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嘅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其自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即释迦所谓“自觉圣智境界”也。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象山平日据其偏见,横说竖说,直是果敢。然于圣贒明训有所未合,犹且支吾笼罩过,未敢公然叛之。慈湖上自五经,旁及诸子,皆有论说。但与其所见合者,则以为是;与其所见不合者,虽明出于孔子,輙以为非孔子之言。而大学一书,工夫节次,其详如此,顿悟之说更无隙可投,故其诋之尤力。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徃徃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是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贻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鼔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
二、人心道心之辨,只在毫厘之间。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圣人强分别也,体之静正有常,而用之变化不测也,须两下见得分明方是。尽心之学,佛氏之于吾儒,所以似是而实非者,有见于人心,无见于道心耳。
慈湖之志于道,不为不笃,然终蔽于所见,直以虚灵知觉为道心,夫安得不谬乎!集中已易一篇,乃其最所用意,以诱进学徒者,滚滚数千言,将断而复续,左援右引,阳开阴阖,极其驰骋之力,茫茫乎,若无涯涘可窥。然徐究其指归,不出乎虚灵知觉而已,于四圣之易絶不相干,叅之佛氏之书,则真如符节之合。试举一二以槩其余。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楞严经所谓“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义也。其曰“目能视,所以能视者何物?耳能听,所以能听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运用屈伸,所以能运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歩趋,所以能歩趋者何物?血气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虑,所以能思虑者何物?”波罗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义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髪非小也,昼非明也,夜非晦也,徃非古也,此非今也,它日非后也,鸢飞戾天,非鸢也,鱼跃于渊,非鱼也。”金刚经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义也。
凡篇中曰已,曰吾,曰我,义与“惟我独尊”无异,其为襌学也,固昭昭矣。认紫为朱,明是大错,乃敢放言无忌,谓“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吾不知所谓吾者,果何物邪?夫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皆天下之大圣,其逓相传授,无非“精一执中”之旨,而所谓“中”者,决非灵觉之谓,非惟人人有之,乃至事事有之,物物有之。慈湖顾独未之识耳,诚有以窥见其全,已易其敢作乎!阅斯集者,但看得此篇破时,譬之破竹,余皆迎刄而解矣。
三、吾圣贒之言,与佛氏之言殊不相入,谓“儒佛无二道”,决非知道者也。慈湖所引经传,如“范围天地、发育万物”等语,皆非圣贒本旨,第假之以成就其说,窃恐将来疑误后学不浅,故不得不明辨之。
程子尝言“圣人本天,佛氏本心。”此乃灼然之见,万世不易之论,儒佛异同,实判于此。是故“天叙有典”,吾则从而惇之;“天秩有礼”,吾则从而庸之;“天命有徳”,则从而章之;“天讨有罪”,则从而刑之;“克绥厥猷”,本于上帝之降衷;“修道之教”,本于天命之在我。所谓“圣人本天”者,如此其深切着明也。
以慈湖之聪明,宜若有见乎此,何忍于叛尧舜汤孔,而以心法起灭天地,又任情牵合,必欲混儒佛于一途邪!盖其言有云“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天地万物之变化,皆吾性之变化。”又云“意消则本清本明,神用变化之妙,固自若也;无体无际,范围天地,发育万物之妙,固自若也。”此等言语,不谓之“以心法起灭天地”,谓之何哉!人之常情,大抵恱新竒而慕髙逺,故邪说得以乗间而入。学者于此,茍能虚心逊志,无所偏主,而执吾说以审其是非之归,将不为其所惑矣。
四、愚尝谓“人心之体即天之体,本来一物,但其主于我者谓之心。”非臆说也,乃实见也。若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范围天地,则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谓之知道,可乎!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乃统体之太极。“干道变化,各正性命”,则物物各具一太极矣。其所以为太极则一,而分则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别。若谓“天地人物之变化,皆吾心之变化”,而以“发育万物”归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恶可语夫理之一哉!盖发育万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与焉!虽非人所能与,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赞“大哉圣人之道”,而首以是为言,明天人之无二也,此岂蔽于异说者之所能识邪!况天地之变化,万古自如,人心之变化,与生俱生,则亦与生俱尽,谓其常住不灭,无是理也。慈湖误矣!藐然数尺之躯,乃欲私造化以为已物,何其不知量哉!文言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徳,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言便是的确。
五、有心必有意,心之官则思,是皆出于天命之自然,非人之所为也。圣人所谓“无意”,无私意耳,所谓“何思何虑”,以晓夫憧憧徃来者耳。书曰:思曰睿,睿作圣。非思则作圣何由?易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意若可无,其又何尽之有?故大学之教,不曰“无意”,惟曰“诚意”;中庸之训,不曰“无思”,惟曰“慎思”。此吾儒入道之门,积徳之基,穷理尽性必由于此,断断乎其不可易者,安得举异端之邪说以乱之哉!彼襌学者,惟以顿悟为主,必欲扫除意见,屏絶思虑,将四方八面路头一齐塞住,使其心更无一线可通,牢闗固闭,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终其所见,不过灵觉之光景而已,性命之理,实未尝有见也,安得举此以乱吾儒穷理尽性之学哉!学术不明,为害非细,言之不觉缕缕,不识吾党之士以为何如?如欲学为佛邪,慈湖之书宜不忍废,必欲学为圣人,则固有五经四书及濓洛关闽之说在。彼诪张为幻者,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
六、“心之精神是谓圣”,此言出于孔丛子,初若可疑,及考其全文首尾,亦颇明白。圣字自不须看得重,而其意义亦非此句所能尽也。慈湖独摘此一句,处处将来作弄,岂有他哉?盖此句实与佛家“即心是佛”之言相似,其悟处正在此,故欣然取以为证,使人无得而议焉,更不暇顾其上下文义何如也。请究言之。
子思问于孔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圣人病诸。切详问意,盖以物理事情,皆所当审,而欲知所以审之之由。夫子遂以“由乎心”答之,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盖圣者,通明之谓。人心之神,无所不通,谓之圣亦可也。惟其无所不通,故能推见事物之数,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复何疑?若于形迹之粗,必欲一一致察,则虽圣人亦有未易能矣。玩其辞,详其义,可见能通之妙,乃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谓道也。若认精神以为道,则错矣。易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阴阳不测之谓神。道为实体,神为妙用,虽非判然二物,而实不容于相混,圣人所以两言之也。道之在人,则道心是也,神之在人,则人心是也。若此处错认,焉徃而不错乎?或疑所通之理为道,则道乃在乎事物,而不在吾心。殊不知事物之理与吾心之理,一而已矣。不然,何谓“一以贯之”,何谓“合内外之道”?
七、因阅慈湖遗书有感,偶赋小诗三章。
斜风细雨醸轻寒,掩卷长吁百虑攅。不是皇天分付定,中华那复有衣冠。
装成戱剧逐畨新,任逼真时总不真。何事贪看忘昼夜,只縁声色解迷人。
镜中万象原非实,心上些儿却是真。须就这些明一贯,莫将形影弄精神。
书曰:道心惟微。程子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体也。解得极明。些儿二字乃俗语,邵康节诗中尝用之,意与微字相类。天人物我所以通贯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线之贯万珠,提起便都在掌握。故尽已之性,便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化育而叅天地。慈湖谓:其心通者,洞见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将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镜中之象与镜原不相属,提不起,按不下,收不儱,放不开,安得谓之一贯邪!
八、慈湖所引论语“知及之”,以合佛氏之所谓“慧”也;“仁能守之”,以合佛氏之所谓“定”也。“定慧不二,谓之圆明”,慈湖盖以此自处。其门人颇有觉者,则处之“日月至焉”之列,乃慧而不足于定者也。观慈湖自处之意,岂但与“三月不违仁”者比肩而已哉?大哉一歌,无状尤甚。凡为襌学者之不孙,毎毎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