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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陶公诗虽天机和畅,静气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荡处,实有忧愤沈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独於易代之际,奋欲图报,如《拟古》之“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咏荆轲》之“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读山海经》之“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徒设在昔心,良晨讵可待”也。即平居酬酢间,忧愤亦多矣,不为拈出,何以论其世、察其心乎?如“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赐也徒能辩,乃不见予心”,“摆落悠悠谈,请从予所之。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此士雄再得,吾行欲何求”。盖所学任天,自与俗异,同时必有貌为推尊、内实非薄者,必又有多方讪笑、交讧其侧者,非具定识定力,何以能不为之动而卒成所学也。故端居自励,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曰“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曰“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曰“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然则和畅流溢,学成之候也;愤激沈郁,刻苦之功也。先有绝俗之特操,後乃有天然之真境。彼一味平和而下能屏绝俗学者,特乡原之流,岂风雅之诣乎?

渔洋以陶诗“倾耳无希声”二语为吟雪绝境,不知陶诗於风雷日月,雨露囗烟,吟兴偶到,无非绝境也。“平畴交远风”,“冷风送馀善”,“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灵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微雨洗高林,清飙矫囗翮”,“蔼蔼停囗,时雨”,“重囗蔽白日,雨纷微微”,“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飘飘西为风,悠悠东去囗”,“日暮天无囗,春风扇微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露凝无游氛,天高风景澈”,“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体物之妙,畴非以化工兼画工者!六代以後,积案盈箱,不出风囗月露,徒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自诧奇特,而不知其陋之甚。胸有实得者,无意於诗,而触物肖形,都成绝境,其根柢使然也。愚尝谓陶公之诗,三达德具备:冲澹虚明,智也;温良和厚,仁也;坚贞刚介,勇也。盖夷、惠之间,曾、原思之流,右丞、左司尚不能尽其阃奥所在,况馀子哉?徐仲车“潋潋滟滟天尽头,见孤帆不见舟。斜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风神何限。东坡谓其诗文怪放如玉川子,亦不尽尔。後人心眼,勿为古事往说印定。予笑晚宋喻汝楫《征夫》诗:“残阳欲落未落处,照见行人今古愁”,直袭仲车二句,“尽是”改为“照见”,尤觉鄙拙。岂真以仲车文字怪放,人不爱读其集耶?

近人论诗,多以蜂腰为病。然如杨盈川“天将下三宫,星门列五戎。坐谋资庙略,飞檄伫文雄”。骆义乌“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明皇帝“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白雾埋阴壑,丹霞助晓光。涧泉含宿冻,山木带馀霜”。张曲江“宠锡从仙禁,光华出汉京。山川勤远略,原隰轸皇情”。钱仲文“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皆历世相传之名作,而亦犯此病,并不累其气体,何也?乃知此病,在诗为至小,而徒去此病,亦不足以为佳诗耳。

宋人诗话,予向以严羽、张戒、姜夔为佳,然皆就诗论诗,若黄彻之《溪诗话》,更能知诗外有事在,尤可敬也。其书论杜诗者十居其七,颇有发明。予向谓杜诗或似孟子,彻已先言之。其论岑参“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韩昌黎“年少得途未要忙,时清谏疏尤宜罕”,皆谬从荀卿“有听从,无谏争”语,遂使阿谀奸佞,用以藉口。极为严悚不苟。而以老杜“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岁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为蓄积之厚,自比稷、契不为过。彻之识议,过人远矣。

溪谓老杜“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即《孟子》“善战阵为大罪,战必克为民贼”意。“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即《无逸》、《旅獒》意。“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即“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意。“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即“嘉谋嘉猷,入告於内,顺之於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意。皆真见此老心曲,非阿所好者。诗必如老杜作,方有益於人;诗必如溪读,方有益於己。尝谓经术不通,不可以作诗,观溪之言,经术不通,亦不可以读诗也。

宋诗送人洪州云:“干斗气沈龙已化,置刍人去榻犹悬。”送人襄阳云:“四叶表闾唐尹氏,一门逃世汉庞公。”送人鄂州云:“黄鹤晨霞傍楼起,头陀秋草绕碑荒。”溪许为善使事,虽邻封密迩,不可移易。此则溪之蔽也。送人与咏古迹不同,何取搜罗地志?不抒别情,而积故实,安取此送为哉?且即凭吊古迹,亦当经以情思,纬以议论,若但取此地之人之事而数之,队仗虽工,终同木偶。自来凭吊诸作,晚唐人失之空,宋人又失之实,皆不可为训也。

诗积故实,固是一病,矫之者则又曰诗本性情。予究其所谓性情者,最高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耳,其下则叹老嗟穷,志向龌龊。其尤悖理,则荒淫狎之语,皆以入诗,非独不引为耻,且曰此吾言情之什,古之所不禁也。於!此岂性情也哉?吾所谓性情者,於《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此不畏︹御,不侮鳏寡之本原也。老杜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直也;“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柔惠也。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直也;“不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两公此类诗句,开卷即是,得古诗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诗之螟也。“性情”二字,颇不易言,更勿误认。

王荆公诗“求田此山下,终欲忤陈登”,又云“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力翻成案,人不甚以为然。然此案惟荆公不可翻,以其人品舛也。若专论此案,翻之亦非无说。李二曲先生云:“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不愿乎外,上也。志在世道人心,而稼圃不以关怀,次也。若志不在世道人心,又不从事稼圃,此其人为何如人?与其奔走他营,何如取给稼圃之为得。故在樊迟则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肯稼肯圃,斯安分全节,无求於人也。”此段议论,实可为荆公诗下注脚,但荆公非其人耳。

唐喻凫以诗谒杜牧之不遇,曰:“我诗无绮罗铅粉,安得售?”然牧之非徒以“绮罗铅粉”擅长者,史称其刚直有大节,余观其诗,亦伉爽有逸气,实出李义山、温飞卿、许丁卯诸公上。如:“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生前酒伴间,愁醉多少?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寒空动高吹,月色满清砧。残梦夜魂断,美人边思深。孤鸿秋出塞,一叶暗辞林。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沈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皆竟体超拔,俯视一切。又如《雪中书怀》云:“北虏坏亭鄣,闻屯千里师。牵连久不解,他盗恐旁窥。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骨深气劲,颇欲追步少陵。牧之与赵倚楼诗云:“少陵鲸海阔,太白鹤天寒。”是其志气可想也。乌可以“玉箸凝时红粉和”,“满街含笑绮罗春”等句,尽其生平耶?喻凫今存诗六十三首,诚无绮罗铅粉语,然皆近体,无古风。其近体格颇不高,警句亦罕,惟“钟沈残月乌,鸟去夕阳村”,“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风雪坐夜,乡关来旧心”,两三联可喜耳,欲以此傲牧之,未可得也。人可不量己力,妄持论薄人哉?

东坡云:“辨才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吾辈与参寥,如巧妇织锦耳。”愚谓千古诗如风水成文者,止渊明一人,辨才诗何遽语此!参寥诗佳句,如“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措意清微,亦似与“巧织”无涉。至坡诗之美,又不止於“锦”。其七古豪纵处,他日自谓“文如万斛泉水,不择地涌出”是也。此与渊明境地不同,而不可以偏废。其七律以和韵弄巧,直一机上妇,若锦不锦,犹未可定也。

坡诗“何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此固诗家翻弄之小术,然词旨清迥,可箴俗虑,吾每爱诵之。刘梦得诗“去来皆是道,此别不销魂”,吾每於客邸无聊赖时亦诵之。然梦得自是送僧诗,非吾之所谓道也。

予尝谓常读诗者,既长识力,亦养性情;常作诗者,既妨正业,亦蹈浮滑。古来诗之脱口而成者,当无逾靖节先生,然观其田舍诗题纪年,一年只一首,合之他作,一生不过一百十馀首耳。今人好作诗,一年可抵渊明一生,自以为求益,不知不苟作乃有益,常作转有损也。世之好作者多,必不得已,余请进一策焉:只取咏古迹及咏史两种题目为之,此非读书而有识力者不敢操管,即成亦不敢轻易示人,如此虽日作一诗,亦能为学识助。舍此而常为之,必为气体累也。然此惟学子则可,一行作吏,即足觇学识之诗,亦可不作。退之诗云:“吏人休报事,公作送春诗。”究属戏论耳。

宋张建论诗云:“作诗不论长篇短韵,须要词理具足,不欠不馀。如荷上洒水,散为露珠,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细者如尘,一一看之,无不员成,方为尽善。”此论乍阅甚佳,然细衡之似太高,又似太卑。盖触手成形,一一具足,此造物之妙也。《三百篇》中犹不尽能之,况其下乎?若徒取圆成而已,则台阁旧体,平无奇,而体格字句,颇无亏欠,何关风雅妙诣乎?又宋高复古论诗云:“胸中无千百家书,乃欲为诗,如贾人无赀,终不能致奇货。”亦乍阅似佳,然细衡之似太苛,又似太易。胸中无书,诚不可以为诗,必谓致千百家之多,乃有佳诗,亦苛矣。然第能涉猎千古家之多者,即能为诗,诗之为教,又不如是之易也。又宋周子充论诗云:“文章有天分、有人力,而诗为甚,盖才高者语新,气和者韵胜。”亦乍阅似佳,然细衡之“天分”、“人力”乃陈言,“诗为甚”句,理殊不足。诗即文也,以为有二事者,乃後人之诗,非古义也。“才高者语新”,当易云“才高者语阔,思尖者语新”。“气和者韵胜”,当易云“气和者理周,神者韵胜”。综上三则观之,作诗难,说诗亦难。

宋宣和间,教坊大使袁礻应制诗:“金瓶芍药三千朵,玉轴琵琶四百弦。”此真教坊使语也。今之诗人,好写富贵家景色者,亦教坊诗耳。然如魏华父先生《墨梅》诗:“素王本自难缁涅,墨者胡为乱等差?玄里只知杨子白,皓中谩见圣人囗。”以理学经术入咏物小诗,不独寡情韵,并觉亵圣经。此又矫风华而为方正之过,皆於诗格为最下也。

宋人张无尽《题武昌灵竹寺》云:“孟宗泣竹┺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理何尝不是,而词有迂腐直率之病,此宋派也。或谓宋诗少兴象,类不长於绝句,亦不然。予於《宋人千首绝句》外,前已略数宋之名绝句矣。今又得思致清婉,足供诵玩,而不甚著名者数首,录於此:“少年公子出皇都,勒马途中倒玉壶。问路帝耕稼者,夜来风雨损花无?”“迟明骑马傍朱门,安得梅花入梦魂?惭愧高人眠正熟,一生知不受人恩。”“集贤仙客问生涯,买得渔舟度岁华。案有《黄庭》尊有酒,无风波处即为家。”“纷纷红紫已成尘,布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将旧斩楼兰剑,买到黄牛教子孙。”

诗话之简而当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诗话》二十馀则,极有契会。如谓“法娴辞赡,无复怀抱,使人兴感,是平熟之土偶。仿唐溯汉,作相似语,是优孟之衣冠”。“古人奇怀突兀,跃而骑日月之上,愤而投潢囗之中,不可以庄语,故以奇语写之。奇者多创。创,创於不自知,俗人效步邯郸,则杜撰难免矣”。“《周易》为大譬喻,尽古今皆譬喻也,尽古今皆比兴也,尽古今皆诗也。存乎其人,乃为妙叶”。“人不能反覆於《三百》、《楚辞》、汉魏乐府,乌有能蕴藉温雅者乎”。“六朝组练明丽,别为《选》体,佳者不数篇,仿之者似乎遒郁,实拙滞耳”。“宋以山谷为杜之宗子,号曰江西诗派。严羽辟之,专宗盛唐。然今以平熟肤袭为盛唐,又何取乎”。“一句之致易晓,通章之致难论。诗未尝不可析理,析理之诗,非诗之胜境也”。以上七则,皆极中末世诗家之病。然亦有而未醇处,如以中边论诗,和声合拍为边,蕴藉造意为中,必为中边皆甜之蜜而後可。夫中边皆甜,禅语也。禅味之宜甜不宜甜,吾不得而知,若诗味则恶甜而喜苦。密之云:“俗之为病,至难免矣”。甜不入於俗乎?又谓“太白得古诗之奇放,专效之者,久则索然”。不知太白七古、乐府,时入奇放,若五古则一代雅音,几复汉、魏,後人万不可以不学,即专学之亦无害也。可以“奇放”概之乎?此等於诗家关键,犹未尽开通也。

密之之後能以简胜者,近又有仁和宋大樽《茗香诗论》,其论尤为精澈不刊。如谓“漱六艺之芳润,非本也;约《六经》之旨,乃为本。若不本之《六经》,虽复‘熟精《文选》理’,有是非颇谬者矣。虽然,杨子囗非圣哲之书不好,何为乎《剧秦美新》?盖本之中又有本焉”。“诗以寄兴也。有意为诗,复有意为他人之诗,修辞不立其诚,盖竞利而非诗赋之正也”。“严君平依蓍龟为言,与人子言依於孝,与人臣言依於臣。然则诗之益人,何间於穷达哉?知此庶乎其道尊”。“近体有止境,古体无止境,君子之於学也,为其难者”。“游山水无本,虽横山范水,道不存焉。谢康乐袭晋封爵,宋代复仕,不免见法,与陶并称,幸矣”。“《雅》之变,有悯时疾俗者。然既出於是非之公,又其忠厚恻怛,虽蒙其讪讥者,犹感激焉。不则失所养,亦丧诗品,其婴累悔生,抑後矣”。“齐、梁、陈、隋诗格之降而愈下也,由於诗人多仕二姓者,廉耻道丧久矣。若简文宫体,後主男女唱和,炀帝江都宫掖诸作,好色而淫,则无廉耻。无廉耻,安得有气节哉!诵其诗不知其人,斤斤焉斥其诗格之卑,何异向名倡而责之曰:‘曷不缀道论以自娱乎?’”以上七则,皆正色昌言,根极道要。近之诗人,争名好奇,胸次未尝有此,鄙之为头巾气。仆之性,固不以彼易此。且风化如水,易下难挽,士君子无论升沈,皆有世道之责,必扬其波而助之东乎!

茗香谓“孔氏之门如用诗,则汉之古歌辞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庑之间从陶、杜”。此说较之“公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可坐于廊庑之间”自胜矣,然亦未尽允也。三代以後诗,或一代,或一集,全无入《三百篇》之室者,以圣贤相传“诗言志”、“思无邪”之旨,或不得之,或得之而未醇也,然其中可择而取焉。汉之乐府古歌辞及《十九首》,气体古质淡泊,皆与《三百篇》为近,则皆升堂者,不能调《十九首》独入室也。陶之高逸,杜之沈厚,气体虽不尽与汉同,亦皆升堂者也。使陶、杜犹坐廊庑,则王、孟、韩、白等将安置乎?然汉之乐府古歌辞、《十九首》与陶、杜集,其中有精而又精者,实足以动天地而感鬼神,是又时入《三百篇》之室者也。茗香高视《十九首》而卑乐府,高视汉而卑陶、杜,此第以气体论诗,非知诗之本教者。

茗香又谓“汉诗之於《二南》,犹春秋时之鲁;魏诗犹齐;陶诗犹汉之文帝,虽不用成周礼乐,犹时时有其遗意”。亦不然。汉诗比《国风》,时或相似,然扬厉处多,以为似春秋时之鲁,则太弱矣。魏世高手如仲宣、公等,皆不足於古澹,去汉已远,去周更远,何能似春秋时之齐也?若子建直逼汉诗,陶公亦《三百》之苗裔,予故曰升堂也。今概言魏不及汉,已不足服子建之心,谓陶更降於魏,岂通论乎?大抵论诗有三要:一曰心术,二曰气体,三曰时运。心术无古今,而气体不能无古今,则时运为之,不可贬也。或曰:气体可不讲乎?曰:否。如晋之潘、陆以逮梁、陈之徐、庾,唐之沈、宋以逮晚唐之温、李,宋之苏、黄以逮南宋之四灵,逞妍斗博,尚气弄巧,皆不能不为诗累,虽一时称巨手,然皆今人之诗也。气体乌可忽哉?虽然,气体当为今之古,不必为古之古。为古之古,则仿效形迹而为古之皮毛;为今之古,则独灵源而为古之苗裔。曹、陶气体,虽逊《三百》,然足为今之古。为今之古,则为时运转而不为时运累,即可许其复古。昔孟子挺亚圣之才,其文不能脱战国风气,而究非《战国策》也,能谓其文与孔子异乎?故作文以心术为主,气体为辅;论文则心术、气体、时运三者兼焉。近人论诗,不知心术、气体,固属卑下,茗香不审时运,而徒以气体分升降,亦非通达而无滞者也。

宋景濂《答章秀才书》,於诗人源流甚详,而词多不精。如谓“陆士衡兄弟仿子建,颜延之祖士衡,陶元亮出於太冲、景阳,卢之、王子安欲跨三谢,韦苏州祖袭灵运,钱、郎远师沈、宋,韩昌黎初效建安,张文昌过于浮丽,刘梦得步骤少陵,孟东野阴祖沈、谢”。殆皆仿锺嵘而失之者。词多故不及辨。其所论诗人,各集具在,亦不必辨也。要之景濂长於文而不长于诗,故致此蔽耳。然明初高漫士廷礼著《唐诗品汇序》,彼固列於闽中五诗人者也。於沈、宋第曰“新声”,於王右丞第曰“精致”,於韩昌黎第曰“博大”,於李义山第曰“隐僻”,於许丁卯第曰“偶对”,其品藻又可解乎?无论文人诗人,凡持论皆非易事,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顾华玉谓“诗当要诸後世,不可苟悦於目前”,名论也。然谓“杜宗《雅》、《颂》而实其实,其蔽也朴,韩昌黎是也;李宗《国风》而虚其虚,其蔽也浮,温庭筠是也。盛唐王、岑诸公,依稀《风》、《雅》而以魏、晋为归,冲夷有馀韵矣,其蔽也俚而易,王建、白乐天是也”。是皆不免武断。三代以後,学《风》、《雅》者稀矣,学《颂》者尤稀,杜诗仰追《风》、《雅》,亦未及《颂》也。谓其诗无不实,亦非也。彼其运意深微屈曲,得风人之虚婉者多矣,华玉未之审耳。太白宗《国风》,又兼《离骚》,其乐府古诗,往往有沈著入微处,谓其纯蹈虚,则窥太白亦浅矣。王、岑诸公,造诣渊源,不可轻议,大略以晋为始耳,谓其宗魏,吾不敢知,其“依稀《风》、《雅》”者安在?若“朴”乃诗之佳境,不可言“蔽”,昌黎亦未可言“朴”。温庭筠非因宗太白而“浮”。王建与乐天不相似,又未必宗王、岑也。种种失当,实误後人。词场名士,声誉既树,任意雌黄,吾见亦多矣。华玉诗与空同、大复、昌来,犹蹈此失乎?然华玉谓“空同气雄,大复才逸,昌情深,醇驳优劣,可略而言”,则所谓“朴”与“浮”与“俚而易”者,殆指此三家之受蔽而言欤?要之空同之蔽,在粗而不在“朴”也。华玉又谓“论诗者言《风》、《雅》则妄,上汉、魏,次李、杜、王岑诸贤,词林之规矩在是”。夫以宗汉、魏祧《风》、《雅》为不妄,而不知其为无头脑学问,乃妄之尤者也。且既不知《风》、《雅》,又何以宗汉、魏、李、杜哉!恐其所谓宗汉、魏、李、杜者,亦姑饰其体貌以服人,而非中心所实好也。

空同、大复贻书相箴,此良友之谊,而其意则主於尚气好胜,君子无取焉。其词则各中所短,如大复谓空同为“艰佶晦亻塞,野俚辏积”;空同以大复为“太咄易,寡音节。七言翦得上二字,言何必七”,是也。惜哉!二子以之相訾而不以之相救耳。然大复自言“欲通古今,摄众妙,虚其窍不假声,实其质不假色”,与古人“不相沿袭,而相发明”,而其诗终不免摹拟古人,不能拟议以成变化也。盖空同之失,大复亦革之而未尽,而空同转谓其“搏巨蛇,驾风螭,步骤不足训”,何哉?至大复谓“古文之法亡於韩,诗弱于陶”,尤为诞谩。前人多驳正之者,予不复论。

明人论诗多大言,不独大复讥陶、谢也。王子衡云:“《风》、《骚》包韫本体,标显色相。若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蚀》之词,微之《阳城》之什,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趁帖,情出附辏。”呜呼!何其诞也?《北征》一篇,原本忠爱,发以史笔,根柢深,关系宏远,乃杜集之钜制,与《风》、《雅》相出入者,比以昌黎《南山诗》,已觉不伦,况侪诸卢仝、元稹辈哉?彼盖知意在词表为《三百》、为《离骚》,而不知《风》、《骚》之畅叙己怀,铺陈乱始,直诋匪人者,固指不胜屈也。大抵诗知赋而不知比兴,则切直而乏味,知比兴而不知赋,则婉曲而无骨,三纬所以不可缺一。子衡崇比兴而废赋,直知一而不知二矣。

杨升庵援《张集序》,谓“晚唐诗止两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持论已不坚致。至谓“晚唐唯韩、柳为大家,元、白各自成家,温庭筠、权德舆学六朝,马戴、李益不坠盛唐风格”,尤不可解。初盛中晚,原属後人拘执之见,然沿之者多,亦可惜觇时代风会。今以权德舆、李益及韩、柳、元、白为晚唐,则中唐又属何等人乎?况以温庭筠置权德舆上,以马戴置李益上,先後倒置甚矣,岂博雅者所宜出乎?此虽於诗教所关者细,然颂诗则宜论世,未可率尔弄笔也。

白诗虽时伤浅率,而其中实有得於古人作诗之本旨,足以扶人识力,养人性天,不可不分别择出以求益焉。如《古剑》诗:“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孤桐》诗:“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京兆府新载莲》诗:“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赠元稹诗》:“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送王处士》诗:“宁归白囗外,饮水卧空谷。不能随众人,佥手低眉目。”《文柏床》诗:“刮削露节目,拂拭生辉光。虽充悦目玩,终乏周身防。华采诚可爱,生理苦已伤。”《效陶》诗:“形委有事牵,心与无事期。中臆一以旷,外累都若遗。但对松与竹,如在山中时”。《答友问》诗:“置铁在洪炉,铁消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烧不热。君疑才与德,咏此知优劣。”《感鹤》诗:“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饥不啄腐鼠,渴不饮益泉。一兴嗜欲念,遂为缴牵。委质小池内,争食群鸡前。不惟怀稻粱,兼亦竞腥膻。不惟恋主人,兼亦狎乌鸢。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时迁。一饱尚如此,况乘大夫轩!”综而观之,心甚淡,节甚峻,识甚远,信有道者之言。诗可以兴,此类是也。若《重赋》诗:“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伤友》诗:“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不致仕》诗:“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买花》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劲直沈痛。诗到此境,方不徒作。若概以浅率目之,则谬矣。

香山诗“数峰太白雪,一卷渊明诗”。东野诗“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携”。常以此等句在心头转运,落笔当有异人处。又少陵诗“文章一小技,於道未为尊”。昌黎诗“可怜无益费精神,有似黄金掷虚牝”。永叔诗“文章无用等画虎,名誉过耳如飞蝇。”东坡诗“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作诗文者胸中必具此等见地,方有入处。若驱逐声华,自夸坛坫,纵多杰构,终未得门。

香山《读张籍古乐府》云:“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读君诗,亦知君为人”。数语可作诗学圭臬。予欲取之以为历代诗人总序,合乎此则为诗,不合乎此,则虽思致精刻,词语隽妙,采色陆离,声调和美,均不足以为诗也。学者可以知所从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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