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息侯同年（梁）杭州驻防，尝记其家世轶事，作《十义诗》，择录之。《义盗》云：“忠义徒为世所嗤，粉身碎骨且亡尸。流传风义衣冠愧，生死交情一窃儿。”注谓：“先伯父忠节公（麟瑞）咸丰庚申阵殁乍浦，先君募人觅其尸，盗某感昔被释之恩，缒城入访，为贼刺足，负伤归，尸终不可得，遂以衣冠葬。”《义仆》云：“先生义侠本温仁，两浙同声诵善人。为感忠门存义仆，秋坟埋骨一沾巾。”注谓：“乍浦副都统锡公（龄阿）全家殉庚申之难，有仆石某独负其幼子出，乞食养之，先君为言于薛中丞（焕），奏予抚却，且赋《义仆行》，给资遣归。”《义犬》云：“救主殷勤不顾身，奇哉义犬亦成仁。儒家苦判人禽界，人道甯如畜道亲。”注谓：“先叔云瑞公陷贼，迫降，备酷刑。家有犬，奋起噬贼喉，贼怒，并杀之，弃诸野。好事者痉之，题曰‘义犬冢”’。《义猴》云：“猿公游戏到人间，辣手灵心解破奸。安得化身千万亿，尽平天壤不平山。”注谓：“曩家乍浦，畜一猴，解人意。某甲窃藏珠，诬婢，绝其食。甲偶出珠探视，猴攫而纳诸囗。甲惊呼，众集，始破案，释婢而绳甲罪。”《义马》云：“十载中原战血斑，万蹄踏遍旧江山。男儿报国拚同尽，天赐将军匹马还。”注谓：“先君昔统马队转战江南。一夕卧营帐，闻坐骑嘶鸣不绝，遂复起，乘马出巡视。诅马奔不可止，突闻炸药巨震声，回顾己营，已被炸全覆。向非马警，必同尽矣。”夫至于盗与畜，犹知酬恩尽义，奈何为士而不如之？息侯为瓜尔佳氏，其先累世死忠，宜感及异类。
桐城姚氏有女仆高二娘者，其夫与子皆役于姚。值寇至，搜得高子，将刃之，二娘跽求得免。复于床下得姚氏子，垂刃矣，二娘复前绐贼，曰：“是吾弟也。老母七旬，仅此弟；弟死，父祀且斩。愿以身代。”贼乃舍姚子而事刂刃二娘，且劫二子去。光存之亦桐城人，谂其事，为作《义仆高二娘歌》云：“东南天倾柱欲折，黄巾直下江南北。子背父逃奴凌主，谁进忠义一腔血。姚家女仆夫氏高，若子若夫皆服劳。予取予求不汝疵，褐夫睨之主訾警。嗟我弹丸贼蜂起，积尸如麻血流水。刃及妇子求免之，矮床之中得姚子。妇绐曰弟求更哀，老母七十此孤孩。妇身请饮将军刃，绵此一脉恩洪哉。诚格豚鱼窒豺虎，不事刂姚子剃妇肚。可怜二子尽拘之，宛转妇尸委阶上。食主之禄报主恩，拭目古今见几人。君不见婕妤从猎在汉宫，奋身屹屹前当熊。天地绵留此正气，此妇与之同英风。”死忠者岂限贵贱，其事可传。
冯福基者，山西代州人，随父任天堂寨巡检。咸丰丁巳夏，贼掠天堂，被掳，入黄梅境，止于药店。福基窃毒药饵贼，毙十七人，而自仰其余药。濒死，贼弃诸野。遇一僧，挈入寺。忽少苏，作书告其家，投笔而绝，年甫十四。其父哀之，胪其事徵诗。董献臣明经（葆琛）为赋《雁门童子歌》云：“古来奇迹那有此，有此奇迹出童子。不能刀贼亦杀贼，一十七贼同时死。童子随宦居天堂，仓卒贼势来披猖。尽掠孩提驱以走，日暮同次黄梅乡。飞龙药店暂安宿，一儿无言众儿哭。却幸群贼不我虞，逡巡谋贼进之毒。鸩毒一中群贼殊，众儿相向犹踟蹰。此身自顾无生理，亦仰余药捐其躯。凄凉野寺江村畔，欲绝未绝神不涣。手作家书贻家人，其志已毕魂乃断。我闻此事心暗悲，五尺之童才智奇。自古无独却有偶，千载以上童汪。”世之腼颜从贼者，愧此童矣。
庚申之役，苏常连陷，独上海一隅获全。朝命以薛觐堂抚苏，兼摄江督，驻上海。复起文恪为团练大臣，至沪共策恢复。时寇氛遍江浙，上海为饣襄源所在，疆帅委蛇其间，一旅不发。觐堂精鉴别，日以书画碑刻自娱。治团诸君有为红襄之饮者，祥符周文之作《书画局》、《内应局》、《抽厘局》乐府三章，意主谲谏。其《同王庆元诣沪谒帅》四律云：“中丞利市一朝开，木难珊瑚养祸胎。回鹘部人相诟病，叹鱼门客尽奴才。枕戈岁月儿童戏，巢幕心情妇女猜。更有风流团练使，时来读画一衔杯。”“天地茫茫只一浮，江山终不产骅骝。世间怪事无一可，海外狂奴有九州。泽国独当天半壁，岛夷浑是水诸侯。一枝梅在纡筹策，羞煞中朝将相流。”“梦寐提戈到润州，东南天堑此衿喉。一时家国无穷恨，万古兴亡不尽流。铁瓮江山真失计，金窝醉饱太无谋。男儿马革寻常事，不斩楼兰死不休。”“鹰扬郎将强嵬峨，帐下曾无曳落河。沪渎江湾犹好在，茧丝保障欲如何。千军酣讠燕红裙醉，万室流亡白骨多。安上门边图未了，时时醉发楚狂歌。”又《辛西舟泊吴淞遇警夜话》云：“老去鸿毛一掷悝，柁楼晚饭说时艰。东南地尽天浮水，西北风高浪卷山。万里隆宫来岛国，一朝袜守江关。诸公珍重垂堂戒，潮打孤城只等闲。”“节钺巍巍镇上台，一时庞薛尽庸才。吾曹寂寞扁舟在，天地凄凉同谷哀。夹岸万人风雪走，寒江一道贼兵来。吴淞父老休悲咽，人事贞元理可推。”嗤点时贤，固非苛论。后曾文正督两江，以舟师畀李文忠，浮江而东，就摄巡抚，始以次划复苏常。江怡之（有兰）《纪苏城克复》诗云：“东南几载烽烟墨，蚁聚蜂屯诛未得。李公胸罗万甲兵，揽辔要今天下清。楼船横海遇风渡，枞金伐鼓临沪城。旌旃云卷刀飞雪，数道雄师惊霹雳。半年已下城廿余，军兴以来无此捷。吴淞江水流滔滔，舟师来去频乘潮。民言若非公莅此，那得安堵如今朝。公操胜算仁无敌，手挽横流能拯溺。东南倏忽回阳春，雍容裘带纡奇策。忆昨江阴夜泊舟，欣看点兵如过筹。杀贼累累高山邱，公亦银鞍金兜鍪。先时鏖战昆山陬，擒三千贼诛其尤。将土铁衣尚未脱，公又督兵趋苏州。城门四开不敢闭，熊罢开道迎骅骝。贼首十人获其九，跪而受诛如决囚。白日照空飞人头，尸横十万江不流。十年众愤今尽泄，快哉此举功无侔。天生李晟为社稷，川岳钟灵世罕匹。九重倚畀如长城，旄钺公孤坐专席。行看画像登紫光，鲰生请进中兴章。”其诗兼以贺李文忠。是役陆军属程总兵（学启）、水师属李总兵（朝斌）、黄总兵（翼升），而洋将戈登等火攻奏续，并膺殊赏。
洋将效诚者，戈登、华尔、卜得禄、勒伯勒、达互第福功最著。时未有宝星之制，设一、二等功牌赉之，并锡以提督、总兵职衔。上元孙之（文川）诗云：“契宓原为唐健将，日曾作汉功臣。”咏其事也。华尔，美洲人，守上海、松江，累著战绩，后殒于同治壬戌慈溪之役，赐却视总兵。之赋《嗟哉华尔行》云：“亚墨利加洲有爱育士迭国，去中华三万余里，其国之人皆泰西诸邦所迁徙。背英吉利苛政自立，日富以强。有华盛顿创为传贤之法法最良，行之数传，民和而世康。其国左右皆大洋，旁峙落机大山万里长。我皇盛丰十年，其国之人华尔慕化而至。值乱贼披猖，杀人肝脑涂地。华尔曰嘻，我夷兵官也，今见官军乃儿戏。彼乱贼人人得诛之，吾虽外臣愿为朝廷敌忾。嗟哉华尔，愤不顾身。大吏言于朝，授以兵五百人。华尔教以泰西阵法，坐作进退无逡巡。飞炮中敌无一生，遂克松江守其城；克甯波，留其军。又克周浦金山，无不以一当百，海上处处闻威声。皇帝嘉之拜官副总兵。华尔感激，愿属籍受廛，世为主国氓。彼金日契宓何力往矣，今有华尔乃能继汉唐蕃将成功名。”篇长不悉录。洋将中独戈登得赐黄马褂、花翎，尤为异数。
杨豫庭观察初以知府需次浙中，值粤寇陷杭，被虏。贼呼为“老妖”，以献其酋。未加害，乘间得脱。走苏沪，嗣从张翊伯都转督率洋将德克碑等攻复绍兴。时左文襄驻衢州，捷闻，乃责以擅用夷兵，欲加罪。明年，文襄克杭州，亦用洋将之力，闻者咸为不平。豫庭为诗答之，其一云：“不伐孟之反，君犹未我知。何功叨上赏，有罪出偏师。异类仍凭藉，楚材无是非。私仇与公愤，得报我心夷。”其二云：“余生脱虎囗，岂复畏刀兵。已觉此身赘，安能与命争。我方尝尽险，人乃享其成。回首山阴道，心如路不平。”其三云：“克城乃天意，胜算岂人操。军饷搜遗谷，夷兵索谢劳。隔江烽正炽，邻邑盗如毛。善后兼防堵，能容挫一毫。”其四云：“不忍疮痍睹，斯民靡孑遗。城中鸟兽迹，座右虎狼姿。白骨包村积，花头海上移。偷生羞女伴，事贼又归夷。”注谓：“绍城克复，余权府事年余。善后艰辛，流亡渐复。方议开徵，而左帅委代者至。先是，合肥李公于上海募洋将华尔，俾教练洋枪队，统名‘常胜军’。军士皆以花巾裹首，屡立战功。迨议复绍郡，余与张翊伯都转、王申甫太守商之英领事官呿乐尧，就沪募集一军，凡千五百人。围攻绍城五阅月，多得其力。夷将如勒伯勒东、买忒勒、庞得者五六人，皆奋不顾身。需饣襄因地筹之，不费公帑。克城后因夷将索搞十余万，及善后收抚等费无出，不得已，将封存贼中积谷，并伪官徵存厘谷未解者，仍令民间暂解充饷，支持年余。余以官徵贼粮为非，具牍请蠲之。史士良观察不谓然也。”又谓：“伪署屋壁皆绘五色龙虎，贼所至，残杀无已。诸暨包村团防包立生拒守久，受害尤酷。克城后，往收战骨多至十三万余具。伪署内被掠妇女，初为洋将所留。余既查点难民，分厂收养，再三开导，始允遣散，而仍有潜行贩卖者，可哀也已。”其《克复绍兴郡城纪事》四律，亦足资考证。诗云：“朝朝对垒战黄巾，昼出交绥夜警巡。旗帜风号扬水面，炮珠雨落集船唇。酹来杯酒前官墓，迎我壶浆陷贼民。肉薄登城先士卒，书生愤切早忘身。”“临戎不惮勇兼谋，调度雄师捣越州。雪窖马蹄红氆氇，春灯牛酒绿兜鍪。五云添灶无完垒，西廓捐躯有壮酋。笑比昆仑开夜宴，凯歌唱罢月如钩。”“军容鹅鹳肃戎行，炮演开花细寸量。攻毒固知还以毒，自强到底孰为强。先筹善后封遗谷，未厌夷情索厚偿。十万白金酬苦战，居然冠带习华装。”“狡狯难驯德克，暗中日意格为师。遗民才幸开天眼，异类何堪刮地皮。保我灾黎方有事，责之大义诅无知。天威震能恭顺，颁下功牌乐不支。”“前官”谓前太守廖公，城陷时殉节。“壶浆”句谓师次上虞，郡绅筹赀助饷，乞为内应。五云、西廓，皆绍郡城名。洋勇各以红绿毡裹身。德克碑初甚狡肆，日意格阴主之。既予犒金，复奉诏畀以银牌衔秩，得者荣之，咸华服来谢。其时远人犹有向化之思也。国势积衰，名器乃贱。
墨子云梯为吾国机事之祖。厥后非无作者，然皆闭门造车，不尽适于用，其法亦不传。咸丰时有殷竹伍（家亻隽）者，家湘阴。明初以军功世掌营田，故饶于赀。竹伍有巧思，弹究《周髀》、《九章》之书，能洞其秘。尤喜制器，凡徐光启所传制法，辄召匠试为之。器成不可用，则更作；作成，复弃不用。以是耗其产。当武汉再复，鄂藩夏廷樾主转饣襄，居武昌，王壬秋与偕行，因得识竹伍。方欲有所营，适遘黄州、九江之败，武昌复陷。踉跄奔免，自是偃蹇兵间。尝从黄冕任榷税，非其志也。厥后东南底定，廷议留意船炮，拨关税七百万金，创设船政局于闽、机器厂于沪。或言竹伍才，竟不用。丁文诚督蜀，规设火器局，聘竹伍领之。台谏言：“蜀所制器不适法，故旋作旋坏。”诏使按之，悉撤废。竹伍复失意归，盖所学迄未展也。壬秋《赠竹伍二律》云：“汗漫屠龙技，辛勤刻楮时。覃精嗟昔误，垂老感新知。未展斫轮巧，俄蒙抱瓮欺。明时方在德，归隐或招遗。”“江汉风尘日，同舟击楫前。闺房催岁晏，歧路骇烽烟。惨淡澄清策，蹉跎老大年。太平文武盛，访旧忽茫然。”技成而无所用，逢时而不见求，竹伍之遇蹇矣。虽然，同光间游学归者类皆散置，或以他途进，岂独竹伍然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