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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四日,穆宗龙驭上宾,年仅十九岁。前十日已屡濒危殆,宫中议立皇嗣,而文宗无他裔,宣宗诸王孙皆少,无生儿者。贝勒载治,宣宗长男隐志郡王之继嗣也,有二子,幼者曰溥侃,生甫八月。召入,未及立储而上已晏驾,乃止。宫庭隔绝,莫能详也。次日,两宫召见内廷行走、御前军机、内务府王公大臣,弘德殿行走,南书房行走诸臣与焉。慈禧皇太后问曰:“皇帝宾天,天下不可无君,孰为宜?”皆伏泣,不知所对。慈禧皇太后目视恭邸而言曰:“奕其为之。”恭邸悲痛绝于地。慈禧皇太后复徐言曰:“汝不欲任天下之重耶?其令奕之子入嗣。”醇邸亦昏绝于地。邸进言曰:“然则今上不为立后耶?”两宫如弗闻焉而入内。二王仍昏踣不兴,内监扶置板上,舁以出。其后荣文忠语人曰:“醇邸诚长者,闻其子立为帝,中途辄欲自起,余掣其衣方已。”恭王罢政、醇邸隐执朝纲,果以荣文忠事己不如事其兄,心滋不悦,外放为陕西西安将军,久而始归。旗人居京者专事修饰,衣冠齐楚,视为重要之务。迨出都门,无可讲习,放弛日久,归时行装不免减色矣。文忠服饰修短合度,容仪之美冠乎等辈。西征之役,虽留滞数载,及返都门,仍还旧观,在当时颇以为一绝。

王如生于乾嘉承平之日,亦贤王也。文宗勤于政事,万几之暇,颇耽逸乐,王心弗善焉。及洪秀全之乱,蔓延不可收拾,朝野咸惧,王悦曰:“非此一震,选色征歌,未知伊于胡底,殷忧启圣,正斯时矣。”文宗崩于热河,恭邸献计两宫,谋诛三奸,皆重臣也,王斥其非。及恭邸得罪,王力为调护。穆宗无禄,谋继统者,两宫谕立醇邸之子,王独陈正义,时论尤以此多之。王性戆直,而治事不若恭、醇两邸之敏,故同一懿亲重臣,未获参预密勿。子端王弗克负荷,助匪酿乱,王遂斩祀,惜哉!

同治末,有某伶者,相传曾为上所幸。伶生于二月初旬,而死于三月中。或挽之云:“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消魂。”

同治宾天,有一联云:“弘德殿,广德楼,德行何居?惯唱曲儿钞曲本;献春方,进春册,春光能几?可怜天子出天花。”指王庆祺也。庆祺召入弘德殿,传言在广德楼饭庄唱曲,遇穆宗微行,识之,因之与从行内监交结,遂得供奉。常以恭楷写“西皮”、“二簧”剧本,朝夕进御。至春方、春册,事本无考,吾国人喜以暧昧之事诬人名节。其后张樵野侍郎、康长素主政得罪,当时亦有是说,未足为凭也。穆宗不豫,人无不归咎庆祺,此对盛传一时。言路闻之,至入弹章,亦足见人言之可畏矣。

左文襄暮年老态,人尽知之。曾文正剿捻时,亦露衰象,乃人所未及察者。文正饭后有棋一局,谓之养心棋。时钱子密侍郎在幕中,谓先文庄曰:“人皆让路,是终日与不如己者处也,焉得不愈趋愈下。或偶一截之,则沉思稍顷,必得佳著,于是可见其精气。”时捻氛甚恶,有言及者,辄拱而正色曰:“且看他国运何如。”相传龚定庵应试,人预贺其得第,曾以此言为答。文正在京,习知其事,故效其所为,以博一笑。阅小河溪战报,问文庄曰:“闻贼骑不过三四万耳。”文庄曰:“不止于此。”曰:“何以知之?”文庄曰:“以田中所践禾稼行数远近,精密计算,殆不下六万。”文正回江督任,文庄亦乞病归,同治十一年,薨于任所。先一月,致书文庄,约至金陵,且云:“愿送东山之云,出沛敷天之雨。”及见,言及李文忠,出巨擘曰:“奈何与此公相背,今上甚从其言也。”文庄退而告梅小岩方伯,方伯笑曰:“公真衰矣,乃以巨擘指门生。”翌日,方伯又谓文庄曰:“闻卫土言,公舆中口诵《论语 吾日三省》一章,殆指公乎?”文庄曰:“吾始从公剿捻,驰驱数省,颇形困顿,告公,公曰:‘何不默诵书?’既而学为古文辞,以就正于公,曰:‘此默诵书之所得也。’公曰:‘要默诵经书。’公事事引人入胜,此殆默识之功与。”适李文忠亦有书劝出仕。是时恭王当国,颇受馈遗。文庄至津,寓北洋大臣行辕中,偶谈言之,文忠不顾而言他。次日,天津府知府马松浦太守来见,曰:“奉傅相命,随公乘船观大沽炮台。”文庄于舟中,以昨日之语告之。太守慨然引为己任,其实不过千金之数而已。文庄将出京,向王辞行。王送将至门,仆属耳有所言。王谓文庄曰:“马松浦还费心。”当日受赂甚微,犹不苟如此。于斯益见文正之守经,文忠之从权。然其雄才大略,信足以长驾远驭,后之人不可企及也已。

先文庄赣藩前任为文友石方伯,与恭王有姻,性愚暗,不明政务,幕友门丁为政,颇有簋不饬之名。刘忠诚偶有谘询,辄对云:“俟归,问王师爷。”忠诚忿之甚,辄谓人云:“他日吾命戈什,以绳系王师爷来。”方伯亦云:“彼如命戈什绳系王师爷,吾将使轿班链锁高师爷。”忠诚竟无术处之。忠诚每岁年终密考,加以贬辞,而无如之何。时江督为曾文正,又于密考中贬之,而仍无如之何。文正诧曰:“文友石诚大有力,吾两考之而不动。”其后三年大计,以“疲软不谨”四字注之,乃得开缺。

先文庄简赣藩,未出京之先,时江西京官正以地方州县浮收漕粮为词,与本省抚藩互相辩论,因公宴文庄,且请纾民困,文庄诺焉。过津,见李文忠而告之,文忠曰:“公失词。夫款项至于十余万,绝无乾没之理,意者外销必有须于此者乎。”及履任,查出用途,以学政棚费为大宗,其他零星外销杂费不可胜计,乃知文忠言果不谬,据情详请覆奏。未几,江西京官由胡小蘧总宪领衔,再上一疏,愈唱愈高。谓提学使者有养廉,何可滥取之民,且责问“江西岂无一廉吏耶”?忠诚虽以生员出身行伍,然彼时生员非末流之比,文笔正自不弱,方拟稿,言“总宪任贵州学政途中,有受贿情事,此时在查办中,岂有不取棚规之理!君上之前,不可欺饰也”。语意颇愤愤。幕客高杏村云:“似此措辞,近于互讦,无益也。不知胡公之田赋纳也未?”问之新建县。知县对曰:“十七年矣,只纳一年。”于是由杏村主稿参奏,其中警句云:“以五百亩之多,岂无一隅膏壤;以十七年之久,岂无一岁丰穰。”前辈口述如此,今观《忠诚奏议》,字句稍有不同,似后人增饰之。当时忠诚曾云:“彼曾纳一年,不虑其自诉耶?”杏村曰:“彼恶敢然!”奏入,总宪受处分降三级。同时以黔案处分降四级,至正五品。旋补卿缺,久不升迁,遂致仕。

李芋仙大令为曾文正公弟子,嗣需次江右,文正为说项于刘忠诚者屡矣,甚或为之解曰:“闻公买书,欲有咨询之处,芋仙,其人也。”忠诚不重文人,卒不遂所请。及先文庄任赣藩,大令来见,谈及文正,亟出布包于怀,侧身寻检良久,出文正所与批牍,中有奖励之词,若不胜荣幸者。文庄曰:“已矣,勿复言,须后命。”既而以告忠诚,俾署临川县事,忠诚有难色。文庄曰:“彼一愚骏书生,姑令得赀以去耳。”忠诚乃许之。往甫及一年,亏空近两万。当时因文庄定新例,知县交代不清,不允到省。大令及门,门者弗与通,大令力扑之,偾于地上,而自登客堂。仆人曰:“主人归卧室。”大令大言曰:“吾从入卧室,如何?”文庄闻之,命呼首县。未几,首县进见,引之客室中。文庄出,厉色严词责李大令,申斥备至,曰:“汝欠官款违省例,而强横若此,岂反叛乎!汝在抚州府知府幕客室中吸鸦片烟,行为已极不法,反谩骂知府为龟竖,天下焉有无赖龟竖之知县如尔者乎!”叱出。大令长跪乞宥,不许。命首县先行看管,当治以应得之罪:革职、查抄、监追。既而或为之缓颊,文庄曰:“吾责其交代而已,岂有他哉!”大令闻案情稍弛,复作态曰:“是曾骂我。”文庄笑且怒曰:“国法,长官骂属下,必面见耳闻、证据确凿者,得降级留任以下处分。我视官如敝屣,惟区区者欲与我相角,不值一角耳。”未几诏下,曰:“可会河南省,有应监追而逃走者,吏部定例以后,首县亲视入监。”李大令捧书不语,俯首饮泣。既而事经年余矣,文庄已权抚篆,屡得李文忠函,为之关说,文庄命缓之,遂逸至沪。嗣文忠书中又言及之,曰:“芋仙在申,他日《申报》对公讥刺之词必不已矣。”文庄复书曰:“夜行于乡野,遇犬吠,明知其有嗾之使然者,然不至毁衣伤肤,任之而已。大庭广众,忽逢优伶扮小旦,来前颂扬功德,辱斯为甚。流俗毁誉,何足为凭。”然终大令之世,《申报》中不载诋毁文庄之文,《天瘦阁诗》半在此时期,并无怨语,自前至后,均未言及罢官事。且全书中,绝未见疑似之间,有讥刺之处。于此可见,旧日文人尚知自治。大令故后多年,此一段公案,屡见报章后幅琐记,于大令当日之事诸多掩盖,而将实情露出一二,并非全出伪托,使人不能不信以为真。料想大令在沪,不敢著之于书。文人狡猾,口舌之间,喜占便宜,不免粉饰,以与人言。辗转相传,承讹袭谬,时或不免。兹纪其大略如此。

招商局创办之始,揽各省海运。武进盛杏荪观察至南昌,以李相书为介。新宁刘忠诚公开府江右,先文庄任布政使,为之上详。忠诚命司道会议,多以为难行。文庄以李相故右观察,辄言其利便,反复申述。同宫中,候补道廖芷汀哂曰:“中丞所不许者也。”文庄曰:“既中丞之意,曷不早告,奚用多言为!”乃已。及至文庄抚浙,观察来见。已得所请,复以海运例有保案,乞以奖励商局职员,而令照筹饷例,纳其赀之半数。文庄曰:“是二折卖捐耳。”笑谢之。然终爱其才,不之恶也。观察以南皮荐授京堂,修铁路,名满天下。常云:“苟有见我者,吾能令之赏识。”徐荫轩相国永拒不见,无如之何矣。

李文忠在曾军时,颇受湘人排挤,毕生心中,不免有芥蒂。致先文庄书,于左文襄则曰:“湘人胸有鳞甲。”于彭刚直则曰:“老彭有许多把戏。”“把戏”二字,即欧美政客手段。犹惜刚直生于彼时,且生平未办外交,不曾精研而一试之。论其本指,直道而行,尚是湘军初起。讲学宗风。查复刘忠诚被参“多妾吸鸦片烟”一摺,言多妾因无子,吸鸦片烟因治病。忠诚见之,愠曰:“是代我认罪矣。”刚直与忠诚,乡谊友谊兼而有之,而犹如此,何况其他乎!

《庸庵笔记》盛称劳文毅在粤镇定之功。《越缦堂日记》于咸丰甲寅文毅移督云贵诏下注云:“闻从英人之请。署黔抚韩超罢任,以张亮基兼署,不见明谕,亦出英人意也。”二书记载不同。新宁刘忠诚由赣抚移节两粤,先文庄以赣藩继任,于其行也,饯之于百花洲。酒酣,同官各有颂词。忠诚起谢,已而曰:“闻前任在羊城,每日作乌龟一次,此真难乎为继耳。”时文毅诸公子中,有需次江西者,且适在座,同官为之大窘。

刘忠诚简粤督,先文庄继为赣抚,临行时,问以旧令尹之政,忠诚密告曰“吾闻诸沈文肃:南昌本无教堂,教士偶然一至。每出,则有某把总潜率所属,衣便服,随其所往而踪迹之。行不多程,土人未知所以,往观者众,必露扰乱之状。内地居民少见多怪,乍遇碧眼虬髯之客,讥笑詈骂,不一其态,因之无识儿童抛掷瓦石,所不能免;市井无赖乘间窃发,有群起而攻之势。外人不通言语,初不之觉,既而微知情节,则已身入重地,必形惊惧。把总及其下便衣兵卒,暗加保护,而导之以至县署,乃正告之,令其速离。自文肃至此,抚臣两任,皆以是术抵制外人入境”云。观此,可见六十五年前之外交政策。把总受秘密任务,颇著能名,长官垂青,常有优差调剂,益觉志得神畅。惟小人欲壑,终无满足之理。一日,忽往见文庄求退职,文庄召入便室一见,问曰:“久不见汝,而竟衰敝,不复能任事耶?”把总以为未解其意,许其解职,惶遽不知所对词。文庄徐言及他,有顷,曰:“吾以汝为老迈不堪矣。今与语,精神如故,材力犹可用也。往矣,勉尽尔职。宁谓此戋戋者,不足于汝求进之路乎?”把总既退,文庄尝曰:“吾不善用权术,对于此辈,则不能不稍改常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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