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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仙狐部

红叶

瓯宁范一湖,为人诚笃好善,年三十,不获一芹,遂恣情山水。一日,游武夷十六洞,至铁笛亭。见二人对坐,执榼酒相与酣饮。范至,二人让之坐,问范,告以姓氏。范问二人,曰:“彭武、彭夷兄弟也。”劝范饮。二人曰:“佳客邂逅,曷出美馔。”乃启椟,中一蒸儿。范惊掩面,不敢下箸。二人笑视,遂相啖食殆尽,范只饮一盏酒。一人问范何所长,范曰:“愿学医而未逮也。”武出一书贻范曰:“君曾读此否?”范视之,皆奇方脉诀、针灸经络。过十余页,武即夺而藏之袖中。范求终读,武曰:“足下得之,已可名世。”忽二人足底云生,冉冉直上,遗落红叶一片,鲜艳可爱,插以金针。范乃悟其为仙,深悔失之觌面,遂怀叶藏针返。途中默诵所见书,一字不遗,归录之秘箧,而红叶经久不枯。于是设市肆,蜂窠鹿角、药臼青囊,居然一小杏林。有患脑后疮者,一年不愈,不容人抚动。其亭前有柳树,范度其尺寸针之,树中出血升余,而人遂瘥。从此范之名噪,而范之究心于医也益力。

有邻某不服范术,当盛暑见范来,于当途日炽土上滚,作霍乱之状以试之。范脉其关寸,惊曰:“此冷热相激,肺已裂矣,不可救药。”邻笑其妄,归家果暴卒。建宁太守某公得一症,忽视人物无不倒覆,众医不知何症。范至诊视,问其从人曰:“贵官尝从事于曲糵否?”从者曰:“豪于饮。”范曰:“是矣。”密嘱家人疾舆载之,至十里外,覆其舆。太守仆,自舆盖坠出,后视物遂正。众医问其病之故,范曰:“此酒后气不统血,床头倒呕,心挂胞络,不得下垂耳。”

富甲某母病,医者误用参芪,濒死。范至诊脉,并素所服众方遍阅一过,乃书曰“人参一两煅灰”,余苏解数味而已。投之霍然。前医多人曰:“先生诚卢扁,治某太夫人可谓以针投芥,应手而得。但参用煅灰,伊古未有此制也,愿先生教我。”范笑曰:“某太夫人本无甚二竖之忧,诸君子遽加以七年之艾,膈于中而不相下,复益补剂,何异负薪救火?倘余不用是参,则数品草根木叶,不特为诸公所轻,亦为主人所不屑用,故用之以煅。正所以置有用以无用之权而用之,乃得其无用之妙;观者可以从同而见赏,病者即获投症而有喜。不然,《肘后方》恐覆瓿久矣!”众惭服。

一夜,范听雨危坐,闻窗外有呻吟声甚惨。范问之,一女子应曰:“我鬼也。生前病骨蒸死,今虽为鬼,痛亦如生。闻先生名医,故来求治。但我无形,未知如何而可?”范曰:“可治也。”乃缚一茅草人形,按穴针之,计日而瘳。女来谢曰:“蒙君疗我痼疾,泽及枯骨,愿为先生婢,以报大德。”后时依刀圭前后,名曰“桃胶”,呼之即至;或相随囊履,百里不离。过人闺阁暧昧之处,桃悉知之,而范固无俟望、闻、问、切,已了若指掌,人皆不知也。

或劝其著书垂世,范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之微,随气亦巧;针石之介,毫芒即乖。神存心手之间,心可得而解者,口不可得而宣也,言之适足以误人耳,何益之有?”二彭相传为彭祖之子云。

(苏州叶天士,名医也。夏日与友人偶在梧桐树下对弈,忽一叶落枰间,叶拾起。适有以难产告者,叶即以桐叶与之,令其煎服。后胎果下。众问曰:“桐叶固可催生乎?”叶曰:“非也。”众曰:“先生何以用之?且用之而效若是。”叶曰:“适桐叶落时,正值立秋之候耳。《淮南子》谓一叶落而天下皆秋,独不可通于医乎?”此亦意也。七如)

庄仙人

武进刘紫村先生,为大学士时,请乩,有仙主于其家。仙能断谋,公事之唯谨,凡国家大计、生民休戚,必谘于仙而后入告,即接物居官,一举一动,亦必请命于仙而后行。构净室以奉之,唯扶乩者某与仙居其中。凡乩之所示,凛于弟子之于先生也。

一日,扶乩某以事将归,公即请于仙曰:“某今将归,侍侧者谁代其职?”仙云:“公之中表庄培封与我有缘,可代也。其人曾于数月前来都,欲谒公而未果,公可询之同乡官京师者,当知其行止也。”公询之,以不愿干谒,恐蹈奔竞之嫌,复归于吴。公乃致书常州太守招庄。庄北上,谒仙,仙降乩与庄叙旧云:“三百年前与君讲道庐山,临别时我赠君玉环,犹相忆否?”庄茫茫莫对,唯唯而已。刘令居仙室中。如是者瓣香清供,相与共晨夕者,两易寒暑。

庄故江南茂才,会省试欲归。仙示庄曰:“君科第中人也。君相寒俭,余将为君表而出之。”是夜,庄忽病狂,一室若哗,向隅而奔。家人告公以状,公以禁闼,戒勿扬,键户而俟之。家人隙而窥,见庄上跽,以指圈面曰:“脸要大。”庄面遂如满月。以手画眉曰:“眉要高。”庄眉遂如起蚕。由是耳、目、口、鼻莫不得手而应心矣。夜半乃倦,方自就寝。明日视之,则方面大耳,广颡丰颐,非复当日负郭庄生也。刘公披衣来认,亦几觌面相失。庄因揽镜自照,亦哑然笑其形容之顿改耳。

越日,庄戒行,仙又示云:“君归困乏,何以为谋?刘公清廉,难为君壮行色。予授君一符咒,焚而饮,可代刀圭,以济人,因而自济。君其宝之,勿贪勿吝。”庄拜受,辞仙行。仙居刘第,无可与者,而仙亦辞刘而归蓬壶矣。庄归途迟迟行,试其术于天津、山左、维扬间,效如响,名振,而仙人之号自此始。庄不索谢,贻之亦不却,抵舍而客囊颇裕。是科获中后,以符术治人,辄不验。

会试屡踬南宫,截取江西瑞金令。庄性慈和,政务德化,邑大治。当事以其迕执憎之。会抚军过境,家人索勒不遂,诟庄。庄不受,杖之,怀绶见抚军曰:“职虽卑,是朝廷官,非大人厮养所可辱者,将何以蒞民?”请解任。抚慰庄,还其印绶,逐其家人。旋以他事中伤之,遂罢官。寓南昌陈善人家,归资莫措,日给不周。

陈豫章之长者,富而好施,为庄力办捐复,后仍发江西补某县,调临川。庄居官早起,案无留牍,政暇则诗酒弈棋而已。终以圭稜不合时宜,又六年告归。年七十,目炯炯,声如铜钟,益健步履。亲故访之,即留与手谈,终日不倦。卒时,预知撤瑟之期。庄名橚,字培封,人呼为仙人云。

(作宦不得志于大官,强于得罪子民。千古一辙,良可寄慨!七如是作,岂自道耶?袁硕夫)

石帆

登州卞京家贫,三十失伉俪,奇士也。尝浪游南北,糗粱断绝,因借舟过浙江,渡海盐。忽遭飓风,舟覆桅折,卞即遵海而下。既乃飘至一岛,扳岸直登。翠峰百仞,高插云表,下皆平石,周围作坡陀,而潮水震荡,如坐艨艟。衣湿如洗,风飕飗至。

无何,月出海上,照耀波光,似火飞金涌,身不自主。方骇异间,又觉目前渺渺,亘天又起一峰,冲风破浪而来,与己坐之峰,若相低昂鞺鞳于其间。卞蹲伏一角,莫敢仰视。近则双峰并峙,屹然而立。忽见前峰下有红灯数十对,度石而来,月色灯光,杳不可辨,至后峰脚下而没。顷刻灯复出,较倍于前,又度前峰,渐隐。乃见前峰如挂帆饱风以去。一天星月,澄然无际。回顾后峰间,尚余一灯如杏,明灭来前。

将近身所,俨一美女,披云氅,持灯上下照卞曰:“客从何来?”卞告以风坏舟故。女曰:“空山无人,罡风可畏。曷随吾灯往?”卞随之至峰下,有门洞开。入内则朱檐碧瓦,万户千门,类王者居。至东北隅,复入重门一小苑中。女令卞入室,绣帏锦幔,几席半彩缋,器用多漆画。女乃出新衣衣之,衣皆绣缘。曰:“郎君何方人?”卞曰:“登州人。”女曰:“奴与君有夙缘也。”遂与卞解带入帏。女固无异常人,独其足下则绣袜绘舄。枕间谓卞曰:“奴顾英也,石帆夫人之侍女也。今夜陀矶夫人来请押事,故府中无人。辰起当置郎君衣壁中,毋怖也。”卞应之。而自以为一生奇遇,不为之苦。如是日伏夜出,女尝馈食壁中,皆珍味,多不识。至夜深,携卞出,或罗酒浆,或评局谈棋,备极欢笑。

一日,正卧壁中,忽又有女子入,年次于英,而丰腻肌肤,若有馀脂,其下乃翘然似凤也。生抱其颊曰:“卿为谁耶?”女曰:“我盼华也,英妹我。”二人偎亵备至。顾英忽掀帏进食,瞥见女,怒曰:“室无人,汝行窃耶?”女笑曰:“姊幔藏也,诲我以盗,于我何尤?”英转哂曰:“妹无惫赖,恐属垣有耳,请以卜夜。”女乃出。英反关户,相携去。卞揭衣壁亦出,见室中陈设与夜间无异,独枕边一黄册。窃视,皆诸神号署押其上,并书明季甲申之变云云。卞骇,不敢动,归壁中。

至夜二女偕来,觥筹交错,如双隗,如二乔。英长而修雅,华次而肥黠,二美悉具。卞亦乐此不疲。衽席之间,或英先而华后,或英左而华右,几令人应接不暇也。侵晓俱去,皆整农如承值状。一夜,华独至。卞问英,华曰:“奉使押黄册去矣。”卞乃把华臂,如秋日藕;玩其足尖,如解结锥。因问英何以不弓,华曰:“伊西北产,其俗然也。”遂相与狎。华露玉体,覆以锦茵。乃脱其贴肤淡黄夹衣衣卞,如云縠而轻暖异常。卞忽闻窗外落叶声繁,瑟瑟阶除,三秋动念,千里他乡,固乐未已,而悲又起矣。因告华以意,华曰:“久客思归,人情也,我不忍以爱昵淹君也。尘世兴废变迁,莫保功名富贵,君其淡漠置之。君归后倘遇危急,即拆夹里衣,便可为计,请以赠君。容俟姊来,当共图之。此地郎君亦无分久居也。”卞问:“此间仙乎?人乎?”华曰:“人即可以为仙,仙亦非天外之人,仙亦人而已矣。但郎君福籍所注,非终老于此。百二十年后,尚有好运。”

逾夕英至,华告以故。英不忍舍,华告以数不可违,英乃许。而离情顿起,别绪萦怀。卞复含英咀华,左顾右盼,为之泣数行下。英与卞一书云:“君究心于此,较胜恒产。”英、华袭之出甬道,卞不敢视。至洞外,见前峰又泊岸间。英手掖卞登彼岸,华呜呜送之。

倏忽之间,峰起而北。卞回望旧山,于波涛间一点如豆,霎时而失。但觉山当人面,波撼崖头,震荡水天,飘然竟止。身颇不寒,仍著旧衣,内有黄甲并书在焉。晓见渔舟呼载之,皆乡人也。问其地,则登之陀矶岛也。已去家三载矣。闲时翻阅所赠书,即常行星算书。为人推吉凶,多奇应。

明末贼蜂起,将薄城。卞闻警,即拆夹里衣,无所见,而绵絮如云布,出十里之外。贼迷所在以去。后人德其守城之功,祀以乡贤。计其年,百有二十,而盼华“好运”之说,信不诬也。

小青

王生行本,字雨人,武城人,父官于南。长,丰神俊逸,眉目如画,时人比之璧人。有相者谓生眼睫有芒角,后当配一仙女。生风度端凝,言笑不苟,官家争欲婚之,生皆力拒。又以其父宦迹萍踪,多所未遇。

生尝于市肆见骨董铺中有画美人卷,装潢蚀剥而容貌端好、神情妙丽,似人小照,无款识。以金购之,更为重装,曰:“人但知礼大士像,犹不知慈悲心亦变作春梦婆,度一切冷落众生也。”日夕焚香瞻拜,对画如对人。虽传纸上人,而意中缘常涉幻想。奈何近在咫尺,邈若山河,令人形影徒吊,空想见而不相识耶。尝有二绝云:

春日无端去住闲,湘裙碧水鬓青山。何时一枕荒唐梦,总在云云雨雨间。

虹驾不愁天汉阔,星槎那怕鹊桥空。应知人亦能仙去,会向蓬莱第几宫。

又题画一词,调寄《声声慢》云:

还羞又怯,似爱偏惊,真个娇娇滴滴。带笑含颦模样,谁人描出。轻轻淡淡几笔,好比如、春花三月。想一会,画中人、恰似梦中相识。/丰韵天然各别。恼着他、为何恁般老实。对这一人儿、只是向伊凭说。朦胧一钩儿月、挂窗前,不清不白。看屋内、灯儿又明又灭。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见女子从画中下。生惊起致问,女曰:“感君缱绻,不能自已,故不避孽海,又落尘缘。想君丰韵,岂少佳偶,何必终日坐清净蒲团,伴飘泊影,郁郁久居此耶?”生喜促坐,女殊不羞涩,拥之也不甚拒,遂与为欢,备极燕婉。每至夜静阖户便来,雅谈诗文。翻案头诗稿,至生好句,辄低声吟哦,意态蕴藉。西窗剪烛之馀,亦复谁能遣此?宜乎有甚于画眉者矣。见壁上悬琴,曰:“郎君知音乎?”生曰:“愿学焉。”女乃下,而以纤指轻揉,其音袅袅。生曰:“请终其曲。”女曰:“但得其趣,固不必托于音也。”

一日正欢笑间,忽见狸奴来扑女裙,作呜呜响。女惕然投生怀曰:“郎为我驱之。”生以拂尘击之去。女曰:“狮吼之威犹在耶?”生问其故。女曰:“妾生前遭悍妇,心胆惧碎。今见狸奴,犹令我毛骨都悚。”生详诘之,女曰:“妾小青也,郎即冯郎。当时见逐孤山,此照曾经三易。其二为悍妇所焚,此则郎君所匿,流在人间者。妾死后,冥司令我再生,以了夙缘。妾固乐死,不愿忧生,遂悠忽随风,不受拘束。因见杨夫人告我,乃知郎君恋恋也。有时谈前生事,念及慈亲,不能成咽。”生曰:“杨夫人从何处来?”女曰:“蕊珠宫侍值班也。”生曰:“卿生时诗文,十绝一书焚馀之外,犹能记忆否?”女曰:“杳如梦寐,强半遗忘。但零膏剩粉,触处酸辛耳!”尚记三绝云:

病里沉沉怯又娇,合欢花发独眠宵。起看一径忘忧草,移向孤山亦恨苗。

酿得前溪一片云,闭门春雨乱纷纷。愁眉更掬西泠水,却画扬州月二分。

晚妆无力杏花残,瓣瓣沾泥糁作团。一把柳丝扶不起,轻盈搭在玉栏干。

生为之笔记焉。人之见之,皆疑鬼而疑狐,生力白其无。后其父诘之,生以实告。父启户摘画,投于火,登时而尽。生肝肠寸断,较伊生前之炬,更为惨切。至晚入帏,而画里小青固在枕簟间也。生喟然曰:“天衣有缝因风剪。”女即对曰:“花影无根向月栽。”生因反涕为笑。女曰:“适为大人所逐,竟而庐舍荡然,无所依栖。告大人另以闲所置我,我非祸君者。”生告父。父不得已,除西舍为之成礼。夫人来,女出见,则婉而多风,艳绝人世。夫人曰:“真佳妇也,无怪我儿魂依而梦绕焉。”

女善事翁姑,常不食,虽严冬皆着纱縠,未尝寒栗。或制裘服,力不胜披。逾年,觉颦眉交促,暂数腰围,乃告夫人曰:“儿有怀矣。”遂食烟火。一日,生入闻儿啼,视之,床上绷两儿,生大喜。后两子名仙照、仙图,貌皆类母,往往不辨伯仲。以五彩线一系其臂,一系其足云。女生平不作一笔墨事,但勤针黹。生以为嗜好之异,何前后判若两人耶?女曰:“诗以穷而后工,故劳人思妇之作,大抵皆不得志之所为。其感喟不平,根于心者,悉露于言。而坎坷丛集,富于文者益穷其遇。况内仪志美,中馈称贤,更非丈夫可比。何必咏柳絮于风前,颂椒花于元日。至隔墙待月之词,花里闭门之句,又乌足挂人齿颊也哉!即不然,如妾生前,亦当为女流握管,永垂龟鉴耳。”

后生父以致仕归老,生夫妻厮守,终身田园之乐。忽女一日谓生曰:“妾当先去,为郎君除新舍。”倏忽不见,生亦寻卒。后二子贵显,以为事涉不经,故讳言之。

(可以作如是观。

或谓是祝允明手笔,他手不能作。七如)

刘祭酒

平阴朱太史言,有祭酒刘公娶狐一事:刘公家世以曲糵为业。年十二,失怙恃,主肆无人,倩其中表某司酒政。一日,告刘曰:“每晨观作房,辄空一瓮,迨无虚夕。将逾月,不解其故。”刘不之信,恐酒工所窃,乃封识去。早起验视,果如所言。群以为此狐仙也,不可以制。刘不服,夜外宿作房逻守之。众皆寝,刘不寐,微闻唼咂声。刘潜近听之,声在坛中。乃脱衣覆瓿口,呼曰:“捉之矣!”众来听,坛内寂然,皆以为遁。刘曰:“此黠鼠之故智也,毋堕其术。”乃抱瓮归,阖户火而俟。漏四下,瓮中忽曰:“胡为乎此中?”刘曰:“谁请君入耶?”又曰:“曷放吾归休?”刘曰:“谈何容易!若放尔,数十瓮酒价,向何处索取?”曰:“此债寻常,出当倍偿。”刘曰:“吾今不欲你偿。如欲出,当奉吾约,否则立炬尔将为醢。”曰:“请言所约。”刘曰:“吾欲尔卜夜与吾嬉。”曰:“可。”乃要以誓。

刘揭瓮,出不知所在。次夜洗盏以待,果至。一少年约十四五岁,头挽双髻,身着花绣锦团短袭,云镶犊鼻裤,小朱履,项系金络索圈,手挽宝钏,朗朗然姣好无比,与刘相亚。少年曰:“来赴嬉约。”刘喜,问其姓氏,曰:“于姓。”刘遂呼为兄,与之共嬉。有时或说新奇小传,令人听之娓娓不倦;或作百戏,皆有妙想,障人眼目;或歌艳曲,则莺喉宛转,轻若游丝;或作旋风之舞,垂手折腰,无不入妙。倦则举杯觞饮。二人深相投契,如形随影,靡夕不至,至无不嬉。

一夕,于窗前剪纸照影,手提口演,刘自外视,与场上俳优声情毕肖,为之叫绝。既而相与入坐。少年持其剪纸云:“一片热肠,空费裁成为纸戏。”命刘属对,刘曰:“我未读书,焉能作对?”少年曰:“荒为嬉,何如勤尔业耶?”刘曰:“即欲读书,谁其教我?”少年曰:“吾日间在家,以读书为事。今后勿嬉,我以平旦之所得者,清夜而授尔,何如?”刘曰:“固所愿也。”自此相与正字校书,咿唔灯火,鸡鸣而散。

刘生而聪慧,不二年冠童子试,逾年领乡荐。人咸以为有仙授。时年已十六,知识渐启,与少年情好愈笃。刘尝曰:“吾观天下女子,未有如兄美者。”少年曰:“尔诚少见而多怪也。吾有一妹,饶有姿容。若令尔见,当不知如何诧异。”刘曰:“能一见否?”少年曰:“呼之立至。”刘喜跃曰:“望兄移玉邀来一晤,幸勿稽迟。”少年微笑而起,将手揭帘,向外一转即入,果一女子。宝髻云鬟,娉婷如画,侧立不语。刘执烛凝眸,良久曰:“非兄也耶?”女曰:“痴子,尔兄亦缠足乎?”刘乃视其裙下双钩,翘然三寸。曰:“兄将何往?”女曰:“归去矣,嘱奴来与尔作伴。”又笑向帘外取男履一双,向刘曰:“此尔兄之留遗也。”刘接视,见其棉絮楦满帮内,不觉泪下如雨。女笑曰:“毋悲,我固尔兄,非妹也。”刘泣曰:“我亦知尔非妹,即兄也。惟其兄,是以悲耳。何不早令我知之?”女乃自袖中出花巾,为刘拭面曰:“尔生也晚,非余言之不欲早也。况羊未亡而牢可补,我两人犹小夫妇也。”刘乃破涕为喜,遂相与绸缪。女曰:“毋躁,三年前灯影对对来。如不能就,今宵尚得分床。”刘应声曰:“几回苦口,漫劳点拨助膏灯。”女点首,遂成夫妇。次日,女亦不去。

是时刘已成名,酒肆已收。明春公车,女亦与偕。榜发被黜,刘亦不以为意。后至两踬南宫。刘问女将来科分,女不答,谆问之,女乃就其书筴上写八字云:“进士二字,恐怕不成。”刘曰:“然则可废书矣。”女曰:“恐怕不成,才要读书,何可废与?”

一日,女忽堕泪曰:“奴与郎缘分尽在今夕。”刘惊泣不知所措,欲筹所以代之者。女曰:“此定数,不可逃。”刘不得已,满设良酝,与女尽醉。且斟且哭,两饮两伤。六载离情,难消此夕;二人别绪,更尽一杯。刘问女何往,女曰:“上清承值。”刘曰:“岂无瓜代?”女曰:“一班可避一劫,盖五百年也。”又自问终身官禄,女曰:“天机安敢泄漏人间。”乃举杯灌地曰:“君其鉴此。”既而鸡筹三唱,东有启明,女大哭而杳。刘已昏绝复苏,从此踪迹渺茫。刘至今悉除杯杓,不事涓滴,恐对酒怀人,不克终日也。

后至戊戌科成进士,方知二字不成之判。由词垣至国子祭酒,又悟一杯灌地之验。予告归林下,年已八十矣。

(近日《红楼梦》中小儿女情景,有此等别致否?七如)

拜书

豫章之永丰木塘源最僻,去城七十里,皆山箐。一村之人,不识毛锥,老幼嬉嬉,有上古结绳风。一樵者为段云岩,孑立一身,翘然自异。尝入城市,见邑令舆盖甚都,慨然曰:“大丈夫不当如是耶?”偶得残本四子书,每置之几上,以为黄金屋当在此中。奈十室间无可问途者,惟有焚香百拜,稽首而已。如是出必拜,反必拜。当雨雪,不出户庭,则默默对书,恨我不见古人。

一日樵归,见室中饮食盈案,段异之。诘朝,键户出伺之。见有女子坐几侧,持书反覆展视,继又燃火具馔。段启闼入,女子亦无所怖避,曰:“妾乃天汉素女离珠也,天帝悯君孤苦,有上进志,故遣妾来主中馈,以佐灯膏。”段喜,遂与合。女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节之以礼,不敢与狎,所谓坤道而有师道焉。女遂出镪资办饔飧,不令其执柯出樵,杜门闭户。

初则妆台诘屈,床笫咿唔,口讲指画,循循善诱,春风座上,俨列巫山,而段亦备极瞻望仰钻之妙。女子尝曰:“读书有三到:心到,眼到、口到。书意不醒,曷问我心?书读不熟,曷视我目?书旨不剖,曷观我口?日变焉,月化焉,循其序不躐其等,庶几竿头日进,庸玉汝于成乎!”段亦谨受教,能殚诸心,研诸虑。抑或废书三叹,顿转于秋水之流波;又或把卷沉吟,忽悟于樱桃之启齿。甚至触色闻声,罔不惬心而莫逆。一时之交相酬对,正静不佻,觉美而益增其艳,正妙而莫可名言。于是十易寒暑,女子呼段而进之曰:“吾人于载籍极博之中酝酿焉,果克尝其旨乎?夫不尝之不得其旨。尝之也未必尽得其旨。可知机缄所在,本无易辟之区;阅历所经,正有难弛之担。善学者所为,不留其隙也。”

女乃劝段入童子试,隽。次年举孝廉。后成进士,出宰河阳。夫人佐之理政,卓卓有声。

女一日饮而倦卧,段入搴帷,见白狐伏焉,转睫而夫人起曰:“缘尽矣!”振衣欲去。段泣曰:“卿饮食教诲,成我之身,感恩佩德,实同再造。即为异物,安敢见猜?”女慰曰:“非此之谓也。妾本狐也,因怜君拜书之诚悫,故假素女之名,冒天帝之诏,以耸君听而励君志。实亦君自为之,妾何功之有?今君学明道立,妾亦当功成而退,理所宜然。至若恋恋作儿女态,此蚩蚩者之所为,岂出自达人君子也哉!二十年后,再图佳会。”言讫不见。

段抚膺痛切,若失师保。由此仕进之心悉淡,告归田里。妾生一子,名景贤,十三入邑庠。段年七十,辰起徘徊于亭,忽见狐女艳服立云端,如画屏仙子,炊时而杳。段乃具衣冠,备棺椁,理后事。浃旬,无疾溘逝。今犹称乡先生焉。

醋姑娘

王梅,鱼台人。美丰格,读书目过辄不忘,廿年来困于青衿。后读书济上萧寺中,尝拾薪数粒为炊,鹑衣百结,望之咸若浼也。

一日,鬻书以易食。时当春初,草桥上风如刀刺,至日昃无问者。适一老翁见而异之,王呈书以进,翁曰:“君家书几何?”王曰:“只此一策。”翁曰:“是戋戋者,何足与畀哉!君请纳袖中,盍从我而餐焉。”生随翁至一处,去市较远,柴门掩映,颇不俗。入门,一女子笑迎翁曰:“爹爹购得芙蓉粉未?”翁曰:“有客戾至。”女趋而入。生登堂拜翁,翁让生坐,备问旅况。翁入内出,无何,女捧馔至檐下,翁接进曰:“家止此女,应门更无三尺童。足下努力加餐。”生曰:“一饭之恩,百日之泽,盖不敢不饱。”翁曰:“自今以始,但来就食。一饭主人,我力能办。”生起谢。翁呼女曰:“醋儿,出来见客。”

女出,丰容白晢,目长而角,眉细而弯,年约十八。翁指生谓女曰:“此王郎,有才无命,倘我不家,来时当款留之。”女笑曰:“穷措大一日不过八勺米,儿何恤馀炊以待?”生归。越三日,馁甚,又往。至门,呼无人,径入,见女坐室中捏水角子。女见生,起曰:“来趁阇黎饭后钟耶?”生曰:“长者命,故不敢辞。”女延之坐,乃以手捏馅,问生所自。生见女有慢士风,略吐生平,颇形肮脏。女曰:“未免自负。人不患有司不明,当患吾学不成耳。”生请女面试,女曰:“且出一对何如?鸟惜春归,噙住落花啼不得。”生构思良久不就,生曰:“卿固作此以相厄。”女笑曰:“足下何不以此厄人?”生亦出一对曰:“芍药花开,红粉佳人做春梦。”女知其谤己也,应声曰:“梧桐叶落,青皮光棍打秋风。”女起,拍掌胡卢,面簌簌应手如烟。

生方惭怍,翁忽自外至,见生,谓女曰,“王郎尚未辰餐。”令女速具馔。女入厨下,翁曰:“老夫有一言奉告,未审尊意允否?”生曰:“尊丈所谕,何敢违。”翁曰:“弱息年已及笄,尚未委禽。知足下现在求凰,倘不相弃,愿谛良姻。”生曰:“三生何幸,得附鸾鸣!惟自愧蒹葭,不堪倚玉。”翁曰:“女幼时,有相者谓必配一穷儒,此固前定数也。但彼此客中,繁文胥简,为老夫计,且为足下地,今日即当成就。”生唯唯。翁入,携女出,令生合拜,既而拜翁。女着一红衲袄,馀无修饰。女复入,炊水角为饷。夜合卺焉。生将书箧携至女居,不作老僧伴矣。

是年省试,翁备行资。至期生就道。未几试毕,至济访故居,惟见荒原蔓草,野冢累累而已。询之土人,云此地素无人居,为狐兔出没所。生怅惘,号痛失声。彼王子贫者也,当友朋畏避、亲戚惧匿之时,独翁能识之,翁之恩义可谓厚已。宜乎其感恩,而知己之,又何论狐兔哉!生仍寓萧寺,屡次侦访,杳无踪迹。

榜发,王中第二。入都,僦住果子巷。一日,生偶步窑台,归途见翁来,趋拜于道,泣诉想慕。翁曰:“我以匆匆去济,故未留信于坦。后欲相访,又恐坦不在济,遂不果。固料礼闱之必来都也。坦盍随老夫一叙离悰?”生随往。至一园亭,极幽敞,书策几榻,莫不精良。翁曰:“舍女今番未入都,在曲阜依外母家。有侄女今随侍在侧。”遂呼:“佾儿,出见姊夫。”女哝哝不肯出,翁曰:“自家人,毋相避也。”出见生。生揖,视女,约十五六,低首含颦,妙丽无双,流动处微逊其姊。立顷遂入。翁曰:“坦客中想无人,何不携行李来?此间亦可读书。”

饭毕,生遂移来。翁舍无婢仆,只佾姑一人董司饮食。翁在舍,生则与翁谈;翁出,生则与佾姑两人嬉笑终日。佾姑又善得人意,尝持绣匣来黹,窗前相与闲话。翁归猝遇,亦不之怪。一日,女偶持一卷诗曰:“姊夫,你看这是谁家帖子?”生视之,乃回文诗三首。其一曰:

泉水新煎香味寒,薄罗轻试小冰纨。翩翩弄影花飞蝶,点点垂丝雨上坛。怜爱若扶今后醉,只单频忆旧时欢。缘因问据为谁语,弦尾焦馀空欲弹。

其二曰:

东窗小坐夜深凉,默默清寒透薄裳。风片片秋三径水,月钩钩处一亭霜。红灯独照孤衾冷,翠袂双凝别路伤。同梦客时行道远,空空意绪别愁长。

其三曰:

长路关心悲道难,妾应愁叹客衣单。黄花菊老秋风厉,赤叶枫飘晚照残。行断雁迷云黯黯,梦多人阻水漫漫。伤神吊影空思忆,凉月晶悬映彻看。

生读罢,知为妻所作,遂什袭珍藏之。女笑曰:“姊夫将醋姐物视同白玉,恐人以为砆也。今日无事,与姊夫击蒙小叶子格戏,负则打掌心。”先是生负,女批之。忽生击得双叶,生狂喜,遂欲批女掌。女笑以手缩袖中不出,生固捉之。女曰:“必欲打耶?”乃挽袖,舒臂生前,曰:“请打。”生见指葱如而腕藕若,遂承之以口,曰:“吾欲食西子臂耳。”女急缩手,生抱求欢。女不得已,遂与之合。生亦备极温存,十分亲爱。既而浃席流丹,娇红似染。

女自此往往不自检点。生时悚惕,惟恐翁之知也。女告生曰:“我早孤,叔抚我,最所钟爱,谋之当无不从。”生曰:“我既姊也,而又妹之,是两坦也,恐事不谐。”女于是病而不起。翁忧之,问女,不答。复问生,生跽自首,翁怒曰:“得陇又望蜀也!”愤愤入内。见女呻吟床笫,又出,生复跽,翁挽之曰:“非坦之罪也。始我揖盗开门,今已成舟刻木。将罪坦则小女忧,小女忧则大女辱。使一坦获戾,两女失所,我必不忍。今迫我以不得不从之势也。”生谢。翁曰:“但我家女无与人为妾者。”生曰:“如事齐楚。”翁曰:“请为质。”生即书曰:

《典》称釐降,《风》咏饯郊。洵两美以同妍,自双葩以并秀。兹者再结麟文之彩,重联凤喙之胶。二薛联姻,竟是今朝永叔;小乔初嫁,应知昔日周郎。旧女婿为新女婿,半子之分当兼;小姨夫是大姨夫,两大之间并重。当年鹊驾,宁先入者称尊;此际鸾栖,岂后来者居上。本是同心树,弟不先兄;原为并蒂花,姐犹似娣。更信人行暮雨,看镜里之双栖;何妨婢唤春风,拟溪边之三笑。将左宜者自符右有,无后轻者愈少前轩。爰赋联芳,永偕合璧。映彩车于户外,雅照三星;挹绣羽于堂前,巧逢双燕矣。

翁览毕喜,遂令佾娘与生成婚。生捷南宫,入词垣。后一年,翁已去都。生假归省墓,与女偕程。至里,营旧居数处,家人亲串如蚁。生遣人至曲迎翁并醋娘,不知其处。生问佾娘,亦复含糊应之。

一夜将半,生闻叩户声,凝听,一女子与小儿语。佾娘曰:“似醋姊来。”生急起,披衣启扉,果醋。入便问床前女子为谁,佾娘前拜问曰:“大姊别来无恙耶?”醋娘怒曰:“贱婢!谁不是一个汉,汝何竟坐我床耶?”生亦前为陪礼。女愤坐,挽儿膝间,曰:“当日无升斗粟,孤影对四壁,谁复问你一杯水?今贵矣,床上接踵,都不知从何处得信来!”女呜呜泣,曰:“姐无怨妹,此叔父陷人也。姐如必不相容,下令逐客,妹亦不敢强自逗留,以自取戾,盍返我外母家。”乃咽声,振衣欲去。

生惶恐,两处拜揖哀恳。女乃挽佾姑而笑曰:“前言戏耳!但不如是,恐天下后世议我徒负有醋之名,而无醋之实,故忍而为此态耳。”生与佾姑破涕为笑曰:“愿夫人有虚名而无实践也。”醋娘令其子认父。佾娘问外母安。生问岳翁近履,女告以入晋。后翁自晋来,常至生家探二女。二女亦常去省外母云。

生得房中之乐,不愿利达,适意林泉,闭门谢客,日与两妇诙谐诗酒,瀹茗敲棋,唱和颇多。有《漉酿集》诗,惜未梓。尝见其四绝云:

一双金菊对芙蓉,取次风流在个中。恰似鱼游莲叶底,刚从西去又还东。

亚字栏中花两枝,娇含嫩蕊未开时。东君着意和香摘,不使无端蜂蝶知。

一边送暖一边寒,二女同居志也安。自是联辉兰蕙好,不教左右做人难。

川字烟儿品字茶,鼎称恩爱总无差。乘鸾合在三株树,化雪还同六出花。

生每问二女命名之义。醋字,以女生之日时;佾字,以女生之月也。后生寿八十,无疾终。生终身未尝问二女为何物也。二女亦同是日死。合葬日,女柩皆空。其子孙皆科第相望。

李维敬

河南商邱李维敬,父子皆邑庠。学无师承,专用揣摩。方家前辈之文,从不入目,惟剽窃一二时墨,仿其声调。正如优孟衣冠,皆无实际。又加盲眼试官,目少全牛,胸无成竹,挟骑墙之见,当赝鼎之加,往往针芥投而水乳合。故李氏乔梓,尝列案首,且饩廪焉。用是自负,又以为渊源独得之秘。

会当省试,父子来汴。闱考尚早,偶游郊外萧寺。二人入廊后,见数椽轩敞,修竹掩映,堆石垒垒,有门如圜,内窗格皆纱縠。俄一人背手吟而出,丰致不凡,拱李入室。书籍满架,位置精洁。问李父子,答以商邱人,应试。李问其人,曰:“山东即墨白姓,侨于此。”坐谈间,一奚童携一丫髻小儿,戏喧阶前。李问为谁,曰:“豚犬也。恐家居无教,故令其随侍。客中岑寂,课子排遣耳。”李视其案头,有时艺一本,篇面书“时文针砭”四字。李曰:“旅中尚不废此,想沉浸有日矣。”白曰:“仆素鄙时艺。因见风气不古,文尚浮靡,小儿辈不知取裁,恐堕恶道。闲窗无事,特为釐正。狂瞽删削,恐不足以当大观。”

李父子翻阅,无篇不批抹殆甚,其尤甚者,皆李所熟习之文。李曰:“先生过矣!当代名公卿以此得邀声誉,岂无所本?先生一味雌黄。使先生为之,未必臻此,无乃蹈眼高手低之诮乎?”白曰:“是卑卑者又乌足道?虽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李即欲面试一题。白曰:“何用书题。”

忽小儿在旁偶遗一屁,白笑曰:“我即作一放屁文字何如?”乃口占二比云:“人当迫不及待之顷,则情发于不自禁,而气以郁而思伸。遂不觉于稠人广众之中,如抒其无聊之喟。事以猝然相接之馀,则情急于无可奈,而声以砰然遽出。乃不顾夫掩鼻恶恶之臭,忍为此不平之鸣。”言罢鼓掌大笑。李是年即仿此文调,作“晨门曰”二句题补廪者,闻之失色。

李父子起身欲出,白固留设馔,肴品丰美。白高谈阔论,诋排时辈,更复诙谐笑骂,举世皆空。二人持杯倾耳,不能置喙。至论成宏先正之法,皆所未之前闻。饮酣,白又说一时文笑话云:“有父子二人私一娼。一日,其父谓其子云:‘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支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其子即应曰:‘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李父子素有此事,闻白言,惭沮不敢下箸,强为轩渠而已。俄而灯上,李父子辞归。心窃慕之,又畏其谩骂,数日不通访问。

一日,白携其子来叩门相访。李父子最啬吝,僦居蜗陋,不堪住足。顷谈间,忽学斗来索年貌册费,李父子不与,致相争哄。白巧为排解。学斗曰:“相公不知,彼父子皆钱眼中翻筋斗者。伊父子入学来,我等未曾沾得伊一文钱。”白力劝而去。李父子感德白。白起身辞归,李取身畔囊中青蚨数文与白之子买果啖。白子持钱,向孔视曰:“此眼如何翻得筋斗?”白即曰:“可作一讲,谢长者赐。”白子应声曰:“有钱安身,无所不可矣。夫钱眼小人眼大,不可翻也。极拟之为爱钱者喻。甚矣,利途之狭窄也!其间几无可转圜之法矣。乃有心能生境,境即幻身,遂不禁于无可位置之中,作一无所不至之想,则有如翻筋斗于钱眼中者。”作完,李父子奇其慧。白遂归。李老忽忆其入学时所作文,亦是此调,诧异不已。

浃辰,李父子来寺,荒芜榛荆,素无人居。前日之雕甍美园,倏忽颓垣败井,惟见壁上墨直数十馀条,如新书者。李怪而数之,得九十一条,不解其故。是年秋,父子俱落孙山。又有功令饬衡文者釐正体裁,革去腐词滥套,务取清真雅正,李由是皆三等。数年后,李老以误解书旨褫巾,愤而死。又二十年,李子因用典错误,亦列下等。痛哭归里,尽焚其所读秘本。乃忆其父子自出考以至今次试罢,恰合九十一等。噫!窃取侥幸之不可也,不惟不容于世,抑且不容于鬼。使李父子受白生之揶揄,力改前辙,犹未为晚。奈何至死不变,终取大辱,始叹白生之见早耶!

(世俗读书多走捷径。有谓四书不必读,可怀挟;有谓诗书可从删,徒误时。类皆目为不急之务,亦只属意时艺,袭其声调,即可博科第、称雄伯矣。岂独李维敬父子足为白生揶揄哉?)

神童

山西安邑有景姓者,为邑庠生,豪放不羁,好诋诃前人。尝云:“老庄诋尧舜而成其书,沮溺訾孔子而传其人;人亦何必随波上下,拾人牙慧?岂今独异于古所云哉!”间有著作,皆怪诞不经。以四子艺谬旨,褫其巾,益肆嫚。

中年举二子一女。其次子在母襁褓中,生呼其长子出对云:“鸡鸣。”长未及就,而次子即应云:“虎拜。”于是奇之。名芝荣,小字泰来,颇有谢李之目。三岁,其姊嫁归宁,父命其作诗,云:

前日于归去,今朝反面来。愁容何易改,顿觉笑颜开。

芝荣爱鸡,其叔抱一鸡云:“尔吟一诗,即赠尔。”芝荣应声云:

堪笑当年王右军,漫将书画换鹅群。今因叔命题诗句,不是犹儿贱卖文。

其父行尝难之曰:“如‘烟锁池塘柳’,尔亦能对否?”芝荣曰:“浪暖锦堤桃。”亦强对焉。社中请乩,有对云:“水中星月鱼吞吐。”对云:“天半风霜雁往还。”如壮缪庙一联云:“未了一生事,已完万古人。”皆浑成大雅。等身书无不记诵,即字典、通书,皆如夙构,朗朗登答,无一字讹。让梨之年,名噪晋阳。往来好事者,莫不迂道往见。西原搢绅,悉以软鞯蒲轮,道途相望。晋藩尤爱之,呼之小老先生。

其貌癯,二目炯炯,有不可犯之容。会当公宴,芝荣隅坐。吴优觞至某出,荣微晒,客问,荣曰:“此曲走一拍,顾其误耶!”询之场上,果然。闻有《梅花百咏》精绝,惜未之见。尝又自认为王文简再生云。晋藩云:“此子慧由天悟,秀彻丰神,古媲圣童,今称国瑞也。”近岁有客自晋来,云此子至十岁,忽云其颛,嗒然而偶,不惟指鹿,并亦失马。其父哀之,眦血肠断而死。今芝荣尚在,客见之,盖不及田家牧竖儿,且家益落,或曰狐祟使然。

(七如氏曰:非狐之为祟,盖景生之为厉也。其诋诽先哲,天故生是一人,以惊其才;复动其情,而终愚之、败之以死之而示惩。吁,可畏也!)

金丹

诸城人刘姓,奴于臧姓,性耽杯酌,醉时随卧街市中,里人不与齿列也。一日,与学斗饮,酩酊大醉,跛蹙不动,遂倒卧大成门侧。门故倾坏,与殿院相通,刘又移身入两庑神桌下,以畅其盹。

夜半酒渴,起视秋空月白,照彻台趾。见古柏树下,有少年十数辈,丫髻双双,如戏蹴踘。抛掷小球,皆闪闪如灯,上下随身,旋舞不坠,以手承弄。刘视良久,踉跄突出,攘臂一呼,声振檐瓦。群鬼奔散,独剩一丸,跃跃地上。刘拾而吞之,顿觉神爽,而酒气拂拂从顶际出,遍身骨节皆鸣,固知为狐之丹也。

忽举念返,便至其家。刘大喜曰:“此真如意珠矣。”其妻正鼾鼾土炕,一茎灯方明灭,待刘归。刘蹑其妻,妻惊起曰:“汝何入不由户也?”刘曰:“吾得隐形五遁法。”妻訾其醉,曰:“夜过半,盍就寝?”刘忽思:“吾获此宝,何所不可?合邑好女子未遍阅历。如此良夜,盍快吾目?”于是举意一往,墙壁门径,一无障碍,鸡鸣始返。其妻涎其术,曰:“汝为仙,如吾累赘何?”刘曰:“是不难,彼处多于胡核,今夜当为汝致一粒。”次晚,刘复至县学东庑伏候之。二鼓下,闻有人互语曰:“昨马二水金丹被人拾去,不知所向。”众曰:“其人自庑间出,试搜之。”得刘,刘不能敌众,为众所缚,倒悬梁间索珠。刘告以吞入腹中。众以秫秸自其口贯腹,往来探取,如匙之投锁,珠出,血渍阶石,狐始散去。刘痛楚不能声。日晡,其饮友学斗来扫殿宇,见而解之,备述其苦。众掖之归,病三月始瘥,而经年嗽血,格格不休。

(儇薄子弟,好于暗中伺人亵事,安得遇二水诸人,一一悬之梁上,刺以梃哉!七如)

小莲

滕县之沙沟营李姓,有旧楼为狐所凭,人遂绝迹。楼上窗常自开合,往往见有老翁少妇依槛嬉眺。会当夏月,老翁正立窗前,忽窗格为风所刮,訇硼倒坠,老翁亦遂不见,至晚,闻哭声自楼中出。

李姓有子名裕,新庠生,夜起见男女二三人哭而过,皆白衣衰絰,最后一女若回脸见生者。李视之,姣美无比,乃频频转顾而去。李曰:“此楼上狐也,岂老昧死耶?曷往吊焉?”乃取楮锞一串,摘缨,着素衣至楼下,亚霎方相,长旛悬于门,吊客往来几满。有候门者拱李入,行奠礼,觉孝帏有揭觑之者。李偷看,则昨日之顾盼女郎也,不禁心旌摇曳。遂故为鞠躬,使帽落地上,匍匐以首前顶之,如犬套柳圈状。但闻诸女眷哄笑不止。李乃徐徐戴帽而出,众挽之坐。忽二三女郎与一小儿约八九岁,皆斩缞杖出,跽谢阶前,见最后低首以目视李者,即女郎也。

无何设馔。李首屈,一人陪,询之,其大婿也,颇通款洽,既而大婿入复出,曰:“李相公宠临,真使泉下生辉。第窀穸在即,丧家男女皆幼稚无知,今欲借重衣冠,并一切指示成礼。不揣冒昧,托为转达。”李以女故,正欲联属,遂满应之。

无何,一婢即来请李入庐,见孝男一人正嬉戏,孝女四人皆长跽,泣而谢。长女曰:“弟稚,不能当大事,百凡倚托鸿才。”李曰:“通家之谊,当效奔走。”睨视女郎,以袖掩口,正不辨其咷与笑也。李出,即为摒挡内外事,渐渐入室取什物。初大女应,渐至二女三女,李终不释然,必至女郎亦亲授受,而后已。

至暮,设榻东厢,被襥温软。人散后,内只二三女郎。裕闭户不能成寝,起步中庭。月将西走,四无人声。入内,门犹半掩。李踅而进,视其灵帏,内皆寂静。旁有小屋,灯耀窗间,影闪烁,似妇人足,庋而动。疑之,就近谛视,则一少年与一妇人相狎,其声情颇觉动人,伏息伺之。既而少年谓妇曰:“小四姨今年绰约较甚去年,其胸次膨鼓鼓,想春心正窣窣痒。今岳翁又死,嫁婿当不知何日,真好难熬!”女嗤曰:“黄花女亦似汝猴急像耶?我今七未除,即被汝拦入勾当。谁家郎如这好房事?”李乃知为大婿,遂推户入。女惊起,絜裙顿逸,少年惭沮相对,不作一语。李曰:“夜未央,乃行露瀼瀼,而犯期功之丧!”少年谢过曰:“愿相公勿哗,我将为觅一良姻以赎罪。”李问为谁,曰:“少姨也。”李恐其诳,矢之乃散。

次早,少年至,邀李起,碌碌丧务。又女郎捧椟请李题主,捧椟者,即夜来逸走女也,面辄红。李笑应之。至晚,少年谓李曰:“昨日之盟,荆妇已允。但须过百日,方可行。”李曰:“礼岂为我辈设哉?畴昔之夜,君两人所事何事,而乃律人明、自问疏耶?”少年又去。

李将寝,闻窗前窃语曰:“姊姊大不是,何陷人至此?”但见女郎启管陡入,如后有人拥之者。女以扇障面,李急起抱持。女以扇指门,生阖户,并坐床隅。视女浑身素白,灯光之下,愈增妩艳。李乃极道垂青之意。女曰:“我固好觑人,未必于君独厚。”李求欢,女曰:“堂殡未七,不敢遵命。”李强之,女不能支,遂合就焉。李问女名,曰:“小莲,行四。”

比晓,闻帏中号哭声甚厉,女惊听之。忽窗外低唤曰:“四姑,大爷爷自山西来。”李问女为谁,女曰:“我伯父也,最凶悍者。吾两人事恐中变,姑且去,俟有信息当告汝。”遂去。

李起,则身卧楼下,一无所有。出亦不告人。家中疑其就馆舍,两日不归。至晚,李又来,则屋舍如昨。方踯躅间,见小莲仓皇至,谓李曰:“我伯父来,知大姊以我许汝,恚怒非类,今计欲害汝家,宜速归,举家避之,否将不利焉。”李不舍女,女泣曰:“我既以身许郎矣,当谋珠还也。”李曰:“汝伯何太不情?将亦思所以制之。”女曰:“难!难!”李尚欲言,忽闻声似驴鸣,奔飞而前。李出。

是日,李家火,扑灭,其内室衣筮中又火。一日数次,所有衣服器皿荡然灰烬,食物中杂以秽恶,扰乱不堪。自此家无宁贴,遂僦他居。李每怀念小莲,魂梦皆杳。即时一至旧居,楼空人去,洒泣频呼,亦无应声而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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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多年的屈辱我们受够了!被排挤到世界边缘我们受够了!今天,让我们用鲜血来奠基你的崛起!!!激情虚拟网游奋斗生涯!你可曾想过注册账号时竟然是半人马族!!!跟随主角一起谱写热血青春的战斗史吧!当然,美女也是不能少的!
  • 狂拽总裁的升职小娇妻

    狂拽总裁的升职小娇妻

    他是高高在上的孟氏集团总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是遭亲人算计,天命作弄的落魄千金。一次阴差阳错,让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一生都纠缠在了一起。姜莞俞看着他扯开领带,不自觉的后退:“你…你要干什么?”他邪魅一道:“干你!”……她十分霸气的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姓孟的,你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我自力更生!”他却将她扑倒:“有些事,你一个人办不了……”他霸道,腹黑,说一不二;她固执认死理,寸土不让……他们之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以为他是她的过客,没想到,却成了她的归人;她以为,再也没有勇气去爱,可是早在她没有留意的时候,那颗红豆,已成心底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