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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甲午,司马光移书王安石,请罢条例司及常平使者。安石得书,大惭欲怒,则不敢答书,但言道不同而已。书凡三返。(《纪事本末》卷六十八。案:《传家集》熙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与王介甫书》云:光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於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馀裕,台候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馀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虽并多闻,至於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辟,善柔、便佞,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默,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曏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於光蔊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馀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於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亦欲望众人之所望於介甫邪?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於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於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於介甫,亦不忠於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於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於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於义,小人喻於利。”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利乎?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邪,则惟民是虐,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三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於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於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已甚矣!又置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馀人,使行新法於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於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公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己。”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於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自古人臣之圣者,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於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喜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於人臣亦然。昔郑人游於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尹,有宠於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谔谔,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赞阝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敝屩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书七年,事有不至,至於十及。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以身亲,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於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也。若其馀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执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其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於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於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詈以辱之,或言於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於恕乎!昔王子雍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己,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光昔者从介甫游,介甫於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於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於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於刍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故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於明!介甫诚能进一言於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於目前矣!於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於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诗》曰:“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傥未赐弃掷,幸与诚信之士谋其可否,若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於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於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施於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於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於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又三月三日《与王介甫第二书》云:光以荷眷之久诚,不忍视天下之议论汹汹,是敢献荩言於左右,意谓纵未弃绝,其取诟辱必矣,不谓介甫乃赐之诲笔,存慰温厚。虽未肯信用其言,亦不辱而绝之,足见君子宽大之德,过人远甚也。光虽未甚晓孟子,至於义利之说殊为明白。介甫或更有他解,亦恐似用心太过也。《传》曰:“作法於凉,其弊犹贪;作法於贪,弊将若何?”今四方丰稔,县官散钱与之,安有父子不相见、兄弟离散之事?光所言者,乃在数年之后常平法既坏,内藏库又空,百姓家家於常赋之外更增息钱役钱。又言利者,见前人以聚敛得好官,后来者必竞生新意,以朘民之膏脂,日甚一日,民产既竭,小值水旱,则光所言者,介甫且亲见之,知其不为过论也。当是之时,愿毋罪岁而已。感发而言,重有喋喋,负罪益深。又《与王介甫第三书》云:光皇恐再拜,重辱示谕,益知不见弃外,收而教之,不胜感悚,不胜感悚。夫议法度以授有司,此诚执政事也。然当举其大而略其细,存其善而革其弊,不当无大无小,尽变旧法,以为新奇也。且人存则政举,介甫诚能择良有司而任之,弊法自去。苟有司非其人,虽日授以善法,终无益也。介甫所谓先王之政者,岂非泉府赊贷之事乎?窃观其意,似与今日散青苗之意弃也。且先王之善政多矣,顾以此独为先务乎?今之散青苗钱者,无问民之贫富,愿与不愿,强抑与之,岁收其什四之息,谓之不征利,光不信也。至於挌邪说,难壬人,果能如是,乃国家生民之福也。但恐介甫之座日相与变法而讲利者,邪说、壬人为不少矣,彼颂德赞功,希意迎合者皆是也,介甫偶未之察耳。盘庚曰:“今我民用,荡析离居。”又曰:“子岂汝威,用奉畜汝众。”又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又曰:“非废厥谋,吊由灵。”盖盘庚遇水灭而迁都,臣民有从者,有违者,盘庚不忍胁以威刑,故勤劳晓解。其卒也,皆化而从之,非谓尽弃天下人之言而独行己志也。光岂劝介甫以不恤国事而同俗自媚哉?盖谓天下异同之言亦当少垂意采察而已。幸恕其狂愚。不宣。安石答书,见《临川集》者仅一通,馀不载,他无所考。据《临川集》答云:安石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於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盖儒者所重,尤在於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安石则以谓受命於人主,议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挌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於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人习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於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安石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不改其度,盖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又案:此答当在温公第二书之后,第三书之前。盖第三书文义皆与此答相针对,馀二答书,《临川集》未载,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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