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不巧,大历以後,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于巧。刘长卿云“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云“菊为重阳冒雨开”,巧矣。柳子厚之“惊风乱芙蓉水”,“桂岭瘴来似墨”,更著色相。姚合送使新罗者云“玉节在船清海怪”,则更险急,为避陈浊麻木不惜也。如右丞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极是天真大雅;後人学之,则为小儿语也。
《韵语阳秋》云:“‘’,‘澜’等字,不可趁韵凑平仄而倒用之。”余谓“芊芊”、“悠悠”等字,亦不可独用一字。
《古今诗话》云:“王右丞《终南》诗,讥刺时宰,其曰‘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位蟠据朝野也。‘白回望合,青霁入看无’,言有表无里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遍及也。‘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言托足无地也。”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方有入处。而山谷又曰:“喜穿凿者弃其大旨,而于所遇林泉人物,以为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则诗委地矣。”山谷此篇,又不可不知也。
唐人诗有平头之病,如窦叔向之“远书珍重”、“旧事凄凉”,“去日儿童”,“昔年亲友”,唐彦谦之“泪随红蜡”、“肠比朱弦”,“梅向好风”、“柳因微雨”,亦当慎之。
唐诗情深词婉,故有久久吟思莫知其意者。若如走马看花,同于不读。
右丞《观别者》云:“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西邻。”当置《三百篇》中,与《蓼莪》比美。其曰:“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十字抵一篇《别赋》。
唐人作诗,意细法密。如崔护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後改为“人面今何处在”,以有“今”字,则前后交付明白,重字不惜也。昔有好捉人诗病者,谓某句出于前人某句,亦未必然。余曾有《试灯》诗云:“雪月梅花三白夜,酒灯人面一红时。”今说崔护诗,乃知古人受诬者多矣。前人诗句甚多,後人自当有相同者,那能顾虑?但作者严绝三偷,惟求自尽吾意,偶同勿论也。
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
诗之似雕琢也有故,意多言少,炼多就少,似乎雕琢;雕琢非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