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无锡冶锅坊系王姓世其业,其锅发售遍江南北,盖亦特许专利者也。相传当清初时,王与某姓争冶业,相约煎油满锅至沸度,沈称锤于锅中,孰引手取出,即世其业。时王姓店役某,年老矣,思效忠于主人,因即代表王姓入手于沸油攫锤出,投锤于地,臂亦同脱,即时殒命。遂呈部立案,王姓得世其业。
今王氏子姓分房殆数十家,各仰给于冶坊,岁时各祀此店役,为报本之祭。此与红果行事同一例。野蛮时代,往往有之,若律以人道主义,则以性命为尝试,在所必禁,复何有专利特许之报奖乎。
考职之大狱凡旅京应试士子工于楷法者,每逢誊录供事等试,必为人代考,或数十金、或百金,视其人之名望分贵贱,寒士恃此为旅费,以免借货,此风由来久矣。在上者亦明知之,但不能说破耳。每逢新皇登极,例须参职一次(此试仅用佐贰,非若停科举之考职也),第一者注册四十五日即开选。故宦兴浓者,必觅高手代考,俾可速选也。光绪纪元考职,延至癸未始举行。
是年有浙江萧山县举人马星联者,楷书极佳,名震一时,所试无不前三名者。有人托其代考,马曰:“若肯费八百金者,包取第一。”其人允之,榜发果第一,得州同即选。马于是趾高气扬,大会宾客于聚宝堂,设盛宴数十席,置奖品无数,征雏伶而定花榜焉。是日所费千金,除所得外,尚揭债二百金也。
当兴高采烈时,谓同辈曰:“诸公仅能包取耳,若我则包第一即不爽,诸公视我远矣。”言罢举觞大笑,马设席遍聚宝堂之正屋三进,其偏院不与焉。有御史丁振铎者,在偏院请客,适逢此会,亦窃窥之,闻马语,询于人,乃知其财之所由来,次日遂专折奏参,奉旨革拿,马已闻风逃矣。盖此等考试,皆习焉不察,以为无伤大雅,逮一揭参,即照科场舞弊治罪也。于是出结之京官,考取之人皆革职遣戍。马则星夜返萧山,其居与典史署紧邻,典史某于黄昏时闻马与母妻语,亟白于令,请速捕钦犯。令曰:“尔侦之确耶?”典史曰:“闻其声确也。”
令曰:“尔姑在此晚饭,饭毕掩捕,不虑其逃也。”随命一心腹以百元赠焉,命速逃东洋。盖马为令县考所取案首,得意门生也。晚饭罢,令乃传捕役兵壮等偕典史至马家。已夜半矣,围其宅而搜之,无有也。乃大怪典史妄言而罢。马故贫士,幼失怙,母守节抚孤,得以成立。年十九中乡举,娶妇,至逃亡时,仅二十有一。举业甚工,尤精折卷,可望鼎甲者也,人莫不惜之。先是壬午之冬,有学正学录之试,陈冕时尚未中进士,为人代考第一,获三百金,以二百金葬其蒙师,以百金助其友毕姻,同辈皆重之,岂若马以之定花榜哉!宜乎其获谴也。陈子癸未大魁天下。
权相预知死期大学士穆彰阿,道光朝当国,揽权纳贿,避塞贤路,以计易浦城相国王鼎遗折,颇不满于清议。故文宗登极,即首黜之,诏云:“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德伪才,揣摩以逢主意。
如达洪阿、姚莹等尽忠尽力,必欲陷之”云云。其为人可知矣。
然其死也,则固有大异乎人者。死之前三日,折简遍邀亲友门生故吏,云定于某日某时辞世,届期望屈临一别。诸人如期至,穆则设盛宴数十席,一一把盏,相与饮啖,连举十余觥,并未有死法也。食既半,顾日影曰:“是时候矣。”谓众曰:“请诸君稍待,俟我沐浴更衣,再诀别也。”乃入内良久,朝服蟒衣出,据坑南面坐,拱手向众曰:“少陪少陪。”言毕闭目。
少焉玉箸双垂五六寸许,视之逝矣。或曰,入内时即已服毒矣,然服毒死者无玉箸也。岂果为有道高僧入世后而迷失本性耶!
奇矣。此炳半聋云。
文字之狱新会梁任公辑《近世中国秘史》,于康雍乾三朝文字之狱,言之綦详,而不及桐城戴潜虚及吾乡《王氏字贯》两事。戴名名世,字潜虚,安徽桐城人,年五十始登康熙四十八年己丑科进士,以一甲二名授编修,一时文名籍甚。其诛也,为与弟子倪生一书也。书论修史之例,谓清当以康熙元年为定鼎之始,顺治虽入关十八年,其时三藩未平,明祀未绝,若循蜀汉之例,则顺治不得为正统也云云。为仇家所讦,遂罹惨祸。今《南山集》中不载此文,想其后人删去矣。集署名曰宋潜虚,以戴姓出于宋后,故讳戴为宋。盖《南山集》为前清禁书中一种也。
至吾邑《王氏字贯》一书,亦全家被祸,著者斩,家属遣戍。
其书因《康熙字典》之陋,乃增损而纠正之,坐是得罪。书尚未刻,闻其稿尚存。周文甫茂才道章云曾见钞本。
吴人知兵 二则 张曜 孙金彪自春秋吴阖闾称霸以后,二千余年来,不闻苏属有谙军旅者,故世人以吴人柔弱为诮。然以张勤果论之,亦不得谓之无将才矣。公讳曜,字朗斋。虽浙之钱塘籍,实世居吴江之同里镇。闻其少年弛斥不羁,恒见恶于乡里。一日为其戚陈某批其颊而训之,乃大悔恨,走河南,投其姑夫州刺使蒯某。蒯以其少年无业不之礼,但月给数金豢之而已。勤果壮伟多力,食兼数人,署中两餐不得饱,乃日私食于市,所得金辄不敷,而衣之蓝缕不顾也。时发捻交哄,各省戒严。光之绅民募乡兵为捍卫计,请于州守,委一人统之,合署无愿往者。勤果请行,蒯许之,遂部勒乡兵壁城外。未几有捻逆大股窜州境,勤果率所部遮击之,斩获无数,贼遂溃。盖为僧忠亲王所败,尾追而至此者。贼退而王至,勤果率众跪迎道左,王壮之。询击贼状,大喜,立畀五品翎顶,以知县列保。不二年洊至河南布政使。
因得罪巨绅刘姓(刘为御史),劾以目不识丁,奉旨改南阳镇总兵,仍统所部号为嵩武军者,累立功于河陕关陇间,擢提督。
光绪初年,入卫京师,膺帝眷,授山东巡抚。直岁大饥,勤果捐廉俸并募集巨资以赈之,全活无算。山东民至今感之如父母焉。刘御史后为知府,被劾归,贫无聊赖,乃与勤果通殷勤。
勤果岁必以巨金贻之,其报书则钤以“目不识丁”四字小印,亦谑矣。勤果书法,有颜之骨米之肉,颇秀健,尺牍亦隽语络绎,不似彭刚直之翰墨,专以粗豪胜也。相传其被劾后,延通人教之,发愤读书,遂一旦豁然。
又有孙金彪者,字绍襄,吴江人,世居邑之盛泽镇,勤果公之部将也。未达时,即以勇侠称。父曰孔七,精拳技,恃博为生,有枪船四五十艘。枪船者,首锐棹双橹,瞬息百里,鹢首置大统一,中藏四五人,内河寇皆恃此为利器。七有德于镇,镇之人无贫富皆善之。七死,金彪年十四,已入武庠为诸生。
群枪船以奉七者奉之为主,仍设博于镇。金彪年虽少,独能以兵法部勒其众,刑赏无所私。当是时,苏城为粤贼所踞。镇有富人黄某者,虑贼人镇搜掠,密款于嘉兴贼酋,得伪檄,民赖以安。于是江浙商贩自上海出入万贼中者,辄以盛泽为枢筦,镇益殷富。事无大小,皆阴决于黄。有小鬼法大者,邻镇巨猾也。闻盛泽繁盛,牵枪船百艘,莅镇设博局已,辄思大掠以投贼,已定期。黄闻之大恐,金彪之师沈玉叔谓黄曰:“君欲除小鬼法大,非金彪不可。”黄大喜,设盛筵款之。金彪曰:“敬诺。”会有皖北巢湖粮艘千人,避乱萃镇上,金彪说其酋助己,遂与小鬼法大战,擒而磔之,尽夺其舟。于是设保卫局,集枪船团练为战守计,事皆一决于金彪矣。初,金彪之灭小鬼法大也,举盛泽附镇,使巢酋设博局以为酬,巢酋谓功高,欲分盛泽博之半,弗得,则怏怏弗能平。金彪度巢酋终弗戢也,思并之。会巢酋生日,金彪载羊酒往寿,而阴伏枪船于芦丛中以待之。饮博至暮,谓酋曰:“今夜月色大佳,吾两人驾小舟纵饮湖上,可乎?”巢酋从之。中流酒酣,金彪请以铳击宿鸟赌胜负,巢酋三击而不中,忿甚。金彪曰:“我一击便中也。”
遂洞酋胸,毙湖中。众大噪。伏舟尽出,金彪手佩刀号于众曰:“若主欲为盛泽患,故除之。若毋恐,从者听约束,不者驾尔舟归乡里,弗汝歼也。”众皆降。于是金彪势大盛,苏贼睨之莫敢犯。同治元年,李文忠克吴江,金彪散其众,以保卫功授千总。东南大定,生计日拙,张勤果返自河南,挈至陕,以功擢记名提督,授陕西汉中镇总兵,赏黄马褂。光绪壬辰、癸巳间,统嵩武军驻山东之烟台,为东军冠焉。当金彪之设保卫局也,一日,闻渔父诟曰:“孰谓孙氏人守法者,乃取我大黑鱼而不与直!”夜既半,金彪忽呼庖人治黑鱼鲙,庖人求鱼不得,方咨嗟,一卒以鱼献,命渔父质之信,即斩以徇。自是所部肃然,金镇以安。此非吴人而知兵者哉!
湘、淮军之来历湖南王壬秋孝廉闿运,著《湘军志》一书,叙军之缘起与军中琐屑事,纤悉无遗,虽表扬功绩,而劣迹丑态,曾不少讳,即曾文正亦不免有微词,何况其他。故湘军将帅咸恶之,购其板而毁焉。以事皆直笔,非诬也。今上海已有小本翻板矣。厥后王定安又撰《湘军记》,则一意谀颂,无足观也。贵池刘芗林观察含芳,官登、莱兵备时,亦尝述淮军之原委,欲作《淮军志》,未果而卒。刘尝曰:“淮军并不始于李氏。”亦犹壬秋先生云“曾之前已有称湘军者矣”。特二公起,继续而扩充之,遂建大功,名闻天下也。
李元度丧师李元度,曾文正部将也。丧师衢州,亡六七千人,文正劾之,并自请议处。军中有作联额诮李曰:“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额曰:“道旁苦李。”然李虽不长于军事,固长于文章也。观其所选《小题正鹄》及所撰《先正事略》,非绩学者乌能之。不利状元前清一代状元之最不利者,莫过于龙汝言矣。始也革职永不叙用,继也特赏内阁中书以终。然其先遭际之奇,眷顾之渥,可指日望枚卜也。初,龙未第时,馆某都统家,适逢仁宗万寿,都统倩龙作祝词备小贡。龙乃集康熙、乾隆两朝御制诗百韵以进。上大喜,召见某都统奖之。都统不敢隐,以龙名对。仁宗曰:“南方士子往往不屑读先皇诗,今此人熟读如此,具见其爱君之诚。”立赏举人,一体会试。次年春闱下第。总裁覆命,召见时,大受申斥,谓今科闱墨不佳。及出,密询近侍太监曰:“今科闱墨甚侍,何以不惬上意?”近侍曰:“因龙汝言落第,不便明言耳。”于是朝臣咸识之。次科,即嘉庆十九年甲戌,主司入场,即将龙取中。上见题名录大喜。及殿试,即以一甲一名拟进,上私拆弥封视之,乃无言,仍封之。胪唱日,上喜曰:“朕所赏果不谬也。”甫释褐,即派南书房行走、实录馆纂修等差,赏赉稠叠,举朝羡之。龙妻素悍,龙幼孤而贫,赖妻父卵翼之,故惧内。一日与妻反目,避居友家,数日不归。
适馆吏送《高宗实录》请校,龙妻受而置之。越日吏来取,妻与之,龙始终不知也。忽一日革职之旨下,大骇,始知“高宗纯皇帝”“纯”字,馆吏误书作绝,龙虽未寓目,而恭校黄签则龙名也。仁宗见之大惊,惋惜良久,乃下旨曰:“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疏忽,著革职永不叙用。”犹不忍宣其罪状,亦不交部议,虽甚爱之,无如书生命薄而已。逮仁宗升遐,龙以内廷旧员,兼受大行非常知遇,例准哭临,哀痛逾常。宣宗闻之,谓其有良心,特赏内阁中书。道光戊戌科,犹得会试同考官一次。未几卒。龙,安徽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