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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诗不论理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韩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悯农诗》,真是《六经》鼓吹。乐天与微之书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负,如《哭孔戡》诸诗,终不谐于众口。此又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必理与辞相辅而行,乃为善耳,非理可尽废也。

黄白山评:“此语本严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後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故以《舂陵》、《游子》、《拘幽》、《悯农》诸诗当之。方采山极诋沧浪此说,岂知全失沧浪本意,古人有知,必且遥笑地下矣。”

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至如义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则又无理之理,更进一尘。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

论诗虽不可以理拘执,然太背理则亦不堪。温飞卿《博山香炉》曰:“博山香重欲成囗,锦段机丝妒鄂君。粉蝶团飞花转影,彩鸳双泳水生纹。”二联形容香烟之斜正聚散,虽纡曲犹可。末云:“见说杨朱无限泪,可能空为路岐水?”因烟而思及泪,因泪而思及杨朱,用心真为僻奥,但烧香亦太浓矣,恐不是解儿。若如义山所云“兽焰微红隔囗母”,安有是事?王元之《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曰:“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余以且莫问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莺不飞去,和花同坠之理?此真伤巧。

黄白山评:“言杨朱为路岐而泣,若香烟千头万绪,其为路岐多矣,使杨朱见之,又当何如?此云:‘因烟而思及泪’,有何相干?解诗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正‘诗有别趣’之谓,若必讥其无理,虽三尺童子亦知莺必不与花同坠矣。”

用事

《西清诗话》称少陵用事无迹,如系风捕影,因言“五更鼓角声悲壮”,乃用祢衡挝《渔阳操》,其声悲壮事;“三峡星河影动摇”,乃用汉武时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事。余意解则妙矣,然少陵当日正是古今贯串于胸中,触手逢源,譬如秫和曲蘖而成醴,尝者更辨其孰为黍味,孰为麦味耳。

唐歌舒翰与禄山将崔乾战潼关,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与贼互疑,忽隐不见,是日昭陵奏石马汗流。李晟平朱,义山作诗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石马来?”蔡宽夫曰:“此与少陵‘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同一等用事,但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当。”不知“可待”二字,语甚圆活,何尝有伤。即谓其贬刺歌舒,作者亦无此意,何况昭陵。按杜诗作于天宝五载,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公自洛归应诏,途次昭陵而作。时禄山未叛,公诗自言灵爽赫奕耳,蔡真。

义山《西溪》诗:“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鹤,小人为沙事;下句则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则自伤沦落荒野,所见君子惟有鹤,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虽深,神韵殊不高雅。

落花诗,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汉皋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余意三诗俱善形容,语亦工丽,若使事着题,又无痕迹,当以子京为第一,公序次之,襄公又次之。“将飞”、“已落”,不问而知为落花。余公诗如不读至“清赏又成经岁别”,再不看题,几疑为悼亡矣。此皆祖于义山咏蜂:“宓妃腰细难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思路至此,真为幽渺。至山谷咏竹而曰:“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食薇瘦”,终嫌晦涩。此不过言“苦节”二字耳。

欧、梅恶西昆之使事,力欲矫之。然如梅圣俞《咏蝇》曰“怒剑休追逐,凝屏漫指弹”,亦事也,岂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题不得雅事衬贴,何以成文?但不宜句句排砌如类书耳。

宋人论诗,多用心于无用之地,风气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自负“玉楼”、“银海”,事则然矣。然并无佳处,韩诗不过平常,苏语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诗用意固当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

黄白山评:“宋人识越甚陋,故专以此等为工,其诗多为使事所累耳。”

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运用耳。石崇以蜡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温以竹头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黄白山评:“薪火猛,蜡火缓,其味自宜有别。若味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顾况《哀囝》诗颇鄙朴,务观用为《戏遣老怀》曰:“阿囝略如郎罢意”,便成一则典故,且语虽谑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为雅者也。又罗景纶《猫捕鼠》诗曰:“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虽小策勋奇。拖喉莫讶无遗力,应记当年骨醉时。”此用唐萧妃临死曰“愿武为鼠吾为猫”事也。猫捕鼠本俗事,不足入咏,得此映带遂雅。

晋荀勖久在中书,专管机事,久之以守尚书令,甚惘惘,或有贺之者,勖曰:“夺我凤凰池,诸君贺我耶!”故後人呼中书为凤凰。卫见乐广而奇之,命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乐非真有镜,荀非真有池也。飞卿《和太常嘉莲》诗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妆乐镜中。”推其意不过言莲生池内,池内水澄如镜,照见花影耳,却如此使事,反觉支离。即笺启中,已属混语,况入之于诗!後有厌薄昆体者,正此种流弊。

黄白山评:“此恐用乐昌破镜事,较於‘半面分妆’字有情耳。”

语有乍看似佳,细思则疮百出者。如戴敏才“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须筑避风台”,亦大费雕镂而出。但花虽畏风,非台可避,用飞燕事殊不当。修月事见《酉阳杂俎》,然伐树何必修月之斧,修月之斧亦非人间所有。若用吴刚伐树事,又与修月无干。总之止务瑰奇,不求妥贴,以眩俗目可耳,与风雅正自径庭。陆务观《梅花》诗:“屑玉定烦修月户”,亦用修月事,语却佳,以玉与梅花同白,比拟便有情也。然“堆金难买破天荒”,却俗。

考证

《斋览》曰:“杜牧《华清宫》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尤脍炙人口。据《唐纪》,明皇以十月幸骊山,至春即还宫,是未尝六月在骊山也。然荔枝盛暑方熟,词意虽美,而失事实。”此辨甚正。按陈鸿《长恨传》叙玉妃授方士语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花,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恁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之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白诗曰:“七月七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正咏其事。长生殿在骊山顶,则暑月未尝不至华清,牧语未为无据也。然细推诗意,亦止形容杨氏之专宠,固不沾沾求核。正如义山“夜来江令醉,别诏宿临春”,致尧则曰“密旨不教江令醉,丽华含笑认皇慈”,盖总以写幸臣狎客之态,惟在得其神情,原不拘于醉不醉,真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也,无容胶执耳。刘禹锡《哭吕衡州》曰:“遗草一函归太史,孤坟三尺近要离。”若必拘拘切合,则要离冢在吴,《旧唐书》称温自衡州还,郁郁不得志而没,秦、吴相去数千里,不亦太失事实乎!然总以形容旅榇藁葬之悲,所谓镜花水月,不必果有其事。然用事亦有大可不详辨者,如东坡《赠朝囗》诗曰:“不似杨枝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偕老,天女维摩总解禅。”按伯仁语仲智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则阿奴乃络秀之子,与伶玄、乐天不伦,可谓大谬,当曰开林或安东耳。子应子瞻不辨,当系一时笔误,或後人传写之讹。(黄白山评:“此题又一首云:‘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盖朝囗有子而夭。‘阿奴’句亦即此意。作者不误,读者自误耳。”)又仲智对母曰:“伯仁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ウ,非自全之道。嵩性抗直,亦不容于世。惟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ダ以呼嵩,嵩又以呼谟,岂周氏尽以阿奴称弟耶?但加之于浚,殊无所本。按东坡为高密、建安两郡王生母孙氏封康国太夫人制曰:“举觞座上,但伯仁、仲智之贤;持节洛滨,皆汝南、琅琊之贵。”足辨前诗系校者之误。江邻几哭苏子美曰“郡邸狱冤谁与辨?皋桥客死世同悲”,二语殊胜梦得前诗。子美坐宴客谪官,没于吴中,故用皋桥事尤切。盖使事虽不必拘,确切则尤妙,但不必过于吹毛。

近代浦长源送人诗“衣上暮寒吴苑雨,马头秋色晋陵山”,相传为佳句。按晋陵颇无山色可观,马头所见者,犹然梁溪山耳。作诗时惟计程途,未考事实也。

文人兴酣落笔,往往不自知其误。如陈伯玉则有“吾闻中山相,乃属放翁”,李遐叔则有“何忍严子陵,羊裘死荆棘”,陈纵失记孟孙,李不应忘却加足帝腹事也。语虽可传,事则终误。

末流之变

诗家宗派,虽有渊源,然推迁既多,往往耳孙不符鼻祖。如郑谷受知于李频,李频受知于姚合,姚合与贾岛友善,兼效其诗体。今以姚、郑并观,何异皋桥庑下赁舂妇与临邛当垆者同列,始知凡事尽然,子夏之後有庄周,良不足怪。(黄白山评:“姚诗亦未必美如彼,郑诗亦未必丑如此,何其轩轾过甚耶!”)宋陆务观本于曾茶山,茶山生硬粗鄙,务观逸韵翩翩,此鹳巢之出鸾凤也。

乐府古诗不宜并列

凡编诗者,切不宜以乐府编入七言古。如柳诗:“杨白花,风吹渡江水。坐令宫树无颜色,摇荡春光千万里。茫茫晓日下长秋,哀歌未断城鸦起。”真可谓微而显,宛肖胸中所欲言。然不先知胡太后事,安知此诗之妙。

三偷

谢惠连《捣衣》诗曰:“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至张籍《白歌》则曰:“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说《寄边衣》则曰:“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虽语益加妍,意实原本于谢,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馔之百方,究其所以美处,总无加于煮食时”也。然庖馔变换得宜,实亦可口。又如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令狐楚则曰:“绮席春眠觉,纱窗晓望迷。朦胧残梦里,犹自在辽西。”张仲素更曰:“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或反语以见奇,或循蹊而别悟,若尽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刘梦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杜牧之“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後庭花》。”韦端己“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三诗虽各咏一事,意调实则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诚不能不犯,但当为韩信之背水,不则为虞诩之增灶,慎毋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学古兵法,究亦非是。

升曰:“谢灵运诗‘明月入绮窗,仿佛想蕙质’,乃杜工部‘落月屋梁’之所祖。”余以杜虽本于谢,杜语殊胜。“绮窗”、“蕙质”,未免修饰;“屋梁”、“颜色”,自是老气也。至杜审言“水作琴中听”,温庭筠化为“偶逢秋涧似琴声”,又似韵胜其质。古有出蓝生冰之言,良然。

《隐居语录》曰:“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也。李华《吊古战场》曰:‘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ぉぉ心目,寝寐见之。’陈陶则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盖工于前也。”余以以文为诗,此谓之出处,何得为蹈袭。若如此苛责,则作诗者必字字杜撰耶。又如宋钱希曰“双蜂上帘额,独鹊袅庭柯”,陈後斋以为本于韦苏州《听莺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余以韦是飞去之後,花枝自袅,力在“飞”字;钱乃初集之时,鹊与枝同袅,景尤可爱也。意不相同,何妨并美。(黄白山评:“必著‘飞去’二字,‘袅’字始见其工。若钱句入‘袅’字,殊觉费力而有迹。宋之去唐,毫千里,而犹赏其语景可爱,真担板汉也。”)

杜牧《边上闻笳》诗:“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经十九年!”令狐楚《塞上曲》:“阴碛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烟飞。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妇。”二诗同用苏武事而俱佳,然杜诗止于感叹,令狐便有激发忠义之意,杜不如也。至胡曾窃杜语为咏史,无论蹈袭可耻,立意先浅直矣,固不足言。

聂夷中诗,有古直悲凉之气,但皆窃美于人。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绅诗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又如“生在绮罗下”,“君泪濡罗巾”,本东野《征妇怨》,移其次篇後四语于前,前篇则删前四句,第改“绿罗”为“绮罗”,“千里”为“万里”,“罗巾常在手”为“今在手”,“今得随妾身”为“日得随路尘”,“如得风”为“如烟飞”。至“欲别牵郎衣”,则直用无所更定。夫偷语为钝贼,兹更直盗其篇,较之馆职诸公ㄎ扯义山,作劫尤剧矣。吾不能为之曲说。

黄白山评:“此皆後人传写之讹,移张作李,非当时明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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