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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记十三首(2)

今梅君之为是亭,曰不敢以为游观之美,盖所以推本为治之意,而且将清心于此,其所存者,亦可谓能知其要矣。乃为之记,而道予之所闻者焉。十一月五日,南丰曾巩记。

【阆州张侯庙记】

事常蔽于其智之不周,而辨常过于所惑。智足以周于事,而辨至于不惑,则理之微妙皆足以尽之。今夫推策灼龟,审于梦寐,其为事至浅,世常尊而用之,未之有改也;坊墉道路、马蚕猫虎之灵,其为类至细,世常严而事之,未之有废也;水旱之灾,日月之变,与夫兵师疾疠、昆虫鼠豕之害,凡一慝之作,世常有祈有报,未之有止也。《金》之书,《云汉》之诗,其意可谓至,而其辞可谓尽矣。夫精神之极,其叩之无端,其测之甚难,而尊而信之,如此其备者,皆圣人之法。何也?彼有接于物者,存乎自然,世既不得而无,则圣人固不得而废之,亦理之自然也。圣人者,岂用其聪明哉?善因于理之自然而已。其智足以周于事,而其辨足以不惑,则理之微妙皆足以尽之也。故古之有为于天下者,尽己之智而听于人,尽人之智而听于神,未有能废其一也。《书》曰:“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所谓尽己之智而听于人,尽人之智而听于神也。繇是观之,则荀卿之言,以谓雩筮救日,小人以为神者,以疾夫世之不尽在乎己者而听于人,不尽在乎人者而听于神,其可也。谓神之为理者信然,则过矣,蔽生于其智之不周,而过生于其所惑也。

阆州于蜀为巴西郡,蜀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西乡张侯,名飞字益德,尝守是州。州之东有张侯之冢,至今千有余年,而庙祀不废。每岁大旱,祷雨辄应。嘉中,比数岁连熟,阆人以谓张侯之赐也,乃相与率钱治其庙舍,大而新之。侯以智勇为将,号万人敌。当蜀之初,与魏将张相距于此,能破军,以安此土,可谓功施于人矣。其殁也,又能泽而赐之,则其食于阆人不得而废也,岂非宜哉?

知州事尚书职方员外郎李君献卿字材叔,以书来曰:“为我书之。”材叔好古君子也,乃为之书,而以予之所闻于古者告之。

【归老桥记】

武陵柳侯图其青陵之居,属予而叙,以书曰:武陵之西北,有湖属于梁山者,白马湖也。梁山之西南,有田属于湖上者,吾之先人青陵之田也。吾筑庐于是而将老焉。青陵之西二百步,有泉出于两崖之间而东注于湖者,曰采菱之涧。吾为桥于其上,而为屋以覆之。武陵之往来有事于吾庐者,与吾异日得老而归,皆出于此也,故题之曰归老之桥。维吾先人遗吾此土者,宅有桑麻,田有亢余,而渚有蒲莲。弋于高而追凫雁之下上,缗于深而逐鲔之潜泳。此吾所以衣食其力而无愧于心也。息有乔木之繁阴,藉有丰草之幽香。登山而凌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溷浊。此吾所以处其怠倦而乐于自遂也。吾少而安焉,及壮而从事于四方,累乎万物之自外至者,未尝不思休于此也。今又获位于朝,而荣于宠禄,以为观游于此,而吾亦将老矣,得无志于归哉?又曰:世之老于官者,或不乐于归,幸而有乐之者,或无以为归。今吾有是以成吾乐也,其为我记之,使吾后之人有考,以承吾志也。

余以谓先王之养老者备矣,士大夫之致其位者,曰“不敢烦以政”,盖尊之也。而士亦皆明于进退之节,无留禄之人,可谓两得之也。后世养老之具既不备,士大夫之老于位者,或摈而去之也,然士犹有冒而不知止者,可谓两失之也。今柳侯年六十,齿发未衰,方为天子致其材力,以惠泽元元之时,虽欲遗章绶之荣,从湖山之乐,余知未能遂其好也。然其志于退也如此,闻其风者亦可以兴起矣,乃为之记。

【尹公亭记】

君子之于己,自得而已矣,非有待于外也。然而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者,所以与人同其行也。人之于君子,潜心而已矣,非有待于外也。然而有表其闾,名其乡,欲其风声气烈暴于世之耳目而无穷者,所以与人同其好也。内有以得诸己,外有以与人同其好,此所以为先王之道,而异乎百家之说也。

随为州,去京师远,其地僻绝。庆历之间,起居舍人、直龙图阁河南尹公洙以不为在势者所容谪是州,居于城东五里开元佛寺之金灯院。尹公有行义文学,长于辨论,一时与之游者,皆世之闻人,而人人自以为不能及。于是时,尹公之名震天下,而其所学,盖不以贫富贵贱死生动其心,故其居于随,日以考图书、通古今为事,而不知其官之为谪也。尝于其居之北阜,竹柏之间,结茅为亭,以茇而嬉,岁余乃去。既去而人不忍废坏,辄理之,因名之曰尹公之亭。州从事谢景平刻石记其事。至治平四年,司农少卿赞皇李公禹卿为是州,始因其故基,增庳益狭,斩材以易之,陶瓦以覆之,既成,而宽深亢爽,环随之山皆在几席。又以其旧亭峙之于北,于是随人皆喜慰其思,而又获游观之美。其冬,李公以图走京师,属予记之。

盖尹公之行见于事、言见于书者,固已赫然动人,而李公于是又侈而大之者,岂独慰随人之思于一时,而与之共其乐哉!亦将使夫荒遐僻绝之境,至于后人见闻之所不及,而传其名、览其迹者,莫不低回俯仰,想尹公之风声气烈,至于愈远而弥新,是可谓与人同其好也。则李公之传于世,亦岂有已乎!故予为之书,时熙宁元年正月日也。

【筠州学记】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狃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予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先后。故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回没世,不敢遂其篡夺。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从政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故不能不笃于自修。至于渐磨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大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茜相州之东南,得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诵讲之堂,休宿之庐,至于庖氵库厩,各以序为。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宫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瀛州兴造记】

熙宁元年七月甲申,河北地大震,坏城郭屋室,瀛州为甚。是日再震,民讹言大水且至,惊欲出走。谏议大夫李公肃之为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晓,讹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仓储库积,无所覆冒。公开示便宜,使有攸处,遂行仓库,经营盖障。雨止,粟以石数之,至一百三十万,兵器他物称是,无坏者。初变作,公命授兵警备,讫于既息,人无争偷,里巷安辑。

维北边自通使契丹,城壁楼橹御守之具,寝弛不治,习以为故。公因灾变之后,以兴坏起废为己任,知民之不可重困也,乃请于朝,力取于旁路之羡卒,费取于备河之余材,又以钱千万市木于真定。既集,乃筑新城,方十五里,高广坚壮,率加于旧。其上为敌楼,战屋凡四千六百间。先时,州之正门,弊在狭陋,及是始斥而大之。其余凡圮坏之屋,莫不缮理,复其故常。周而览之,听断有所,燕休有次,食有高廪,货有深藏,宾属士吏,各有宁宇。又以其余力为南北甬道若干里,人去污淖,即于夷途。自七月庚子始事,至十月己未落成。其用人之力,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工;其竹苇木瓦之用,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盖遭变之初,财匮民流,此邦之人,以谓役巨用艰,不累数稔,城垒室屋未可以复也。至于始作逾时,功以告具。盖公经理劝督,内尽其心,外尽其力,故能易坏为成,如是之敏。事闻,有诏嘉奖。

昔郑火,子产救灾补败,得宜当理,史实书之。卫有狄人之难,文公治其城市宫室,合于时制,诗人歌之。今瀛地震之所摧败,与郑之火灾、卫之寇难无异。公御备构筑不失其方,亦犹古也。故瀛之士大夫皆欲刻石著公之功,而予之从父兄适与军政,在公幕府,乃以书来,属予记之。予不得辞,故为之记,尚俾来世知公之尝勤于是邦也。

【广德军重修鼓角楼记】

熙宁元年冬,广德军作新门鼓角楼成。太守合文武宾属以落之,既而以书走京师,属巩曰:“为我记之。”巩辞不能,书反复至五六,辞不获,乃为其文曰:

盖广德居吴之西疆,故鄣之墟,境大壤沃,食货富穰,人力有余,而狱讼赴诉,财贡输入,以县附宣,道路回阻,众不便利,历世久之。太宗皇帝在位四年,乃按地图,因县立军,使得奏事专决,体如大邦。自是以来,田里辨争,岁时税调,始不勤远,人用宜之。而门闳隘庳,楼观弗饰,于以纳天子之命,出令行化朝夕,吏民交通四方,览示宾客,弊在简陋,不中度程。治平四年,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钱公公辅守是邦,始因丰年,聚材积土,将改而新之。会尚书驾部郎中朱公寿昌来继其任,明年政成,封内无事,乃择能吏,揆时庀徒,以畚以筑,以绳以削,门阿是经,观阙是营,不督不期,役者自劝。自冬十月甲子始事,至十二月甲子卒功。崇墉崛兴,复宇相瞰,壮不及僭,丽不及奢,宪度政理,于是出纳,士吏宾客,于是驰走,尊施一邦,不失宜称。至于伐鼓鸣角,以警昏昕,下漏数刻,以节昼夜,则又新是四器,列而栖之。邦人士女,易其听观,莫不悦喜,推美诵勤。夫礼有必隆,不得而杀;政有必举,不得而废。二公于是兼而得之,宜刻金石,以书美实,使是邦之人,百世之下,于二公之德尚有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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