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宜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问极言,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辨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雾,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
熟思审处,此四字德业之首务;锐意极力,此四字德业之要务;有渐无已,此四字德业之成务;深忧过计,此四字德业之终务。
静是个见道的妙诀,只在静处潜观,六合中动的机括都解破。若见了,还有个妙诀以守之,只是一,一是大根本,运这一却要因的通变。
学者只该说下学,更不消说上达。其未达也,空劳你说;其既达也,不须你说。故一贯惟参、赐可与,又到可语地位,
才语又一个直语之,二个启语之,便见孔子诲人妙处。
读书人最怕诵底是古人语,做底是自家人。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甚么用!
能辨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万古惟有真之一字磨灭不了,盖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风雷之所呵护;天地无此不能发育,圣人无此不能参赞;朽腐得此可为神奇,鸟兽得此可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学也者,学此也。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著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甚么;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甚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甚么。若是平日如醉梦〔全〕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
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即有聪明材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话说,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已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绵,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贵豫也。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超,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此八字是君子终身急务。或问,“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何处下手?”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此是尧、舜事功。”
总来是一个念头。
上吐下泻之疾,虽日进饮食,无补于憔悴;入耳出口之学,虽日事讲究,无益于身心。
天地万物只是个渐,理气原是如此,虽欲不渐不得。而世儒好讲一顿字,便是无根学问。
只人人去了我心,便是天清地宁世界。
塞乎天地之间,尽是浩然了。愚谓根荄须栽入九地之下,枝梢须插入九天之上,横拓须透过八荒之外,才是个圆满工夫,无量学问。
我信得过我,人未必信得过我,故君子避嫌。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又以至诚恻怛之意如火热水寒,何嫌之可避。故君子学问第一要体信,只信了,天下无些子事。
要体认,不须读尽古今书,只一部《千字文》,终身受用不尽。要不体认,即三坟以来卷卷精熟,也只是个博学之士,资谈口、侈文笔、长盛气、助骄心耳。故君子贵体认。
悟者,吾心也。能见吾心,便是真悟。
明理省事,此四字学者之要务。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学者大病痛,只是器度小。
识见议论,最怕小家子势。
默契之妙,越过六经千圣,直与天地谈,又不须与天交一语,只对越仰观,两心一个耳。
学者只是气盈,便不长进。含六合如一粒,觅之不见;吐一粒于六合,出之不穷,可谓大人矣。而自处如庸人,初不自表异;退让如空夫,初不自满足,抵掌攘臂而视世无人,谓之以善服人则可。
心术、学术、政术,此三者不可不辨也。心术要辨个诚伪,学术要辨个邪正,政术要辨个王伯。总是心术诚了,别个再不差。
圣门学问心诀,只是不做贼就好。或问之。曰:“做贼是个自欺心,自利心,学者于此二心,一毫摆脱不尽,与做贼何异?”
脱尽气习二字,便是英雄。
理以心得为精,故当沉潜。不然,耳边口头也。事以典故为据,故当博洽。不然,臆说杜撰也。
天是我底天,物是我底物。至诚所通,无不感格,而乃与之扞隔抵牾,只是自修之功未至。自修到格天动物处,方是学问,方是工夫。未至于此者,自愧自责不暇,岂可又萌出个怨尤底意思?
世间事无巨细,都有古人留下底法程。才行一事,便思古人处这般事如何?才处一人,便思古人处这般人如何?至于起居、言动、语默,无不如此,久则古人与稽,而动与道合矣。
其要在存心,其工夫又只在诵诗读书时便想曰:“此可以为我某事之法,可以药我某事之病。”如此则临事时触之即应,不待思索矣。
扶持资质,全在学问,任是天资近圣,少此二字不得。三代而下无全才,都是负了在天的,欠了在我的,纵做出掀天揭地事业来,仔细看他,多少病痛!
劝学者歆之以名利,劝善者歆之以福样。哀哉!
道理书尽读,事务书多读,文章书少读,闲杂书休读,邪妄书焚之可也。
君子知其可知,不知其不可知。不知其可知则愚,知其不可知则凿。
余有责善之友,既别两月矣,见而问之曰:“近不闻仆有过?”
友曰:“子无过。”余曰:“此吾之大过也。有过之过小,无过之过大,何者?拒谏自矜而人不敢言,饰非掩恶而人不能知,过有大于此者乎?使余即圣人也,则可。余非圣人,而人谓无过,余其大过哉!”
工夫全在冷清时,力量全在浓艳时。
万仞崚嶒而呼人以登,登者必少。故圣人之道平,贤者之道峻。穴隙迫窄而招人以入,入者必少。故圣人之道博,贤者之道狭。
以是非决行止,而以利害生悔心,见道不明甚矣。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尧、舜以至于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后其德进,其业成。故曰:鸡鸣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无所用心,孔子忧之曰:“不有博奕者乎?”惧无所孳孳者,不舜则跖也。今之君子纵无所用心,而不至于为跖,然饱食终日,惰慢弥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问庙堂急务,如醉如痴,以了日月。《易》所谓“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果是之谓乎?如是而自附于清品高贤,吾不信也。孟子论历圣道统心传,不出忧勤惕励四字。其最亲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语不独作相,士、农、工、商皆可作座右铭也。
怠惰时看工夫,脱略时看点检,喜怒时看涵养,患难时看力量。
今之为举子文者,遇为学题目,每以知行作比。试思知个甚么?行个甚么?遇为政题目,每以教养作比。试问做官养了那个?教了那个?若资口舌浮谈,以自致其身,以要国家宠利,此与诓骗何异?吾辈宜惕然省矣。
圣人以见义不为属无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属无知。圣人体道有三达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个不知,谁说得是?愚谓自道统初开,工夫就是两项,曰惟精察之也, 曰惟一守之也。千圣授受,惟此一道。盖不精则为孟浪之守,不一则为想象之知。曰思,曰学,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问察,曰用中,曰择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艰、惟行之艰,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
自德性中来,生死不变;自识见中来,则有时而变矣。故君子以识见养德性。德性坚定则可生可死。
昏弱二字是立身大业障,去此二字不得,做不出一分好人。
学问之功,生知圣人亦不敢废。不从学问中来,任从有掀天揭地事业,都是气质作用。气象岂不炫赫可观,一入圣贤秤尺,坐定不妥贴。学问之要如何?随事用中而矣。
学者,穷经博古,涉事筹今,只见日之不足,惟恐一登荐举,不能有所建树。仕者,修政立事,淑世安民,只见日之不足,惟恐一旦升迁,不获竟其施为。此是确实心肠,真正学问,为学为政之得真味也。
进德修业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义精仁熟在晚年。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坚定,五十以后愈懒散,愈昏弱,再休说那中兴之力矣。
世间无一件可骄人之事。才艺不足骄人,德行是我性分事,不到尧、舜、周、孔,便是欠缺,欠缺便自可耻,如何骄得人?
有希天之学,有达天之学,有合天之学,有为天之学。
圣学下手处,是无不敬;住脚处,是恭而安。
小家学问不可以语广大,圂障学问不可以语易简。
天下至精之理,至难之事,若以潜玩沉思求之,无厌无躁,虽中人以下,未有不得者。
为学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气定。
学者万病,只个静字治得。
学问以澄心为大根本,以慎口为大节目。
读书能使人寡过,不独明理。此心日与道俱,邪念自不得乘之。
无所为而为,这五字是圣学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来,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
已所独知,尽是方便;人所不见,尽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细行,必谨小物不遗者,惧工夫之间断也,惧善念之停息也,惧私欲之乘间也,惧自欺之萌櫱也,惧一事苟而其徐皆苟也,惧闲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广众者,幽独之证佐;言动者,意念之枝叶。意中过,独处疏,而十目十手能指视之者,枝叶、证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慢独?不然,苟且于人不见之时,而矜持于视尔友之际,岂得自然?岂能周悉?徒尔劳心,而慎独君子己见其肺肝矣。
古之学者在心上做工夫,故发之外面者为盛德之符;今之学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于心则为实德之病。
事事有实际,言言有妙境,物物有至理,人人有处法,所贵乎学者,学此而已。无地而不学,无时而不学,无念而不学,不会其全、不诣其极不止,此之谓学者。今之学者果如是乎?
留心于浩瀚博杂之书,役志于靡丽刻削之辞,耽心于凿真乱俗之技,争胜于烦劳苛琐之仪,可哀矣!而醉梦者又贸贸昏昏,若痴若病,华衣甘食而一无所用心,不尤可哀哉?是故学者贵好学,尤贵知学。
天地万物,其情无一毫不与吾身相干涉,其理无一毫不与吾身相发明。
凡字不见经传,语不根义理,君子不出诸口。
古之君子病其无能也,学之;今之君子耻其无能也,讳之。
无才无学,士之羞也;有才有学,士之忧也。夫才学非有之为难,降伏之难。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故才学如剑,当可试之时一试,不则藏诸室,无以衒弄,不然,鲜不为身祸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无一幸免,可不忧哉?
人生气质都有个好处,都有个不好处、学问之道无他,只是培养那自家好处,救正那自家不好处便了。
道学不行,只为自家根脚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则势孤;或守而众挠,则志惑,或为而不成,则气沮;或夺于风俗,则念杂。要挺身自拔,须是有万夫莫当之勇,死而后已之心。不然,终日三五聚谈,焦唇敝舌,成得甚事?
役一己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用天下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