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
已毕,上了脚镣手杻,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
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
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
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
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禀。
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
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
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
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
方才睁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
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
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
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
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
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
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
然看顾十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
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
样,放心情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
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
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
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
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
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延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
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
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
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
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
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
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
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
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
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
子。禁子嫌少,又增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
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杻,
紧紧锁牢,奄奄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
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
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
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
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
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
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
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
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
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于此大事?我受刑已重,
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服侍,即如与我一样。
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
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
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
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
自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有
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
生路。”延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
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
便去搀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
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
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一
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
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
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
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计议
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
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
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
看了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
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拈廷秀出门。
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
好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
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
偷东西在外嫖赌。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肯信生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
去激他,必定赶他出门。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
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不则一日,
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
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
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
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
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
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
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
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
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稀少。先生怕主
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
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
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
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
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
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
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
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问罪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
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
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
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
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
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
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
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逐以看父为由,
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家女婿。’
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起初三员外
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
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人,成就这事。如今懊
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
说怎的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
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妁寻个门
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
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
论。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倚,出乖
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
别处访问个的实,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
转这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
恐怕拦阻,也不到后来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到厅前见丈人
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还礼,变了脸问道:“你不在学中
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
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
功课?可将来看。”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
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
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
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
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
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
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
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
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
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
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
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
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
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
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
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
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
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开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
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
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
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
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而
去,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岳母做甚?”将他推出大门而去,
正是:
人情若象初相识,到痛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
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
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
方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
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
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
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