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曰:“献吉风节可观,又何以学杜而反坏?”答曰:“彼若匠心而出,何患不成一家之诗,病却在学杜长其╂气,故不成诗耳。”
问曰:“学中唐者,宁遂免人奴之诮?”答曰:“学盛唐诗,乃天经地义,安得有过?过在不求其意与法,而仿效皮毛,苟如是以学中唐,亦人奴也。余谓盛唐诗厚,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又为二李所坏,落笔先似二李。中唐诗清,清则学之者易近於新颖,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总之,古人诗文如乳母然,孩提时不能自立,不得不倚赖之,学识既成,自能舍去。弘、嘉之诗,如一生在乳母怀抱中,竟不成人,故足贱也。谁于少时无乳母耶?长吉、义山初时亦曾学杜,即自成立,如黑白之相去。此无他,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
学古则窒心,骋心则违古,惟是学古人用心之路,则有入处。
问曰:“先生何不自选一编,为唐人吐气?”答曰:“不能也。唐人作诗之意,不在题中,且有不在诗中者,甚难测识,必也尽见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识,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诗须读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学问、心术。唐人选唐诗,犹不失血脉。元人所选,已不能起人意。于鳞选之,惟取似于鳞者;锺、谭选之,惟取似锺、谭者,涂唐人而已。余质性愚下,年将四十,方见唐人兴比之意,能读义山、致尧之诗,至于李、杜,迄今未了,何以却取?若不求其意而以词为去取,则选者多矣,何取余之一选哉?”
宋、元人诗,毕竟意味短浅。明人亦有好句,而皆未得唐人宾主转换等法,少有全篇。叶文敏公《独赏集》,皆选今人诗,去取精业,不敢出以示人,徒自赏耳。
问曰:“岂有七八十岁老人,仅能读义山、致尧诗之理?盖自贬以诟人耳。”答曰:“如《重有感》诗,则知不佞于义山,犹未能读也,何言自贬以诟人耶!”
唐人选唐诗已出自所行一路,何况元人?明则更甚,济南、竟陵如将宣炉化倾入神仙庙模子中。
诗坏于明,明诗又坏于应酬。朋友为五伦之一,既为诗人,安可无赠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谊真挚,世愈下则交愈泛,诗亦因此而流失焉。《三百篇》中,如仲山甫者不再见。苏、李赠别诗,未必是真。唐人赠诗已多。明朝之诗,惟此为事。唐人专心于诗,故应酬之外,自有好诗。明人之诗,乃时文之尸居馀气,专为应酬而学诗,学成亦不过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矣!
人之工于谐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欢喜。诗文何足道哉!而又附会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脚。于鳞之诗,元美之文,易学而便用足矣,李、杜、欧、苏,不亦无谓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