“既是同尊,如何又要分别?”时曰:“得二字好称呼,非有尊卑于其间也。”众曰:“然。”乃以“慈、懿”二字加其上。是日同议惧逆忧意,有后患隐然不言,惟李开端,时极力继其后,赖皇上孝事两宫如一,故能委曲劝谕。仁寿宫以成大体,仁孝之德于兹可见矣。后数日,太监覃吉至阁下,言曰:“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于亲母,有难言者。而不知礼之人,且欲逢迎于其间,非二先生力争,几误大事。为大臣正当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禄何为?”时同僚有未发言者,面听覃语有惭色。
营造山陵,时与同僚李陈计曰:“前日费事周折如此,今玄宫宜从权作三位,庶日后两全其美。”李曰:“然”。遂具疏言之。已而内臣传圣旨曰:“所言固有理,但洪武以来,制度只双穴,未可轻易,仍令诸大臣同议。及议,夏太监坚言不可,众顾望不言,乃已。
成化元年乙酉二月,礼部请上择日行耕籍礼,田在山川坛之南。十七日早,上率百官先农毕,释祭服,便服秉耒三推,户部尚书马昂抹青箱后随,京府耆老二人驭牛,二人曲躬按犁辕,教坊乐工执彩旗,夹陇讴歌,一唱百和,飐旗而行。上秉耒三往三返,如仪,殊不以为劳。既毕,乃坐观三公九卿助耕,公五推,卿九推,各用耆老一人傍犁而行。是日,时九推之列也。俱耕推毕,教坊前呈,应用田家故事。观毕,乃赐宴而回。时生长未亲农事,至是,始知犁之入土,浅深系乎举手低昂,事非习不能,于斯可见矣。
三月初十日,上幸太学行释奠先师礼,用大臣八人分献,时分献西哲。礼毕,上坐彝伦堂,赐文武三品以上,并学士左右侍坐,祭酒司马囗〈火旬〉、司业张业,以次进讲。毕,赐茶,乃行。先数日,阴雨,至是乃开霁。车驾往来,无一点尘埃。观者咨嗟,正协文明之象,实为圣德感通之兆也。
北方流民,屯聚荆襄山中,以数十万计,有往邓州劫李氏财物者,有司捕之急,因拒敌官军杀数人,遂纠众反。贼首刘千斤、刘长子、苗龙、苗虎等,以石和尚为谋主,势甚猖獗。事闻,朝廷命尚书白圭、抚宁伯朱永同唐太监率师往征之。至南漳,湖广总兵李震率土兵来会,方拟进取,贼拥众出,抚宁且有疾,白公督李震分道截遏,一鼓挫其锋,贼退保巢寨,官军乘胜进攻破之,擒千斤刘并苗龙等。石和尚、刘长子以计脱走,深入险阻。抚宁病愈,自领兵搜剿。有襄阳艾总旗者,隶都督喜信指挥张英部下。一日忽与刘长子遇,长子欲杀之,艾曰:“官军即寻石和尚,于尔无干,尔若能擒石和尚,必重有升赏。”约与俱见张指挥,张具酒食劳之,长子信以为然,遂入,乃擒石和尚出。诣军前,诸将争功。忌张英以得贼赃为名,捶杀之,仍以刘长子、石和尚为俘获,献于朝廷。法司依原奏鞫罪,刑于市。众知其故,多为张英,刘长子称冤,法司虽知,无从辩正,竟杀之。噫!为此者,何其不仁至是哉?予闻其详而实如此,故记之。盖论杀长子后,予方以省亲自家至,亦以不及申救为恨。
广西大藤峡蛮贼,久为害,近年流劫两广尤甚,议者咸谓宜调兵往征。然自永乐以来,但能威之使不出,未能破其巢穴。及是都督赵辅、佥都御史韩雍与内臣同往征焉,用土兵为先锋,出奇计,破其巢穴。其中盘亘数百里,山涧险阻,而桂州崖九层楼尤险峻,官军直抵其上磨崖,纪岁月而还。闻者殆以为不世之功,而赵获封爵赏以此。然班师未久,而贼复集,乃知前所杀者多贼党,而真贼避匿者又出,是以识者谓有遗恨云。但赵都督领兵往返,纪律严明,军士在途,秋毫无犯,非他将可及,为可重也。
戊子六月二十八日,慈懿王太后上仙,次日内臣傅恭、夏时同司礼传旨,在者皆不敢对。时及商、刘二学士后至,又问如前。时对曰:“此一定礼,无可议者。梓宫当合葬裕陵,神主当袝庙。”礼部尚书姚夔乃曰:“此是正礼”。内臣怀恩,心知其正而不敢言。夏时独曰不可。慈懿无子,且有疾,岂可入山陵?只可比胡后例葬西山。时曰:“太后母仪天下,迨三十年。为臣子者,岂忍议别葬?此事关系非小,一或乖礼,何以示天下?”内臣不以为然,曰:“且散,待请旨再议。”时退谓同僚曰:“此事当力争,不可使上有失德。”二公曰:“然。待他人先言,吾辈赞成之为好。恐先言触怒,则事不可为矣。”时曰:“如此固当,倘无人言如何?”已而上御文华后殿,召臣时三人并诸内臣至前面议。上曰:“慈懿娘娘葬礼当如何?”时对曰:“只合依正礼行。”上曰:“朕岂不知?依正礼行是好,但于周娘娘有碍。故令尔等会议,务要处得合宜。”时曰:“皇上孝事两宫,圣德彰著,合奉梓宫合葬裕陵,以全圣孝为宜。”商曰:“外议汹汹,若不袝葬,则人心不服,于圣德有损。”刘曰:“孝子从义不从令,虽圣母有言,亦不可从也。”上默然良久,曰:“合葬固是孝,若因此失娘娘心,亦岂得为孝?”时曰:“皇上大孝,当以先帝之心为心。先帝待慈懿娘娘始终如一,今若安厝于左,虚其右以待后来,则两全其美,庶不失先帝之意。”夏曰:“比先阁下议作三位已不允,今如何行得?”时曰:“此时虑有今日,故预为此议,今须依此处置为宜。”上虽未允,而玉色甚和无怒容。时因曰:“臣等意未尽,欲具本言之。乞皇上再三申劝圣母,以终大事。”上曰:“进来者当晚。”时等具本进,有旨令百官议。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议,皆云时等言是,内批未允,犹欲别择地。于是百官伏文华殿门,号哭不起,声闻于内。内臣传旨,谕众人退,皆应曰:“不得命,不敢退。”时与商、刘进曰:“人心如此,天理所在,伏望朝廷俯从群情。”于是内批谕群臣云:“卿等昨者会议,大行慈懿皇太后合袝陵庙,固朕素志。但圣母疑事有相妨,未即俞允,朕心终不自安。再三据礼,祈请圣慈开谕,特赐允诺。卿等其如前议施行,勿有所疑。故谕。”众闻命,咸称万岁。盖此事非上曲全孝道,何以致此?真盛德主也。
是年五月间,一日大风,萧墙以西,若雨雹声。有在地者,拾取观之,皆黄泥丸子,圆净坚实,如樱桃大,破之中有硫黄气。刘学士皆在西,出数丸示予。非亲见者不信也。以此观之,二气变化,何所不为?
七月间,陕西奏报平凉府开城县土达满四纠众造反,劫掠四出,势甚张皇。时疑此徒服役既久,今忽反,必有不得已者,请敕镇守官追问激变之故。行阃参将刘清御贼,败绩。报至,兵部请命陕西、宁夏、延绥三处,合兵杀贼。已而声息益急,复请调京军往,以都督刘玉总兵,副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项未至陕西、宁夏二处,官军不待延绥兵至,轻进大败,死者数千人,军器悉为所得。报至京师,舆情惊骇。是时贼虽再胜,闻朝廷遣将出师,遂退保石城山,刘、项领兵近山,分为七路围之,戒前失,深沟高垒,不轻与战。有副将毛忠,恃勇自领锐卒,登山仰攻之,复败衄。京师士夫闻失副将,益危惧,以为安史复出。兵部尚书程信恐刘不胜任,辄请命抚宁侯朱永再领京军及遣兵四万以往。命已下,抚宁难其事,奏定赏格,谓生擒贼首一人,与世袭指挥使,赏金五百两,银千两,数人共擒者赏亦然。时见其张大欲止之,然难以遽止,请令姑整军装,待有急报启行。至十一月,项知贼被围,守已困,闻已别命将,亦不敢止。但奏宜令总兵星驰赴援,倘不日破杀,则一面奏报止兵。奏至,上命太监怀、许、黄三人,召兵部于阁下计议。程曰:“事急矣,行不可缓。”时曰:“前者贼若四出攻劫,诚可骇惧。今入山自保,我军围守甚固,不一两月,贼必穷困,可擒取也。京军何用再行商助?”予言曰:“观项布置,贼不足忧矣。”程意不平曰:“项今退在平凉,亦不可知。何谓为固守耶?”尚书白圭、侍郎李震相视不言。时曰:“彼分布已定,无故何以退?且京军行何时可到?”程曰:“来年二三月。”时曰:“如此则缓不及事矣。事之成败,则在岁终。然以项奏词观之,胜可必矣,京军不行为宜。”诸太监皆曰:“然。”因问边军去否,时曰:“边军亦不必去。”商曰:“边军去无害也。”乃令遣军行,留京军住,营军将不遣。程又请差锦衣千户一人去看动静,已准行矣。时闻请追止之,曰:“去看无益,徒失将士心。”程忿忿出危言曰:“项忠军若败,必斩一二人,然后发兵去。”众不察,群然和附,以为止军不行,必失关中。相知者,咸为时惧,私问曰:“止军不发,何所见?”时曰:“观项疏曲折,知贼决可平靖,但彼既闻已遣将,亦不敢自任故也。”众犹未信,汹汹益甚。至十二月二十边捷音至,知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执满四等,贼寨悉平,群言始息。次年正月解满四等三百余人至京,太监亲问之,乃云被刘清并指挥冯杰剥削不已,且又追捕为盗,不得已遂反,非有他也。因下刘清、冯杰于狱,鞫问得实诛之,中外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