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群岛为华侨所萃，以垦以辟，渐成富庶，中朝从未顾及。商部既设，杨杏城侍郎乃以朝命持节往宣慰，其地远居热带，风土迥殊。衡山李孝笙《海国咏》云：“万里长沙外，南洋岛国开。海山高息利，土族聚巫来。树结丁香小，船飞甲板来。鸣钟通夜市，颇误蜃楼台。”“到海奇观尽，新闻海更遥。白烟山有焰，青气电无条。浴水医风痘，飞藤系月桥。猴王人不畏，掷果饵霄霄。”“昆仑奴蹋曲，琴鼓闹龙堂。锦幔缠头白，金花刮手黄。随潮高水稻，过雨堕山香。百玑蔷薇露，诃陵好醉乡。”具徵异俗。《潮音集》所载《番客篇》，则侨民固有笃守华风，不忘故土者，如所述婚礼云：“郎冠珊瑚顶，碎片将玉镶。背后红丝绦，交辫成文章。新制绀绫褂，衣补亦宝装。平头鹅顶靴，学步工趋舱。今行亲迎礼，日吉复辰良。前导红罗缴，后引绛节幢。惊车四骝马，宫灯灿列旁。海笛和云锣，八鸾鸣沧沧。到门爆竹声，群童喜欲狂。二三戴花媪，捧出新嫁娘。腰悬同心镜，衬以紫荷囊。车轮曳踵行，蛮婢相扶将。丹书悬红纸，麒麟与凤皇。一双龙纹烛，华焰光煌煌。第一拜天地，第二礼尊嫜。后复交互拜，于飞燕颉顽。”又：述旧习云：“凡我化外人，从来奉正朔。披衣襟在胸，剃发辫垂索。是皆曼珠装，何曾变服著。初生设汤饼，及死备棺椁。祀神烛四照，宴寅酒三酌。凡百丧祭礼，高曾传矩护。风水讲龙砂，卦卜用龟灼。相法学《麻衣》，推命本《硌碌》。礼俗从同，囗述仅大略。千金中人产，咸欲得封爵。今年燕晋饥，捐输颇踊跃。”是皆新学之士所目为固僮者，而侨众守之不渝。然而里闾阂阻，曰归大难。绝域飘零，保约不及，侨不负国，国且负侨。如所云“溯从华海来，大抵出闽骆。传世六七叶，有如花覆萼。富贵归故乡，比骑扬州鹤。岂不念家山，无奈乡人薄。一闻番客归，探囊直启钥。亲戚恣欺凌，吏胥助侵掠。曾有和兰客，携归百囊橐。眈眈虎视者，伸手不能攫。诬以通番罪，公然论首恶。事隔百余年，闻之尚骇愕。谁肯跨海归，走就烹人镬。道咸通商来，虽有分明约。流转四方人，何曾一字著。堂堂天朝语，只以供戏谑。譬彼犹太人，无国足安托。虽则有室家，一家等飘泊。一丁亦不识，况云操笔削。他人殖民地，日见版图廓。华民三百万，反为丛殴雀。”此侨民所引为深痛者。使节氵位临，群望交属，未几而失望随之矣。
自道光时订约互市，始辟上海为商埠。中更赭乱，东南麋沸，而淞沪一隅独全，盖亦恃有外力。数十年来，侨厘益盛。马龙车水，甲舞丁歌，花月恒春，楼台不夜。无识者视为乐国，乍睹者讶为化城。蒋剑人《上海》诗有“一城脂夜荡花妖”之句。杨雪沧《沪上行》云：“层楼垩白千夫筑，啾啾鬼语满泾渎。铁车如箕走大陆，路上行人各顿足。四山磷火开朱绿，荷钮更欲地根。不须断带向前续，能作通霄十万烛。中有毡裘号司狱，掠人但索金钱赎。嗟尔何稠复，尺土不入官租粟。窄衣舌相追逐，与鬼为市习鬼俗。登堂膜拜曰匍匐，榜书一一占来复。达官惊呼乌啄屋，能事祗求远人睦。高轩驷马拥华毂，至今未洗河山辱。比商女不解哭，缠头潜伴桢窗宿。歌台日夕杂丝竹，犹唱江南《阿蛮曲》。”寄意尤深，昔人所未道也。上海异于内地者，洋楼外惟电灯及西式马车。太夷诗云：“恫恫来经黄浦滩，霜灯照彻月千盘。”暾谷诗云：“雨声月色和同好，马足灯光一并飞。”皆以月喻电灯。若马车，则通衢斗风驰骋为乐。又或约期竞捷，乘坚策肥，御者皆曳华服，远则龙华，近则张园，扬扬往返，极一日之娱。徐贯恂《味莼园》词所谓“卷上百叶帘{龙木}，报钢丝车到，挽住青聪”者也。暾谷《张园观车马》诗云：“春去游龙一晌狂，曼缨御者气扬扬。看街楼阁人垂手，过眼云烟镜眩光。超超散眠芳草地，盈盈归去牡丹坊。难言此日园林价，莫转诗人锦绣肠。”尤刻画尽致。惟黄浦公园独不许华人游止，时人绝句云：“燕子不知巡警例，随风犹得自由飞。”有深慨焉。
铁路国有之策，盛杏孙尚书主之，而寔出于郑太夷。太夷时官湘藩，以条陈路政留京，居舍饭寺，其《舍饭寺》诗云：“燕市秋衣已化缁，高楼何处问归期。西风落日无人院，付与麓官作住持。”即是时作。又：《杂诗》有云：“官身有束缚，债事非吾谋。长沙获先去，一士天所留。东华再阅月，兵气横穷秋。悲风舍饭寺，独啸哀南州。”亦追纪其事。是策行之泰东西，初非特创，徒以群情怙利，骤为官夺，遂多抗阻。闻是日阁议，枢相译部皆以为条目未协，杏孙就议席改订之，乃议决。既而奏上，仍依原案。监国遽批允，阁邸不敢争也。汉粤贝路集股，以川粤为钜。粤督集议，谓令无反汗，抗者必罪，而民路股金，决不使毫忽受损，众无异辞。川人则争之甚烈，大吏强徇政府意，以严威临之，事乃益棘。时王臣为蜀藩，抗章为民请命，坐夺职。退远白见其疏草，为题诗云：“兴亡指掌具危言，诚感难开八表昏。大厦自倾缘栋折，逆流横搏岂湍喧。心悲业海空皈佛，老恋觚棱尚戴恩。蜀道未平天未厌，知君泪眼望夔门。”徙薪不行，乃至焦烂，复何言哉。
端忠敏自直督罢归，于西山筑归来庵，若将终隐，固非能忘世者。至是再起，督汉粤川路政。武汉变作，有诏命摄川督，行至资州，军变，与弟叔捆（端锦）俱死。忠敏当官，颇恃才傲物，独敬礼文士。其罹难，人多惜之。李桃源题所葺焦山松寥阁云：“苦爱高官遂不归，独专一壑欲奚为。西山亦有归来路，岂但松寥足泪垂。”李审言明经曾在其江南幕府，见其藏石印本，感赋云：“觥觥含宪出重阍，传命居然奉敕尊。轻薄子玄犹并世，可怜不返蜀川魂。”“脱略曾非礼数苛，上宫有女妒修蛾。濮阳全集儒书客，那得扬云手载多。”又有《悲氵更阳》长古云：“阳好古天下奇，永宁多宝足配之。西园输直忽再出，资州饮刃真堪悲。忆昔长安盛文史，旌旗遍树潘翁垒。东观余论宣和图，孔融尊酒平原履。此时奔走趋声价，此时人物称王霸。波斯大贾碧眼胡，倾倒公卿饱残炙。如君羼厕竹林游，入仕山王亦胜流。监税金钱搜秘册，起家龙节镇方州。方州持节无龃龉，西愿咸秦东吴楚。兼权监铁锡铜山，交会流通夸少府。毕良史与廖莹中，指挥狎客承下风。《清明河图》定窑鼎，争羡门下矜奚童。搏扶九万捧银海，珠盘玉敦凝光彩。百缣密拓沮渠碑，埃及文求五千载。庐陵鄱阳且服膺，何论卞宋两中丞。后生特起白天意，毕令尝水分淄渑。好官滋味崦嵫景，斥去犹能保要领。出山富贵为群奴，交胸铍剑生俄顷。泰山鸿毛有重轻，惜君此死太无名。头颅万里同谭尚，谁是田王涕泪倾。智瑶饮器伤残忍，掷还模糊嗟泯泯。持首无客殉田横，归元有子求先轸。昔为人羡今人怜，纷纷过眼如云烟。精灵啼血时来往，莫使空山化杜鹃。”忠敏初官曹郎，以精能著，顾不解考古。或笑之，愤而殚究，遂为专家。京师言收藏者，必曰端四。身后不数年，所藏已尽。
辛亥死节者，惟晋抚陆申甫最烈。时晋军骤变，集抚署前，迫胁独立。申甫毅然出，晓谕之，不从；继以训斥，益忤；遂遇害。其次子亮臣侍讲闻变，挺枪出击寇，力竭死之。事闻于朝，申甫谧文烈，亮臣谧文节。先是申甫开藩吴下，其长子静山忽投海死，有《绝命诗》云：“梦中来了梦中还，小谪尘寰陆静山。从此疯魔疯入海，不留遗蜕在人间。”“脱屣妻子未是憨，传家忠孝有人担。死看东海西来舶，化作鲸涛漫虎眈。”所云“传家忠孝”，若预知晋阳结局者，尤奇。王べ君大令（敬铭）《哭静山》诗有云：“君性旷且聪，陶然乐素履。纵有难言隐，未必无生理。胡不避空山，胡不归故里。岂其厄龙蛇，无端折蘅芷。”余亦尝交静山，于其死，诚有百思莫解者。或云：庚子，联军犯阙，申甫方居父忧，闻变，愤欲自裁，于孝带书铭云：“父死成忠，子死成孝。九原相遇，破涕为笑。幸而后死，或至寿考。坚白尔心，以对苍吴。”此带至今尚存其家，“成忠”、“成孝”铭辞竟念，亦不知当日何以作是语也。关颖人《挽亮臣》诗云：“殉孝何妨即殉忠，千秋碧血鬼犹雄。不须帛语翻疑案，从古成仁算考终。”即用是事。亮臣游学日本，习陆军，举事者皆其袍泽。激成此变，固出意表。
辛亥，闽变作，督部松公鹤龄仰药死。将军仆公率旗兵巷战，兵败被执，不屈，死尤烈。八旗夙多忠盖，二公其后劲矣。孙师郑吏部为赋《褒忠诗》六章，首末两章无关事实，不录。其二章云：“提督孙道仁，本是将家子。外朴而内鸷，拥兵以自侈。闽祸肇自彭，孙与为臂指。鹤翁君子人，卵翼云可使。道仁狎之，谓此尸居耳。将军照如神，烛其鬼蜮诡。屏人进奇谋，何不伏甲士。手刃此纤儿，大祸可立弭。吁嗟言不用，引狼方色喜。”其三云：“老母滞辇下，发白视茫茫。忠孝难两遂，北顾涕沾裳。妻孥遣以归，临别摧肝肠。勉哉代子职，勿使亲心伤。微臣不负国，誓与城存亡。激励万旗丁，执戈效童汪。佐领曰定ピ，骏誉邦之望。命统捷胜营，擐甲屯饣侯粮。明耻以教战，庶几称知方。”其四云：“咄咄徐镜清，脱巾召哗变。道仁矫帅令，中宵急传箭。矫尔万国华，力拒唾其面。八月壬午夕，狂潮沸近县。讹言旗灭汉，激怒众心炫。四更声起，焚掠节楼遍。鹤翁饮鸩甘，画肆孰临奠。将军激忠愤，督兵仍奋战。叛军俱在山，地利假之便。短衣当前锋，雨血俱溅。定ピ遽中，气绝才一晌。余众尚攻坚，奈乏后来援。”其五云：“天或厌周德，孤臣敢恤躬。昆阳屋瓦飞，扪足犹从容。部卒家陋巷，裹伤扶主公。奸人利厚赏，世多吕马童。万户购吾头，终婴桎梏凶。齿碎张睢阳，血进嵇佳中。大臣死吾分，精诚亘九穹。愿见孙都督，舌战谁雌雄。彼哉汗沾帧，胡颜觌元戎。拥至于山巅，乱刃交横纵。陈尸越三日，颜色如常丰。管带张润昌，酹酒戚以恭。始终义不负，棺敛殊息。易名副其实，恩礼中朝隆。千秋于忠肃，事异心则同。”注谓：道仁得松公俩任，誓效死，松信之不疑。将军察其隐，劝设计除之，松曰：“吾遇之厚，必不负。”又请以旗兵一营卫督署，亦却之。道仁所部副将万国华，屯兴化，游击徐镜清，屯延平，矫总督命，并召之。国华先至，谕以举事，拒不从，引去。镜清至，即夕变作。使人扬言旗兵将施轰城，众遂附之。将军欲诣督署，途已梗，即军师与巷战。战败，卧部卒家，有告发者，被执，将军曰：“死则死耳，然必一见道仁。”道仁惭，不见，则大骂曰：“道仁父子，并受国厚恩，纵不知有国，亦不知有父乎！”既又遗书道仁，约相见于山，盖犹冀其悔悟。至，则乱兵集，拥至山巅戕之。事闻于朝，松得谧忠节，朴谧忠肃。子恒协领（长志）隶闽防，从仁山力战。事败，削发为僧，名学真，住持瑞峰灵岩寺。每为人述将军旧事，涕下交睫。章一山检讨《送学真上人归闽》诗云：“时去英雄事苫空，鞋南北薄霜风。台前彩凤晨啣果，壁上神龙昔挂弓。八大逃名仍入市，一壶异趣共孤衷。袈裟愿力邀天鉴，寒夜同看芋火红。”末韵谓翠真入都，尝拜御书“具大愿力”四字之赐，学真亦非常人哉。
升言甫督部称鲠直。宣统初，抗论新政，斥罢。辛亥，陕西沦陷，奉命摄陕抚，自甘率旧部，大小数十战，先后克长武、永寿、州、醴泉、咸阳诸城，方攻乾州，全陕垂定，而逊政诏下。次年，自陇走库伦，不识道，往往蹑驼粪以行。既至，与宾图王、海山公议，草檄声讨僭闰，以号召忠义，余《挽吉甫》诗所谓“穹庐传檄壮，社稷肯输人”者也。不幸，库伦受俄罗斯煽惑内变，乃取道俄边，东走日本以归。其在尘伦《囗占》云：“老臣犹在此，幼主竟何如。若射上林雁，应逢苏武书。”东瀛人士传唱之，且谋梓遗集。吴蔚若侍郎诗云：“东海有人哀马角，北风无力起鸿毛。”亦咏其入蒙事。事虽不成，其艰苦坚卓，固不可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