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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于是辇金入都,首结交劻贝勒。其时劻年甫弱冠,初入政界,为之运动各当道,皆允保荐,内用京卿。军机中惟文祥不受其贿。一日,文宗顾问大臣曰:“金安清究竟可内用否?”诸人皆极力揄扬,文宗未及答,继向文祥曰:“尔以为何如?”祥曰:“小有才具,心术不端。”文宗曰:“心术不端,如何要得。”遂罢。未几,遂有漕督吴棠密参营私舞弊四十余款,奉旨革职查抄,此同治元年春间事。予时年十三,负笈于泰州,借居某宅。居停同寅王姓者,同巷居。忽一日夜半闻叩门声,甫拔关,则见夫役数十人,舁皮箱数十具入,云是金宅奇存者,盖查抄之信至矣,尚未发表耳。王姓者,亦金之爪牙也。如是者不下二十余处。及旨到查抄,空宅而已。其机警如此。旋奉旨革职,永不叙用,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金则一肩行李径往本籍县署投宿,县令大异之。金曰:“我奉旨交尔管束者,若不住署,何得谓严。”令知其无赖,岁致千金始免。

乃游说于湘淮诸大帅,求复用。谒曾文正七次,不得见。人问之,文正曰:“我不敢见也。此人口若悬河,江南财政了如指掌,一见必为所动,不如用其言不用其人为妙。”同治壬申,增淮南票盐八十票,从金说也。曾忠襄抚浙时,金往说之,大为所惑,专折奏保请起用,大受申斥。文正闻之叹曰:“老九几为其所累。”久之郁郁死。金性淫荡,妇女微有姿,无不被污者。凡亲党之寡妇孤女就养于彼者,皆不能全其节。臣门如市,杂宾满堂,河工盐商之恶习,兼而有之。在泰州督饷时,军书旁午,四面楚歌,金之宅无日不歌舞燕会也。同治癸亥,胜保逮问簿录时,有奁具首饰百余事,皆有“平安清吉”四字,或小篆,或八分。譬如镜函,四角包以黄金,则凿此四字以饰之。冯鲁川先生时在胜幕,见之不解。嗣有人谓曰:“此皆金梅生所献,‘安清’,其名也,即所谓欲使贼名常达钧听之意。

”始恍然。其工于媚术如此。然其古文胎息腐迂,诗词则揣摩唐宋,即笔记小说皆卓然成家。惜乎不以文章气节取功名,而以侧媚巧佞博富贵,其心术人品与其文大相径庭,此圣人所以必听其言而观其行欤!杜、宗、许三人者,惟宗能俭约,不尚声色。杜与许亦竟为姬妾狗马之奉者。及曾文正东下,制羊裘灰布袍,以为见文正之用。许尝谓人曰:“吾脱羊皮胎已二十年,不图今日复用之。”盖文正东征以来,力戒华侈,减衣缩食,以裕军饷。故曾军中无服绸缎者。迨金陵攻克后,始睹黼黻文章之盛。金之著述甚多,凡署名“金坡废吏”者,皆其手笔。拟之古人,迨魏收、范蔚宗之流亚欤!强臣擅杀洋人岑襄勤总督云南时,以英人马嘉里游历内地不受约束,遣人杀之,遂开公使出洋之例,此彰彰在人耳目者也。不知英果敏抚皖时,亦杀传教士二人,至今人不知之,但讶教士失踪而已。此事在同治丙寅秋,英初升皖抚,督师驻颍州。忽有英教士二人乘淮河船二艘,率通事侍者十余人至,自言为上海徐家汇总教士所派,来此传教者,进谒巡抚取进止。果敏立即延见,词意殷勤,并云购地造屋一切,如百姓有阻挠者,我为尔重惩之。两教士欣慰无已,口颂贤中丞不置。及送客出,即传沿河二营营官至,谓之曰:“今有洋教士二人来,汝知之乎?”对曰:“知之,彼二舟即泊营门外。”果敏曰:“甚善。今夜三更,俟两船人皆熟寝,尔率兵衔枚入,骈斩之,并舟子妇孺皆不留,杀其人,火其舟,埋其尸,天明时须一律毕事,如逃出一人,尔罪死。”两营官唯唯。是夜即如法炮制,二舟男妇大小四十余人尽矣。事后,上海教会行查二人踪迹至皖,皖吏以未见复之。未几云南事发,果敏谓人曰:“使我办得不干净,亦如云南,国家又不知赔却若干矣。”尝以此自鸣得意。或曰,裕庚之谋略也。两教士固冤矣,两船之合家大小不更冤哉!乱世人命如草芥,信然,然亦不达外情所致也。

场前中进士咸丰十年庚申科会试,各省士子到京者不及往年之半,皆以遭乱流离,无力成行也。边省竟有全无一人者。惟云南有一人曰倪恩龄,字覃园,乃早年留京者。既入场,不能不中,故场前亲友皆向之称贺云。此亦仅见之事,故记之。倪得馆选,改编修,后简授知府以终。光景卿户部云。

万历妈妈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车辕坐一老妪,直入内东华门,循墙而行,不知何往。次则奏事处官员,有圆纱灯一提,随其后者则各部院衙门递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其后则趋朝各官,盖皆借奏事处灯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处有灯,讲官有灯,南书房有灯。陛见、引见各官员,皆静候于东华门外,见有一灯来,则蜂拥随之。予尝询炳君半聋,紫禁城内何得行车,何物老妪敢如此。半聋曰:“宫中祭万历太后也,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猪两口,使一老巫主其事。紫禁城东北隅有小屋三椽,供万历太后神牌焉,俗呼为万历妈妈。”其掌故则当明万历间,清太祖攻抚宁,为明兵所擒,囚于狱,清廷贿内监言于太后而释之,故以此为报。馂余则大门侍卫享之,二百余年老汁白肉也。不设匕箸,各用解手刀片之。不准用盐酱之属,侍卫等以淡食无味,用厚高丽纸切成方块,以好酱油煮透而晒干之,藏衣囊中,至食时,以一片置碗中,舀肉汁半盂浸之,以肉片蘸而食之,云其味之佳,较外间所卖逾百倍。半聋有侄在大门上行走,每逢值班即得食,闻之皆垂涎也。满人吃肉大典凡满州贵家有大祭祀或喜庆,则设食肉之会,无论识与不识,若明其礼节者即可往,初不发简延请也。至期,院中建芦席栅,高过于屋,如人家喜棚然。遍地铺席,席上又铺红毡,毡上又设坐垫无数。客至,席地盘膝坐,垫上或十人一围,或八九人一围。坐定,庖人则以肉一方约十斤置二尺径铜盘中献之。更一大铜碗满盛肉汁,碗中一大铜勺。每人座前又人各一小铜盘,径八九寸者,亦无醯酱之属。酒则高梁,倾于大瓷碗中,各人捧碗呷之,以次轮饮。客亦备酱煮高丽纸解手刀等,自片自食,食愈多则主人愈乐。若连声高呼添肉,则主人必再三致敬,称谢不已;若并一盘不能竟,则主人不顾也。予于光绪二年冬,在英果敏公宅一与此会。予同坐皆汉人,一方肉竟不能毕。观隔坐满人则狼吞虎咽,有连食三四盘五六盘者,见予等皆窃笑之也。肉皆白煮,例不准加盐酱,甚嫩美。善片者能以小刀割如掌如纸之大片,兼肥瘦而有之。满人之量大者,人能至十斤也。是日主人初备猪十口不足,又于沙锅居取益之,大约又有十口。盖食者有百五六十人,除三之一无量者,其余皆老饕也。主人并不陪食,但巡视各座所食之多寡而已。其仪注则主客皆须有冠,客入门,则向主人半跪道喜毕,即转身随意入座,主人不安座也。食毕即行,不准谢,不准拭口,谓此乃享神馂余,不谢也,拭口则不敬神矣。予肉量不佳,嗣是再有他会不敢赴矣。炳半聋迁居龙树院时,亦曾一为之。炳之会惨矣,盖其家旧有食肉铜器全副,因贫已售于人,收其定银矣,约期取物。半聋于未届期之前,设一食肉会,以为最后之举。

是日到者亦五六十人,食肉百余斤,他用称是,而售器之资馨矣。为贫而售器,器售仍无补于贫,其旷达玩世如此。此事在予到京之前一年,光稷甫侍御为予言之,笑其不知生计也,因并志之。

费恭人全节寿州巨绅孙家泰为苗沛霖所害,全家皆死,独一妾居别墅幸免。妾姓费,河南人,美而有才,擅武勇。其父拳师也。当同治元年春,钦差大臣胜保率大军解颍州之围,气张甚。闻费氏之美,遣人往劫之。费闻,枕戈以待。胜使至,谓之曰:“大帅左右岂少姬侍,而必辱及未亡人,何也?如不利免,我将挟刃以往,俾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其无悔。”使者股栗归报,胜乃罢。费得守节以终,抚一子为后,膺四品封,故称之曰费恭人云。

太和门六库太和门之左有明库六,每年钦派满大臣二员率司属人等盘查一次。每查一次,即盗一次。觉罗炳半聋曾随其堂上官往。

有一库皆帘幕衣履之属,一珍珠帐幔宽长可八尺,皆用珍珠穿就,四围则以红绿宝石间之。小者如绿豆,大者竟如龙眼核也。

穿线有朽败处,一抖晾,则珠纷纷落,必一一拾而裹之,记于簿,加印花焉。然所裹皆赝鼎,盖已为匠役等易之矣。更有宫人绣履七八箱,嵌珠如椒,皆万历间物也。更有皮张库,则皆郭矣。又有药库,内藏毒药甚夥,有不知名者,相戒不敢动。

更有金库银库,则历年报空者。此亦前清具文之一端也。库兵肛门纳银予初至京师,闻光景卿户部言户部银库库兵事,不禁狂噱,窃以景卿之言为太甚,及目睹始知之。户部各差以银库郎中为最优,三年一任,任满,贪者可余二十万,至廉者亦能余十万。

其下司库书役人等,无不肥美。皆满缺,无一汉人也。其中尤以库兵一项为诸役冠,亦三年更替,亦皆满人,虽有汉人亦必冒满名,役满人可余三四万金不等。每届点派时,行贿于满尚书及尚书左右,一兵须费六七千金。贿托既定,然后满尚书坐大堂,如演戏然,唱名派充,派毕,众兵稽颡谢。一兵出,必有拳师数人围护之,恐人劫也。盖无力行贿之兵以及地榻等麇集数十人于大堂阶下,见兵出,即乘其不备劫之去,囚于家,并不加害,或三日,或五七日,必使误卯期而后释。盖一误卯,即须另点矣。被劫者,必多方关说,赠以数千金始己。景濂为户尚时,正点派间,忽一兵为人劫去,景熟视若无睹,不敢发一言也。即退堂传谕明日重点,盖为被劫者转圜地也。每三年一次,仅四十人。既上卯,则逢开库日即入库服搬运之役矣。

每月开库堂期九次,又有加班堂期多少不等,计月总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万。每一兵月不过轮班三四期,每期出入库内外者,多则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夹带即以五十两计,若四次亦二百矣。月轮三期,亦六百矣,而况决不止此也。库兵入库,无论寒暑皆裸体,由堂官公案前鱼贯入,入库后,内有官制之衣裤取而著之。搬运力乏,可出而稍憩,出则仍赤身至公案前,两臂平张,露两胁,胯亦微蹭,更张口作声如鹅鸣然,然后至彼等休憩室焉。所盗之银则藏肛门中而出。闻之此中高手,每次能夹江西圆锭十枚,则百金矣。予转饷入户部时,见库门前一矢地有小屋一间,裱糊工整,门户严密,距窗二尺皆以木栅围之。初以为必堂司官休息地,而敦知不然,乃库兵脱衣卸赃之地,故四围以木栅护之,防人近窗窥伺也。

为数既多,其运出之法更巧。盖京师甚嚣尘上,每逢库期,必备清水洒尘,库兵乃置夹底水桶,藏银于中,俟堂官散后,从容挑桶而出。祁文恪世长署户尚时,忽见一桶底脱而银出,不能不问,随即锁拿库兵数人,将于次日奏参严讯。人谓之曰:“尔将兴大狱乎?尔不顾身家性命乎?无论大狱不可兴,即若辈皆亡命徒,拚出一人认死罪,而半夜刺公,公何处呼冤者!”

文恪乃含糊了事。噫,异哉!相传库兵之业,各世其家。年少时,须觅嫪毐之具而淫之,继则用鸡卵裹麻油探讨之,以次易鸭易鹅,久之门户加大矣,更用铁丸塞之,能塞十两重之铁丸十枚,则百金不难矣。十枚者甚鲜,六七枚者则普通之塞也。

故凡库兵所盗,皆江西锭为多,江西锭光滑无棱,俗所谓粉泼锭是也。其肛之嫩者,则用猪脬浸湿,裹银而塞之。故库兵至老年,无不患脱肛痔漏症,以其纳银太多也。予曾见库兵赤身对堂官时,阴茎随身而摇动,不禁大噱。窃以为国家事事讲体统,此则成何体统!无怪外人闻之,图于新闻以为笑柄也。前清财政之紊乱,即户部银库可见,库款出入但有大数而已,无一定确数也。若询以今日放出若干,应存若干,则张口结舌不能对也。外省京饷至部验收之日,有专司劈鞘之役。其人世役也,无论坚极之鞘,三斧即开,劈至尾鞘,则手法显矣。第三斧下,则银四散如喷。盖尾鞘之银,所以备补平补色之用,或正项之零数,皆碎块也。既四散喷出,则其手下人伪为拣拾之状,悉举而纳之囊中。时予一家丁在侧,适一块飞至足边,亦俯拾而纳之靴中,出而权之得八两。堂上亦如未见,盖各省解饷皆有部费,多寡不等,费既纳,即小有过失,无人挑剔矣。

若领饷之费更甚于解饷,予曾代北洋绥巩军领饷一次,计十一万有奇,纳费千六百金,库书允发山西宝银五万,俗谓之凹山西。盖西银为天下冠,每一宝中有黄金钱许。若不与此千六百金,则潮色低银尽以付尔矣。库书之权如此。吾故曰,清之亡,亡于内政之不修,不亡于新政之不善也。

内监直言被诛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杀奏事处太监寇连才于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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