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圣王不欲裁割而矫拂之,亦不能裁割矫拂也。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约之以不可犯之礼,绳之以必不赦之法,使纵之而相安相久也。圣人亦不若是之亟也,故五伦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笃了又笃,厚了又厚,惟恐情意之薄。惟男女一伦,是圣人苦心处,故有别先自夫妇始。本与之以无别也,而又教之以有别,况有别者,而肯使之混乎?圣人之用意深矣!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
亲母之爱子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爱,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孝子之事亲也,礼卑伏如下仆,情柔婉如小儿。
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羸而废礼,不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朝廷之上,纪纲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其常则乱,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干干,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沴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余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桊,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苹》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悻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礼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救,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
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魑魅魍魉之俗,可哀也已也!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雝雝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欣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妨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致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故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