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穆宗见皇后娇艳婉淑,愉快得不可言喻,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率同皇后到东西两宫请安。西太后面谕:“今儿是好日子,凤秀家的孩子我已交代过,叫他家今儿送进来呢!”
穆宗应了两个是,退了下来。这日册封凤秀女为妃,两宫太后隆恩懿旨,赏号慧妃。在慈禧后原是把移花接木手段,间断他新婚恩爱,不意穆宗竟是个多情帝主,跟皇后缱绻缠绵,依然难分难解。慈禧后很是不悦,面谕穆宗道:“慧妃贤明,宜加眷遇,皇后年轻,未娴礼节,中宫可以少去去!”
穆宗嘴里应着,心中颇不以为,花前缱绻,月下温存,在所不免。慈禧后闻知,没好气。不意雪上加霜,慈安太后忽又发起归政的念头来,笑向慈禧后道:“寻常人家,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做婆婆的也要脱家呢!咱们连头合尾,管了十二年了,每日里提心吊胆,亏得祖宗默佑,不曾有乱子闹出来。这副重担子,现在我可不愿意再挑了,跟你商量,择一个日子,归给皇帝管理了。你看如何?”
慈禧后道:“论理原是不错的,可惜皇帝年纪太轻,阅历太浅,咱们放了手,万一轻举妄动的干坏了,倒又对不起天地祖宗了。”
慈安后道:“皇帝已经大婚,究竟不是小孩子了。奕訢、李鸿藻都在军机上办事,一个是亲叔子,一个是师傅,果然举动轻妄,他们总也谏阻。再者,咱们虽是不问事,监察教训,原是不能少的。”
慈禧后听了这正大堂皇的议论,没有回驳,只得勉强答应。
次日,降下懿旨,定于明年正月,举行皇帝亲政典礼。圣天子洪福如天,此旨才一颁布,恰又生起一件天大喜事来。云南回酋杜文秀,霸有五十三城,造禁城,拟王制,雄踞大理,虎视南中,已经十有八载。他的国界,西及四川,东至贵州,兵多将广,声势很是不校朝廷遣将调兵,征讨了好多回,何曾得着便宜!自从那年专任了岑毓英后,得寸进尺,日异月新,虽未必马到成功,倒也能旗开得胜。曲靖、澄江、临安、赵州、蒙北逐渐收复。进军大理,不分昼夜,百道围攻。到这年十二月,用滚地龙老法,轰破外城,官兵一拥而入。文秀自知必亡,把子女托给了大司衡杨荣、大经略蔡廷栋,自己与爱妾数人,团坐一室,慷慨悲歌,服毒自尽。他的臣下,趁他没有气绝,弃之出城投降。岑毓英乘势进兵,一舜间,三重坚城尽破,纵兵大掠。降人数万,都被大军掘了大坑活活埋死。杨荣、蔡廷栋等尽被斩掉。只文秀之妻何氏女秋娘逃出覆巢,含辛茹痛,立志报仇。不意事机不顺,零落天涯,竟至抱恨以没。秋娘曾有一函书信,致给她情人,辞旨异常哀艳。其辞道:妾家亡国破之人也。先君子早年,恫于满人之虐,因众志,倡义旗,保固一方,以待清宴。外抗边夷,内静狂寇,比于窦融、张轨,岂遑多让!妾生长深宫,略谙诗礼,亦俨然金枝玉叶也。昊天不吊,苗贼助凶,四十万人,一齐解甲。先君既抱恨泉路,弱女遂零落天涯。嗟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所含辛茹痛,苟且偷生者,希冀手屠苗贼之脰,以复不共之仇也。
不意薄命人命薄于纸,辗转风尘,所遭辄不如意。岂以平生志节犹存,未甘屈之下故耶?秣陵仓猝,沪渎流离,蹉跎之痛,遂及老母间关来粤,乃复逢君,欲述苦情,难于倾吐。略昔一夕话、君忆之否?盖改弦易辙之志、于此决矣。果也雏儿浅躁,入我彀中,不幸诟起禧闺,事机不遂,老贼狡猾,遂动猜疑。
记先君子方盛之时,苗贼亲来纳款,当时妾侍于侧,贼遽以秦箫为请。先君爱妾,不欲委之虎口,以少长相远为词,彼乃愤怒,中夜斩关而去。衅起于妾,遂致覆祀灭宗。嗟乎!此耻则西江不濯;此恨则万世不复。哀哉!天下丈夫,惟君尚能垂怜薄命,用敢略述腹心,使君知区区清白身,非甘心作河间妇者也。计书达时,妾魂当散为轻尘,魄当淹为虫沙久矣。天长地久,蒙耻饮恨,痛如之何!魂与笔销,无多赘述。
这都是后话。
当下全滇底定,捷报到京,两宫太后异常欣悦。此时已经腊尽春初,转眼新年。两太后撤帘,穆宗举行亲政典礼,加上皇太后徽号。从此慈安后静坐深宫,诵经礼佛,消磨那太平岁月;慈禧后则纵情诗酒,极意声歌,消遣之法,自各不同。这年考差,诗题是《江南江北青山多》。慈禧后偶而兴发,拟作一首,中有佳句道:雨后螺深浅,风前雁往还。
舍连春树外,峰杂夏云间。
四海升平,八方无事。那些熙朝周召,盛世皋夔,静极思动,不免无中生有,想出点子事情来,点缀升平景象。便怂恿穆宗,修建圆明园。穆宗正苦大内里祖制严密,起居服食,都有制度,举动一切,不很方便。立刻准奏,批伤内务府估值兴工。几位公忠体国的大臣一得此信,疾忙飞章谏阻,哪里谏阻得祝众人都向奕訢道:“这件事,王爷不出场,怕不易挽回呢!”
奕訢道:“论到现在的时势,国家的财力,这种不急之务,如何兴力理。同治八年,御史德泰奏请安户亩鳞次捐输复修,那时经我请旨,把他切责谪戍,上头也总纪得。怎么这会子又要动工呢?”
众人都道:“哪里都是上头意思,左右近侍,哪一个是好人?又不知哪一位闲极了,想出法儿来讨上头的好,上头年轻,听见玩的事情,自然总嘉许的。”
奕訢道:“做我不着,入宫碰一回看。”
随叩宫门请见。
太监飞奏穆宗:“恭亲王爷有要事求见,现在宫门候旨。
”穆宗道:“什么要事?你大概总问过了。”
太监道:“奴才问过,恭亲王爷说须见了万岁爷面奏。”
穆宗道:“哪里是真要事!又不知在哪里听了些什么,又来订磨我了。”
随命传他进见。一时引入,穆宗劈头就问:“太监说你有要事,是什么紧要事情,这会子还要见我,明儿都不能等?就农工百职,忙了大半天,也总要歇歇了,王爷怎么倒又不乏呢?”
奕訢道:“听说皇上降旨,要修建圆明园,真有此事吗?”
穆宗道:“你来就为这件事吗?我当是什么。若说这件事,你可白费心思了,连我也不能作主,这是太后意思,有本领你自去见太后。
”奕訢碰头道:“以太后之圣明,皇上之仁孝,稍饰园居,果也无伤盛德。奈眼前时势,内患虽平,外难日亟,库空如洗,民不聊生,这么大的工程,如何能够兴办?圆明园是宪纯两庙所修,当时财力远过今日。且纯庙尔时明降谕旨,后世子孙,勿得踵事华饰,这会子兴工修建,工程简陋,无以备翠华之临幸。要全复旧观,国力又有所不足。奴才下见,还是少缓为妙!
”穆宗听了这种不入耳之谈,心中异常不自在,倒下身躯,歪在榻上,一声儿不言语。奕訢见他不答,更提足精神,长篇大套的讲说祖制。如何训俭、如何训勤,劳叨的不堪。穆宗再也不能忍耐,开言道:“你熟祖训,于朕事还有说吗?”
奕訢见穆宗穿着黑色长衫,随道“皇上穿些黑衣,也非祥制所许。”
穆宗道:“朕此衣跟载澄穿的一个颜色,你不禁载澄,倒来谏朕,是什么道理?你且退去,朕还有旨意。”
奕訢没法,诺诺连声而出。穆宗随命取上朱笔,草了一道诏旨,封固定当,传旨大学士文祥速到养心殿陛见。
穆宗朝冠公服,坐出殿去,文祥叩头朝见。穆宗道:“朕有一道旨意,着你发与军机大臣,公同拆阅,速速照旨行事,毋得有误。”
文祥见御容不似往常,知道必有缘故,拆开一看,见写着:奕訢着革去亲王,赐令自尽。著文祥前往传旨监视。钦此。
廿二个朱字,吓得魂飞魄散,碰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恳求天恩,收回成命。”
穆宗拂袖起身,踱回宫里去了。
文祥没法,赶到军机处跟众大臣商议。众大臣道:“这件事情,只有叩宫奏知太后,或者还有挽回的法子。”
一句话提醒了文祥,立刻诣太后宫,恳请召见。慈禧后很是诧异,召入问道:“我已经退了政,什么事,还混我?”
文祥碰头,回明缘故。慈禧后道:“皇帝真也淘气,这道朱谕,你交给了我就完了。”
文祥呈上,慈禧后阅过,藏在袖中,随道:“你去吧。
”文祥叩头退出。一桩祸事,雾解烟消,而圆明园却已降旨饬匠估工矣。
满朝臣工,鉴于奕訢之事,谁敢犯颜极源。不意都察院里竟有几个吃了豹子肉、熊儿胆的御史,出来干那旋转乾坤大事业。一个姓沉名淮,一个姓姚名百川,先后抗疏力争。姚百川奏折里,有“三海系金元名胜,近在禁闼,便于宸游,不如酌量修理”等语。穆宗心动,特旨召见,问道:“你家里总也有老母,老母偶尔高兴,要择一所地方,散散闷,儿子顺着,也是分内之事。现在太后要略修圆明园避暑,你们都不肯答应,设身处地,心里头安不安呢?”
姚百川碰头道:“三海风景很佳,路程又近,依臣愚见,圆明园不如三海。”
穆宗随把朱笔递给姚百川道:“你说三海好,就着你将三海风物细写将来,果然胜过圆明园,朕也可以宛奏太后。”
百川遵旨,接了朱笔,就御案上草稿对答。穆宗见他马蹄袖置在笔杆上,挥洒很不自如,亲劳御手,替他上了袖口。百川风行海涌,运笔如飞,霎时写就。穆宗接来瞧时,见开着:殿有仪鸾殿、涵元等殿;阁有紫光等阁;亭有五龙等亭;台有瀛台等;廊有回云廊等;楼有翔凤楼等;桥有金鳌玉蝀桥等;山有艮岳峰等;洞有紫云洞等;岛有琼笔岛等。其他树木花草,梵宇砖塔,无一不备,无一不有。随道:“朕就把你所写的作为凭据,转奏太后,且候太后旨意。”
百川碰头答:“皇上如此,天下苍生之福也。”
穆宗谕令退出。
次日,就降谕旨,命停止圆明园工程,酌量修理三海。都察院众御史瞧见此旨,没一个不钦侗沈、姚二人的胆识。姚百川道:“这都是皇上圣明,从善纳谏,我们有什么胆识呢?”
众人都道:“吴可读不就为言事降调的吗?他奏的不过是请把成禄立正典刑,王大臣等就说他是刺听朝政,请旨究诘。不是皇后宽恩,怕就不得了呢!”
正在议论纷纷,忽见一人踉跄奔入,向众人道:“恭邸坏了事了,诸位没有知道吗?”
众人听了,宛似顶门上轰了一个焦雷,吓一大跳。姚百川就问:“哪里来的消息?”
那人道:“谕旨都下了,还问消息呢!”
众人争问:“谕旨上讲的什么话?”
那人道:“也没什别的话,不过说奕訢着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其子载澄着革去郡王衔贝勒。”
众人道:“写了什么事?可知道?”
那人摇头道:“这个连领袖章京都不仔细。才遇见孙莱山,也说不知道。大约是上头自己草的谕。
”众人猜测了一回,也就散去。
姚百川回到寓里,一夜不曾合眼,苦思力索,想草一道谏议,挽回此事,奈原委未知,无从下笔。次日,在朝房里询问众人,依旧没得要领。遇见南书房行走的学士徐郙,言明已意,徐郙道:“恭邸处分,已经懿旨开复,亲王世袭罔替、郡王衔贝勒都已赏还。”
姚百川不禁失笑。问起缘由,才知穆宗与载澄嬉戏,为了微言细故,拌起嘴来。穆宗发怒,摆出主子架子,把他爷儿两个革得干干净净。事后虽蒙太后赏还,奕訢却从此禁管载澄不准他与穆宗共玩。
不知穆宗与载澄是欢喜冤家,一日不会面,就要俯念。这日,穆宗在宫,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走去走来,终是不如意,又不好意思发使去宣召。无聊之极,独个儿踱向宏德殿来。不意李、徐、翁、广四位师傅一个都不在,只有侍讲王庆祺在沿窗那个桌子上倚着写什么呢。穆宗放重脚步,咳了几声嗽,王庆祺回头,见是穆宗,慌忙起身迎接。穆宗道:“众师傅呢?
”庆祺回奏:“才家去。”
穆宗道:“那也罢了。朕问你,外面可有散心的地方,在家里也闷的慌。”
王庆祺是何等聪明的人,聆音察理,鉴毛辨色,早猜透了五六分。却故意道:“皇上想临幸那一方,当康干极盛之年,四海平靖,八方无事。仁纯两庙,屡次南巡,皇上继绳先圣,也到南边逛一会子如何?
”穆宗把折扇向庆祺头上一拍,笑道:“老王,你安心打趣朕躬吗?”
庆祺垂手道:“微臣怎敢?”
穆宗道:“要修一个园子,闹的天都翻转来,何况巡狩?朕不过想北京市上逛逛,你可能够参我不能?”
庆祺道:“皇上天恩,微臣自应伺候。”
穆宗道:“总要到怡情悦性所在,才有趣味。”
庆祺附耳说了三五语,穆宗喜道:“你这个人真聪明、真知趣,咱们就此走吧。”
庆祺道:“微臣还穿着公服呢,皇上也应更衣。”
穆宗道:“亏你提醒了我,朕还有几句话交代你,咱们到了外面,只算是朋友,君臣的礼节,君臣的称呼,一概捐了。什么皇上微臣,叫了出口,朕可不依的。”
王庆祺笑道:“天子友匹夫,乃是隆古盛举。微臣何幸,得以亲身遭遇。”
当下穆宗入内更衣,王庆祺也派家人回家取衣。一时取到,穿扮定当,穆宗也已走出。庆祺见穆宗头戴瓜皮缎帽,正面钵着雀卵也大一颗东珠,玄色春纱夹衫,玄缎背心,白袜乌鞋,上下一身都是黑,愈显得精神奕奕,风度翩翩。不禁脱口道:“好漂亮的打扮!
”穆宗道:“朕于颜色里就喜欢青色,又素净,又耐穿,偏偏奕訢这东西见一回面,唠叨一回,现在你也叫好,可见不是朕的僻性了。”
原来清朝人为避仁庙御讳,玄色改呼青色,所以穆宗这么说。当下王庆祺引导穆宗到娼寮妓馆里,尝那温柔乡滋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沉溺到要不得。墙花路柳,究不比瑶草琼芝。不过一日开来,穆宗感着淫毒,就患起杨梅疮。
初来起还不觉着怎么,愈发愈厉害,竟至不能动弹。没奈何,一切章奏,只得由军机大臣李鸿藻代行批答。延到十一月里,病势愈益凶险,特下诏旨道: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心有内外着衙门陈奏新件,呈请皇太后披览裁定。钦此。
满朝臣工瞧见这一道谕旨,不免都有些疑心。忽一日,内廷传出懿旨,立召懿亲各王公、执政各大臣入内议政。一时,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譞、醇亲王奕訢、孚君王奕譓、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载澄、一等公奕谟、御前大臣伯颜讷谟奕、匡佑、景寿、军机大臣宝鋆、沈桂芬、李鸿藻、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引德殿行走徐桐、翁同和、王庆祺、南书房走行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郙、张家骧等闻召都到。候了一刻,只见一个太监出来道:“太后已在养心殿西暖阁立等,众位王爷,众位大人,快进来吧。”
众人鱼贯入内。到养心殿西暖阁,见只有几个太监在那里收拾什么,众人垂手鹄立。候了许久,才见慈禧后口衔烟管,身穿便服,徐步而来。行到御座,不坐下,就倚在椅背上受众人朝。
见朝讫,慈禧后开言道:“皇上大婚到今,女花男果,都没有见过,偏偏的有病了。万一不幸,皇族里头,该入承大统的为谁?”
这一句话,便把众人问了个呆。因为进来时光,只道是商议他政。迅雷不及掩耳,劈头就是这一句,一时如何对得出?
你望我,我望你,望了半天,声息全无。慈禧后道:“这是要政,不妨各举所知回我。”
众人都道:“皇上春秋方富,疾病当瘳,奴才等愚见,皇嗣一层,眼前似可不必虑得。”
慈禧后道:“随便谈谈,也无妨碍。”
都碰头道:“这是万万不敢知的。”
慈禧后道:“皇上病势很不轻,我也无非为大家打算呢。
”随顾奕訢道:“你看谁该继承?”
奕訢道:“溥伦强明干练,以贤以长,溥伦似也该立。”
奕訢道:“亲疏总也要论的,博伦族系太疏远了。”
慈禧后道:“不必提溥字辈,溥字辈没有该立的。”
奕訢道:“这个奴才可不敢知了。”
慈禧后道:“奕訢长子载湉,今已四岁,我想叫他入继大统,你们看使得使不得?”
众人都碰头道:“惟太后圣裁。”
慈禧后道:“既是大家没什异说,载湉就应抱进宫来。”
奕訢跪上一步道:“奴才还有下情。”
慈禧后道:“你也不必说了,实告诉你们吧,皇上已经大行了。”
霹雳一声,万雷齐发,众人一得此信,顿时伏地号哭起来。内有一位亲王,竟哭得晕绝过去。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