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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怪异类

画版

洋画以京师为最。一切古鼎彝器,无不确似。为山树楼阁,远近深邃,尺幅千里。一邱一壑、一枝一叶、一棂一庋,皆能突起于阴阳向背之间。闻其初来自西域,京师易之,所谓界尺活也。至人物,则以广南玻璃画为独步,面目须发,有跃跃欲飞之势。余有一律云:

一幅亚洋画得成,千盘万曲讶深閎。定神玩去疑身入,着手摸来似掌平。

幻出楼台蜃气结,描将人物黛眉生。壁间高挂终惶惑,错认邻家院落横。

辛丑游粤,在新会袁春舫业师署,闻库中有西洋美人画一对,甚异。师令胥吏持入廨观之。已昏,设炬置桌。俄而持二版至,各长四五尺,盖随人画形而刓之者,皆系以械。其一衣绯,色剥落,约二十许,丰颐隆准,高钿云髻,一手持物如烛台形,一手自理衣带,如大家娃;其一衣黄,修容,堕马,半面惊顾之状,两手捧物不能辨,丰神凛然,面上有爪痕,年较稚。灯光寻丈之外,望之若生,流波凝睇,若接若离,可惊可怖。

先有黎姓少年癖于画本,凡有山水人物,极力求取,而纸上丽人,尤所珍爱。一日,有僧至其家,募修大士像,生不为容。僧云:“闻居士好丹青,盈箱箧,想无佳者。贫衲能为笔墨。苟不为叶公好,当结一翰墨缘。”生喜,问所欲纸椠,僧曰:“无须。君卧室双扉后,愿为君图所好。”生延入内寝。僧探囊取物,色色俱备。笑谈之间,二美已具。生大喜,赠以金缗而去。

生夜爇火阖户,相对双隗,心摇目眩。将从前所好置之高阁,惟注意在人,静掩双扉,更阑欲上床矣。偶于醉后假寐灯几,有人倚隅捏肩云:“君子醉休。曷太不自珍千金躯,欲向醉乡老耶?”生惊起,见一丽姝在侧,嫣然可爱,遂不为诧。问曰:“卿仙乎?人乎?胡多露而不畏耶?”姝曰:“我画中人耳。君朝夕相对,何觌面转相忘?”生觑扉间脱空其一,望见阶前月影,俨如窗开。心荡不自持,相抱而狎,衽席颇致情款。女云:“奴号左青,怜感君德而奔君。二兰女子熟睡不知。奴去也,恐为所觉,不耐伊啰唣。且伊性悍不驯,君勿与接也。”转盼,人与扉合。生不知是梦是幻,怅惘久之,酒气全消。

正凝思间,双影齐下,若闻诟谇,生不敢置喙。二兰云:“好女子,好女子,丑事羞人!”左青云:“人家事,何预尔?”二兰云:“同门合楣,岂容尔私?”生云:“二女既可同居,三人不更同心乎?”遂两袭其裾,同登卧榻,共相偎倚。生欲与二兰致情,左青隔,不使通。既而事齐不可,事楚又不可,悉索交敝,终夜不宁。欲树静而风转摇之,调停向背,位致大小,各不相亚。口角之间,未尝不絮絮然当以旗鼓。

从此日夜奔命,摄乎两大之间,不旬日而形同枯槁矣。家人不知所以,乃移入母室。至夜,两女悉至,更相交谪。家人不见其形,但闻其声。医来不瘳,巫至不压,一家鼎沸,四邻皆为不安。后其父夜起,隐忧不寐,步庭前,见其子所居之二扉,如刻人形而中离,燃以膏,疑是怪,遂破其空扉。至晨,而二版画在焉。父衔之,付诸丙,弗戢;投诸渊,不沉。床笫厨室大肆杂谑,不堪其扰,犹治丝而棼。生已奄息,阖邑哄传。

邑令鲁人司马氏,秉正不阿。访闻之,不信,呼其父而问,无异词。乃拘系其版,函以印而封于库。其画至今存,然非其人有终任,不敢启视者。而吏备述其颠未。春舫师曰:“是不可以不纪其事。”时徐闻尹梅公云官、同门蔡都谏秦均、二世弟堂,各有记。予因次日束装北旋不暇,舟次清远峡中,为补书其略如此。

曲居士

曲居士,掖县人。居城西草庵,貌甚古,言多颠狂,人未之识也。雍正十二年春,草庵夜火,其光烛天。比熄,则居士端坐其中,俨然如生,惟顶上露一孔,体如铜铸。当时余从叔次南在莱,曾经亲见,持烟具击之,铛铛有声。

(望夫石实有其人乎?)

耿姓

历城东北乡耿某,逸其名。贩枣为业,往来乐陵诸处。一日,推小车,置省界,休大树下,击镰吸烟。欻有少年来,批其颊曰:“孩子一二言语,便使木杯性,数年不归家门!”耿见其意不恶,料是郎舅相狎者,曰:“无作剧,我非尔家娇客。”少年曰:“尊舅前妆懵懂耶?”诮让间,有二三人至,曰:“王姐夫归来乎?”耿不认识。少年以足踢其臀曰:“打你个当场不认父。”

众拥而行,及其车,哄然入村,曰:“王家姐夫归。”抵一草门,老妪出视,曰:“好儿子,真令我望眼俱穿矣!”入室,一少妇娉婷,二十许,泪涔涔,以袖拭面曰:“是那向风吹了来也!”耿两手频摇,力辩其非。众皆排挤嘈杂,或笑或诽,不容置喙。俄妪及妇入厨下,邻党渐散,惟前少年数人在坐。耿方缓颊,陈词,备道乡贯姓名居址:“并非无根蒂人,奈何诬以桃僵,竟用张冠错戴哉?”少年曰:“声音面貌,酷肖无两。世间岂真出鲤鱼精变化,要包丞相断无头案?姐夫莫诳我也。夫妻无隔宿仇,何必乃尔。”顷间,妪与妇具馔,耿局促不敢举箸。妪及诸人若或贰焉。妇呼其弟至窗外语曰:“尔姐夫左胯有黑痣,隆起生毛。”耿闻言大窘,手护腼瞅,罔知所措。群乃争褫之,布裤穷而痣毛见焉。耿虽百舌不能辩,佥曰:“尚何抵赖!”耿无奈。

饭毕,日向暮,妇持檠至,诸人散,妪去。妇掩户喜,近耿曰:“真丈夫何以假为?”耿曰:“武陵源今虽误入,实非前度渔郎。第问津有自,殊惭唐突西子耳。”妇曰:“何其形神之似我夫也?”夜半,妇谛审熟玩,颇觉其异;然两人情好甚欢。妇曰:“今若此,所谓非真即真,只好将错就错耳。”耿曰:“固然,但恐真者至,而乱真者无容身之地矣!”妇曰:“世道聩盲,皆认假而不认真者,故真者假之,假者真之,率相诈伪,比比皆是。尔又何必私心过计为哉!”妇于枕畔告以家人姓名,及其前夫入赘始末,并邻里亲故。诘旦,捱门遍谢。一村之中,无假之者,咸以王某归,得健忘病。遂为夫妇如初,而两人恒惴惴恐其前夫返。五六年迄无音耗。

耿仍以贩枣,时一至济南,家中俱悉其事。后其妪死,耿执婿礼,克尽孝道,一切衣衾丧葬,皆耿经理,诸内弟咸感之。

耿一日绐其众曰:“向年返里,忍为此态者,诚以愤愤出门,过而不入。我在山东历城贸迁颇富,业经娶妻生子,薄置田产。乃诸弟遮道挽回,我又念岳母垂暮,未能心恝。今幸大事已完,诸弟克自成立。‘倒札门’终非了局,几见有啜丈人家碗,算好男子耶?此间乡僻,无以为计,我将移家济南,亦免心恋两地耳。”当时诸弟俱完娶,方愁食指,初闻其说,留之;继亦允可。妇乃整装。邻串饯食者数日。妇跨一驴,耿膏其车,载行李,轧轧得得,出村以去。送之者挥涕成行。抵家,其妻邵氏相安。妇与邵叙年齿,遂姊邵。又十馀年,其前夫渺无闻矣,诸弟时来相探云。

(耿郎狐耶?王郎鬼耶?世有此巧事耶?)

地市

余少时返里,随先君子晨兴出城,上故阡。时当秋初晴晓,白露晞阳。平野之间,忽现山林城郭,彷佛有人物车马往来驰骤之状,周遭皆水,相映诸影,悉倒其下,历历可指。水中又起一小陂陀,上有数人环坐,举杯共酌。余洞视,无毫发间。先君子不之见,但以为晓雾迷漫耳。顷之日出,幻灭不见。人谓近海有海市,近山有山市,南方有鬼市,兹则地市也。

海风

登州滨海多风,冬最寒,又时多雪。盖海气随风而易作,人往往多中海风,得痿疾。有李姓者,一日晨起出门外,为海风所刮,耳目口鼻皆尚左,百药罔效。年馀,又立门外与人谈及前此被风得疾状。忽又为风所刮,耳目口鼻皆尚右。噫!昔也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今则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而为之风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

猪妖

镇海县西门外,有何姓民家女,年十七。病疳瘵,瘦黄不支,行路皆倩人扶掖,爇蒸不得眠,医药杂投,百无一效。而匤儴之态,正似残花遇雨,弱絮随风。其父母深以为忧。

一日,有书生款户求见。何翁延入,视其状,睛圆耳大、面广身赘,揖而请曰:“某朱姓。闻掌珠有恙,特来奉一刀圭,以疗痼疾。”翁遑遽,未及答,朱起立曰:“请诣绣闼,一诊视之。”翁挽其袖曰:“素昧平生,即使妙国手,奈何仓猝入人闺阃耶?”朱拂衣飘然而入。翁蹀躞尾之,扬于内曰:“不知何许人,突如来如!”其女方起坐榻上,以衾围下体,闻父哗喧,急曳衾面里。朱骤至,据床揭被而赞曰:“足似红莲,臂如白藕,真令我魂消矣!”翁踵接,见女剥肤,缩而出,大诟詈。其母及婢咸来,室中无所见。翁告以故,皆惊。女覆衾,复起坐,但觉面颊敷红,鬓丝抖乱,惘然若有所注,问之亦不答。

至夜,闻帷中若絮絮作两人语。其母启帏来视,女瞪目怒。母曰:“儿终夜何所事?”女曰:“儿事不干预老人。”逾夕,则笑语盈盈,如莺雏学啭,在花柳深处。咸以为妖,无计可去,而女常有喜容。一月,女之色渥丹,颜舜华,渐至腰围时解,钮扣频松;三阅月,而颐丰颊腻,非复当时之瘦影堪怜、鸡骨大都一把矣。翁终不怿,多方延访有能制者。

后闻有天台僧某,善驱邪,正欲往诣。忽中堂朱语曰:“泰山何见嫌?我与令千金原有夙因,半载以来,未尝不利于翁家。我固非人,然我尝以人道自处。故我之于人也,不惟不忍残其生,抑且必欲救其死。令爱于尸居馀气之下,顿起沉疴,精完本返,伊谁之力?今犹不以我为倩,而以祟目我。我岂能郁郁坦腹于兹耶?我去矣!”其女急出,泪荧荧,呼曰:“朱郎!朱郎!曷归乎来?”亦无所应。自此杳然。

女尝言其脊有黑毛如棕,直达尾闾。疑是猪妖。未及一年,女之丰姿辄减,羸瘦倍于前。翁为之择婿出嫁,后痨瘵日甚,又不生育云。

杨汝虔

滇南杨汝虔,为银商,开生矿,家暴富,得银之磄也。族无缙绅,时见凌于官长。杨奋然携多资,直上长安。回首五华峰顶,饶有司马题桥之志。抵都,假寓于珠宝市。初犹雏也,一切冠履器具,少合时宜。杨固多金,一月而衣裳楚,二月而仆马都,三阅月而候门者多王公卿矣。于是夤缘当道,求托他途。会边戍需储,开纳粟例。杨输貲巨万,遂得官,议叙湖州太守。

杨去家远,不能假归,领凭后,买舟赴任。都门祖饯,行色甚壮。又置一燕姬,长途消遣,珍珠船真十倍于书画舫也。渡扬子江,榜人谓司厨者:“今日幸勿烹饪,恐熏香引猪婆龙等怪。”杨舟中乃肉林酒池,庖人固不为怪。杨正凭栏望金、焦,倏起巨浪,一鼋扬首欲吞杨。姬忽张皇,而杨固守舟中,乃顾姬曰:“一波起落,真怖畏人。”姬扶杨入帏,数日不起。问前日事,皆不记忆,家人以为惊迷。

病小愈,姬侍侧,便能喋沓作京中人语。初杨娶姬,姬笑其滇语之咻咻也,欲其京语之滑滑,而杨之聱牙诘屈,喉不转而口卒瘏。一病之后,何以顿改前腔?讵福星至者机心灵耶?

抵湖署,蒞任之初颇精明,阶下吏不敢视为初任官。惟贪婪甚于寻常,又好饮酒,渐至是非颠倒。独能迎合上官,卑躬折节,几于吮舐,为鄙夫笑。好聚属吏作十日醉。时大雪,杨有赏雪诗一首云:

掩尽地皮不见土,白占田园千万亩。到处砖瓦变成银,面糊糊满湖州府。

即此一诗,而其居官率属,大概可想。居常不御姬妾。姬固燕产,多淫荡,始以杨为病惫,继则疑以公冗,终竟杳然。徒使桃花春涨,不见渔篙;野渡无人,扁舟泛泛,岂能安稳也哉!恒私奔与仆隶眠。先犹惧杨闻,后即有风声,而杨若聋聩者然,于是姬乃大快。郡人曾有一联粘署门云:日昃尚衔杯,惟酒政太守醉也;夜长不闭户,此淫风夫人启之。咸相传以为笑谈。

明年,其弟自滇来探兄,相见虽欢聚,而家中事皆茫然。杨曰:“兄一病后,如隔世人,今更善忘。”弟口是之,而心颇异焉。平昔常贮百瓮水于后园中,当沐浴,秘不使窥。忽一日杨浴,其弟潜窥,见一大鼋累然,喷吐瓮水。大惊,不敢泄。逾期告归,杨挽而厚赠之。

弟思:“贵溪龙虎真人敕勒可以制怪,盍往求之?”负资而至,具申以故。真人叠指默坐,半晌曰:“吾当亲往歼焉,否则不可制也。”乃作道装,著棕鞋,负葫芦,命其弟肩蒲团从之。迤逦至湖,投谒,送长生丹。传谕:“云冠羽流,素所鄙夷。不得逗留境内,宜速去,勿见逐也。”当太守出,真人遮于路,手掷一物入舆,舆裂以遁。真人拂袖入云表,一郡皆哗。其弟于稠人广众之中,悉述其异。郡之人素怨毒之,恒乐其速就诛也。真人追至府署,始就擒捉。乃告其弟曰:“伏之矣!”遂探袖中,出一小金钱龟,被道冠簪刺透胸盖,缩项如伏罪囚。真人曰:“孽畜生杀人之身,窃人之位,败乃国法,糜烂我庶民,宜暴之以明正其辜。”随人弃去,则霹雳震起,电光闪烁。忽一铁柱自天而落,直插地上,柱上符勒皆不可辨。后作亭以纪其异。当时,其弟尽散其宦资于湖民,遣其姬还京师,乃自归滇。闻其后亦为道士云。

(七如氏曰:今人一入仕途,顿丧生平之素,所谓上台便换面孔者,岂皆鳖嗑之乎?不宁惟是,而其趋奉势利,莫不古今一辙。试观饮黄龙汤[和氏开客]、嗅病马脓[赵元楷]、尝便溺[郭宏霸]、奉溺器[朱之问]、拂大参须[丁谓]、拭相公带尾垢[崔公度]、为太尉濯足[彭逊]、作篱边犬[赵师择],皆足令千载人冷齿。况赵孟所贵,赵孟能贱。吾人穷达皆有定数,初何必变本加厉,卒令妻子朋友诧异,前后判若两人者,抑独何也!)

石氏妻

平阴石绍孔,佣奴也。娶妻,年十七,颇美。成婚后,辄不食,甚至水不下咽。其初家人以为新妇羞,继则以为新妇病。积有日,总绝粒,且经岁如是,而颜色肌肤更丰脆。又一年,生一子,终岁操井臼、勤纺绩弗辍。迄今年五十馀,了不异人,惟夜寝则浑身悉冷,惟胸前一点微热,晨必扑其鼻端乃醒,否则竟日长眠。每询之,则云:“彼处另有家,丰衣食。今此梦中耳。几见梦中人必饮食哉?”可亭居停田公言之。石佣,田公之老仆也。

曹公洞

益都金岭之南为公泉峪,其山有洞曰“曹公洞”,下有潭,深不可测。洞方阔数尺,止容三五人。入则渐狭幽窅,宛转无尽。

有姓张者,曩日浴潭中,整衣入洞,久之不出。其家觅之。有见其入者,试呼之,辄应,问之,曰:“吾见洞门大开,高堂广厦。既深入,忽昏闇逼窄,石簇簇束吾身,不能动转。”乃令人侧身以竿探之,云:“是我发髻。”即以竿杪递食。一日后云:“石渐束吾腹,不能食矣。”更呼之,不应。人遂以石塞其洞,无复入者。

(七如氏曰:何武陵渔者得入桃源,与避秦人遇,话桑麻,具鸡黍,出入绰绰然有馀裕哉?今张姓探奇,遂致陷身石窦,进退维谷之际,其间不容以寸,岂不痛伤。实偪之惨,自取咎耶?)

场中儿啼

读王文简《居易录》,会试外帘,说“贡院”中,忽闻小儿啼声,迹之,在“明远楼”上。登楼视之,果有小儿如初生者,卧而啼哭,莫知所从来,诚异事也。

余于己亥乡试东省二场,明月如洗,甬道上并无一人。两行号舍,灯火相连,三鼓后“明远楼”上人哗曰:“甬道中有一妇人,抱一儿,携一子,随一犬。呜呜咽咽,往来甬路,出入号舍,自‘巨’字号出,今入‘虞’字号矣。”余正此号,方欲假寐,悚然而起。时各号大半皆息,及闻声出视,真如传警。汹汹之声,戒旦不绝。亦奇矣。

口中吐火

康熙三十二年,潍县北乡一老妪口中吐火,自焚毙。有刘以贵记一诗,云:

忆昔甲戌春,新正才十日。离城廿里遥,老妪色如漆。倏忽出火光,怂涌口鼻出。绿烟冲九天,比邻争造室。

救火火愈炽,幻成瞿昙质。异事哄城市,焚黄金成镒。咄咄村间妇,疑得三昧术。荏苒历十年,此理无从识。

疖溃出蝉

莱阳县南高家庄梁氏妇,背生一疖,半月而溃,无脓血,但出荆棘数枝,一蝉振羽曳声以去,遂愈。

(吾邑北乡梁家海一梁姓,踝生疮,如豆隆起,抓破出烟一缕,袅袅不断。合村来观,不辨名症。三日后,烟炽有焰,入水不灭,夜炤床席。病者呼痛,如炮烙肌肤间,五日乃死。闻此人素无他嗜,惟饮烧酒后,吃烟无算云。)

黄玉山

潜山黄玉山,慧巧,读书而贫不能继膏油,以写真求利,擅名一时。会游山右。有平阳太守桂公,东海荣城人。其太夫人年登七十,延黄写照。

时当初春,是日阴晦。太夫人貂裘凤帽出,群婢环列。旁坐则太守之女,亦戴紫貂搭头,著锦花团绣天马氅,系百鸟裙,艳丽夺目。四围兽炭香麝竞烧。黄炫目移神,濡毫下笔,不知所为。逾刻而粉地先成,进阅,群婢曰:“此女公子也。”黄愕顾,自以为误,因复易一图以进,佥谓神似太夫人矣。画成,太守谢之多金。

生归寓,取其初画女公子像,足而完之。令其赤身斜立,左手执一纨扇,独蔽下体,悬寝室中。一日,黄饮夜半,酬曰:“公子盍饮一杯醹醖?”言讫,觉画上面颊頳红,笑容可掬,黄甚异之。自此每饭不忘。会晚雨,黄出窗外伫立,闻室中簌簌响。舐棂偷觑,一娟好女子依几支颐,俨若画中。黄启帏入,四无踪迹,怅怅就寝。一檠相对,默祝其来。既而倦寝,女忽揭帐,钩响,生醒,以手探之,温如软玉,遂揽入怀。女曰:“春雨凝寒,逼人肌肤,奈何终日置屏间?”生曰:“明旦当藏之绣衾中矣。”生起求欢,女曰:“姑徐徐,不当唐突西子。君风雅人,请试一对。如不能就,何止酒数。”生请之,女曰:“多晴今得雨。”生即应曰:“有杏不须梅。”遂成伉俪。生问其名,女曰:“非非。”生曰:“太守为谁?”女曰:“我大人也。”生曰:“信如是,安能到此?”女曰:“昔韩寿偷香,女中岂无似丈夫者耶?”鸡鸣遂去。

自是至无虚夕,与生谈诗文,皆远过生。戏题其照曰:“好个丫头,寸丝不挂。因不是我,用扇蔽下。若还是我,连扇去罢。”又有题词数阕,女皆喜纳云。女曰:“妾以怜才,终蹈私奔之丑,倘一经侦觉,势难镜合。郎君诚相错爱,尚效女红,双骑共逸耳。”生曰:“良佳,但难得此脚力。”女曰:“何难之有?”晨起,有二马立于门,踶趹昂嘶。生即束装,与女并辔而驰,倏忽不计道里。既而山径偪仄,叠嶂迂回,而女之先驱甚驶。

至一处,重垣兽脊,木植阴翳,女与生驰而入。下骑,系树间。登堂,焕然丹垩,独无一人承应。生问此何地,女曰:“故园也。家大人游宦多年,久经荒芜耳。”俄一老媪送茗至,继以烛。女曰:“妾爱楼居。”生曰:“可。”妪执灯前导,胡梯而上。生登楼,楼颇轩敞。生翻邺架旧帙,悉系桂家。及问其妪,亦荣城故里,无异词也。女居常只用妪一人进食,馀无溷至。每劝生读,勉图上进。奈黄之为黄也,固半途而辄废,复见异而思迁。往往于鸡鸣咿喔之际,女抱绣相对,生辄倦欲寝。女长叹不怿。

会秋宵,方假寝,忽闻排闼破扉声,继入以炬,多人执械。生方欲喊,一人以白刃加生颈,不敢声。但见数人卷女于衾,缚而舁之,并所有什物,席空而去。又系生送诸四十里之外,弃生。生狼藉凄怆,觅路遄归。至园门则扃锁重缄,荒草寂寂。问诸邻人,果为桂公旧宅,十馀年无人居住,闻近日桂公将归田,欲葺此屋宇而未果也。问:“数月前女公子来否?”皆曰:“无之。”生惘然若失,知其为魅。即魅,亦切恋恋不能置。荣城固海僻,生举目无识,乞于道,瘦惫已甚。

一月而抵济南,乃以画鬻于市,仅得易食,而衣粗不完体也。重阳,济南千佛寺游女甚盛,生随往观。见一女子手持红叶一枝,身欲登舆,揭帘频频顾生。生甫觉而舆已飞去,望之俨似非非。生曳追之,但见暮烟四起,夜色迷漫。正踌躇间,拾得红叶一枝,上有钗画一诗云:

莫非非即是,今既是非非。既识非非是,非非是耶非?

生泪下,穷力踪迹,遥盼笋舆,竟入山谷。生即攀陟嵢岈,不顾颠仆。约二更,抵一村,石垣垒门,嶔崎凸凹,惟板扉内一灯荧荧,坐一老叟。生入问叟曰:“适一肩舆,将何所抵?”叟怒曰:“尔远方人,深更叩户,与君无萍水交,适小女归,尔问之,何所见闻?请闻教焉。”生口塞,半晌曰:“路迷,求假宿。”叟目视生,曰:“老夫非逆旅主人也。”逐生出,扃其户。生不得已,乃于门前席地趺跏。

凉风带霜,夜静石冷,生乃抱叶呜咽,真不啻虫鸣阶井也。门顿启,一女持球灯出照,曰:“此非黄郎乎?”生起欲认,而灯已灭。生持女欲泣,女曰:“慎勿悲凄,响则丧尔生矣!”女牵生悄入,闩户,室中几上设一灯。生相见,泪下如雨,不敢仰视。女掖之,亦泣曰:“奴负郎矣!郎自不长进,不克自立,徒以一艺碌碌天涯,何以为家?适宜偿以今日之厄也。妾本非太守女,因怜君孤孑,故冒名求匹。实欲玉汝于成,何期甘心暴弃,坐废居诸?妾即与郎厮守终身,不过一画士妻,奚贵哉?”生告以悔。又听有剥啄声,翁出,女灭灯。生问,女戒勿扬。生于窗隙窥见一紫金冠者,如贵官状,入中堂。女指生,以足击地曰:“此小姨夫也。汝措大能不相形见绌耶?”遂掩袖涔涔。生曰:“我愿自立,不贻尔羞。”二人共枕,各诉离衷。生忽朦胧。甫觉,人舍已空,独卧石上。惊起,身旁有画一轴,黄金一铤。画即所画太守女,照上题词宛然,凄恻难名。

幸有贻金,可以办行装。返寓易其金,南归,攻举业,不复言画。时悬女照于帏中,如临师保。往往读罢对之而哭,哭罢复读。后入京师,乡、会联捷,入词林。有山东张进士者,与生同校录,知生未娶,欲以桂姓表妹妻生。生问里居,果荣城桂守之女,异之,遂许婚。

先是桂公任满,告休入都,见中表张庶常,托为择婚,恐荣城僻地,无可坦者,并留女于都。一日,女与诸姊出奇华门,游二闸,泛小舟。忽岸旁一女子呼共济,舟近载之。女登舟,欻然不见,众以为怪。归,女之丰神顿改,灵敏异常。女先通书词,今一时造艺,殊堪刮目。文词书籍,考之不能屈。至涓吉,张公主婚,行亲迎礼。生到门,吹擂喧填,内呼曰:“索新贵人催妆诗。”生笑应之。偕归交拜,揭面盖,视女与非非无异,心知其非非非也。然不知今日之非非,果有异于前日之非非否也?

花烛之夕,共女入帏,女见画曰:“画则犹是也,恐黄金费尽矣。”生惊曰:“是非非耶?非非非耶?”女含颦曰:“非非苟非我,我何以知非非?我诚非非非,我固知非非也。”生乃问女,夜雨联床,楼头课读,以及山谷遗金,历历不爽。复详诘之,女曰:“奴与郎初会时,见郎落笔凝思,心为所感,因之情与俱移。至若与子同乘,原是意中之马;取怀相赠,何殊囊里之金。今幸鹏程万里,相期璧合一双,而郎终以二心歧视。窃恐非非一去,非非复来,而非非则诚非矣。”生因不敢置喙。后女归荣城,其父母不能辨,问闺中幼小时事,无不记忆。

(文笔甚奇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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