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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村李震,字飞声,余之疏远表弟也。幼与余阅学于颐伯甫师,长不识字,因充选锋,继为营书。余笑曰:“衙门虽小,亦承掇官府文移,乃有不识字营书耶?”未几为哨长,复为百长。年余值翁家港官缺,谋管其地,遂乌纱角带,人争异之。至鼎革,震复管翁家港,为地方告发。青所游击于,责二十板,革职,令他人为之。

未几至苏州,遇前任署青村守备傅介,为营谋一缺。适有华亭巡捕县丞,二百金可得也,为震赊取,约到任后偿值。时抚军土国宝批与之。震即至松上任,出入四人凉轿,服役者俱松郡人。而子衿投刺。皆称“治弟某某”矣。县令每遇限期,发与追比,日责数百人。有宋俊卿者,家资五十余万。震落魄时,以小事不足于宋,宋已忌之。乘其完粮时,喝役责之五十板。宋太学生,又以资雄里中,卒受其毒。归青村时,将运粮往京,而游击于前所责罚震者,尚未解任,与之抗礼,优觞款之。人喷啧叹震之能洗前辱也。后解粮归,以逋负甚多,淮抚责二十板,即死于狱。虽不令终,然以小卒而骤至佐贰,且为本地父母,亦奇矣!

余家姓王,江西南康人。洪武开基,命汤和于沿海筑城。于是有青村,有南汇,有宝山。城完,用三丁抽一法,每以一千三百名员宦军实之。而余家始祖则王华三也,数传至王怡耕,宇茂之,家富于财。造坟于青村城之西北,是为王家社。向传用银七千金,为浦东第一墓也。主穴怡耕,昭为素轩公,生思轩,轩生二子,长爱轩,次养淳,即余祖也。爱轩生堂伯君谟,年十六游痒,绍兴新昌县训导。君漠生四子,长光承,字超世,后改玠右。过目成诵,博学能文,善书,为古文词精绝,岁科常第一。坊家争请选文,遂有《易经孚尹》、《墨卷乐胥》、《名家雪崖》、《考卷右梁》、《白门易社》诸书行世,贾人获利无算。于是两京诸省,无不知有王玠右其人者。后应宏光年副贡,值鼎革,随君谟新昌任归,绝意仕进,授徒自娱。移居新镇南二灶杨氏井亭东之数椽,终焉。文宗张能鳞行文至县,以今之管宁一额推之。张安茂提学浙省,聘往阅文。宋征舆提学八闽,亦来征聘,情词恳切。皆坚拒不往。

惟躬耕养亲,绝迹城市。此玠右君之大概也。次名世,讳烈,与玠右齐名,屡试第一。海内无不知有二王者。亦谢举业。李愫提学河南,坚请阅文,亦谢不往。阶右游庠上邑,名世金山。三子晋右,上海庠。与兄弟同日告闲,以舌耕为业。四子云右,不及游庠。养淳生二子:长君唯公,是为先君子。次君彦升。先君子生而颖异,年十六游庠,发尚露额。养淳公配曾氏。岳父念默公,止生一女,与养淳公同种王瓜,误掊其本,遂至争口,晚即缢死。

于是念默公抚君唯公为子,别姓曾氏。念默公富于财,先君子游庠后,始得以恩荣授冠带,与总司抗礼。念默公与养淳公,相继殁于万历四十七年。先君子以崇祯元年选贡,游京都,暨宣大阳和。后往河南,八载而归。与松府太尊方禹修交密。在松十四年,天子知其廉能,拜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崇祯十七年,四月廿六日手书致先君子,促往京就选。甫两日,遂有李闯破京之信。及宏光立,先君子犹至南都,冀得一县以终。时奸相马士英当道,已知事不可为,即浩然而归。八月初三大清兵破松,先君子于初五日浮海至新昌,同往福建,后卒于广。先君子生五子富长宇名,字长孺,十二岁,能为古文。同先君子卒子外。次即余,名宇辅,字秀甫,后更羽王。万历己酉生于外太祖念默公居,即青村之西南隅也。生十四月,继于念默公之侧室闵氏,曲加爱恤,不异自生。念默公殁,仍依先君子而居,在西门大街童千户宅。兄孺不加爱恤,而闵氏之解衣推食,无昇母李孺人也。余岳父叶士望,岳母刘氏,以余喜读书,故幼皆爱之。年十三,岳父随父澄所公司训泰州,挈家至任。比归,余年十七矣,时从先君子读书于新镇方含章所。余幼从李伯龙师,继则顾伯甫飞曾君玉飞金中星。而余之得列子衿,则陈尔征师之力为多。年二十赘于叶,岳父母受李而久父子之谮,朝夕捏抗。廿三游庠,明年馆于四团卫奉溪家。三十六馆于周浦闾邱芝林。时值鼎革,余三弟早天,存侄文杨;四弟宇启,早天;五弟渐世,随先君子行,不知所终;余子名侗,孙阿大。

康熙三年,会试取中一百五十名,较前减半。会元沈珩。松郡中吴元龙、程文彝,而程则徽人也。两人皆入翰林。改三场为两场,第一场,策五道;第二场,四书论一、经论一、表一道、判五道,此八股改论之始也。是年钱粮,自正月至六月三限完足,不许少欠,永为定例。而民间秋熟甫种,家无宿粮。田一亩,止求价七钱,无有买者。旷野之屋,拆卖砖瓦,毫不值钱文。于是揭借营债者,不一而足。新场北储鼎芳,数万之家,田数千亩,以钱粮监比受累。陆方中拥田三千,父子远遁,日食不周。如此者甚众。

松郡乡绅被祸者:豫王入南都,户部主事吴嘉允系举人,缢死公署;吏部文选主事夏允彝系进士,从容赴水死;两广都御史沈犹龙,以李成栋破城,杀死东门外;李待问杀死东门;兵科给事陈子龙以吴提督之反波及子龙,被获赴水,从水捞取杀之。

倭变时,田每亩止得价五分。至康熙初二三年,每亩止得豆一石,无有应之者,甚至恐为役累,往往以田自送于人,复以银找足其费。即求每亩五分,亦不可得矣。

自郑成功啸聚海中,金山沿海一带无敢出行塘外一步者。康熙三年郑兵内溃,相继投降。于是五月望前,梁提督至青,唤蔡姓者往塗上捕鱼,得海鲜五十余斤,梁公啖之称美。青村黄瑞征等数人,哀恳于梁公马前求宽,梁公许诺,青人稍得度命。然止于塗上捕之,不敢用大网,而余亦与新镇尝海错矣。当海禁森严时,青人谓此生未知果能再尝与否也。

大乱归乡,此不易之论。如大清兵破松,在城者悉遭屠戮,而乡居者不及矣。然在乡又宜以安静为主。如新场朱孝廉之祸,起于三子衿。方用晦、朱翼父、康元步等于乙酉七月忽起义盟,号为怀忠社,远近居民,来者不拒,而人奴不与焉。于是张回、连印等六十人心怀不平,推叶宅纪纲康三字君甫者为首,惨杀举人朱襄孙字古弦。兄晋卿、弟载馨、侄启重一时俱歼,遂投烈焰。

此宏光八月初三也。余在周浦南向而望,见火光烛天,不数刻而凶闻至矣。虽劫在所不免,而诸同人若无怀忠之举,未必如此之惨也。

钱粮之急,莫甚于康熙元年以后。余于顺治八年立儒册于华邑,所寄皆零星细户。管数人王瑞之,即余族弟也。其人固狠恶,而是年钱粮分毫无欠,县串可据。且八年至十二年,顺治时巳两次赦免矣。至康熙二年,抚院韩奉旨复查收其欠者,完纳已不待言,而上年完足者,复任意飞派。如余册派银八两,勒令输库,官串竟置不问。余入郡,手足无措,欲借营债,每借银十金,一月之利即应二两五钱,且十金止八折。人以得银为喜,不复计利之轻重也。幸翰林叶映榴在松,余与之告急,慨借纹银六两,得免于辱。刑尊追比之酷,凡明经、武举、子衿,日受鞭扑。皂隶之横,无异官府。一任册书总房,上下其手,未完者行贿作免,已完者即有官串,虽哭诉当道,但云前人故纸也,何得作准?或即收监,或受鞭责,否则竟责原差。其费更为不等,贫儒以册规为膏火,至此甘受赔补。问之业户,其田或展转相售,即欲其代偿,亦不可得也。

崇祯十三年,传言于护塘有一妇人,身穿白衣,形如道婆,自云:“可惜此地,不久作战场矣。”始以为讹传,不信。及约十有八年,自顺治辛丑、康熙壬寅,上台巡历,日无宁晷。四月五日祖、刘二大将军至青村,华亭县严世祺步行至高桥,沿家捉夫抬扛,数至八百余名,终日不食。幸子衿金天石等数人纷纷备酌,县尊备言其苦。且以文官两榜,而长跪武职,尤怏怏不平。然时势如此,亦无如之何也。祖大将军年止三旬,设布帐于东门城外,过一宿即行。兵不入城,而附近居民已不胜其扰矣。至六月,祖复遣兵一围,声言欲与打仗,居民无不养兵。富室沈仁超,一家食兵丁七十人,至贫之家亦必一二人。六月廿一日,郭太尊蓦地至青,托言看城。忽唤孙营官云:“尔城有陈五云否?”即令拘其子修来,家人阿元,皆着总甲看守,而五云于廿一日差人获之郡城矣。越八日,又捉富室朱俊卿父子,而五云于廿五日已起解矣。七月,五云死牢底。次年癸卯三月十七,奉旨五云家人斩首金陵,妻子于四月初五日起解,流宁古塔,去北京六七千里。五云自幼尖刻,绝无光明正大之气。地方有事,从中上下其手,其破人之家,不一而足。自谓聪明绝顶,而顿遭奇惨,可为奸人好利者之戒。

康熙四年四月廿四日,天雨连绵,至五月初十日米止。小麦之在田者,十去其八九。路绝行人,撑船者直至檐下。平地之水,有高六七尺者。邻人出门,必约伴而行,所谓一望平洋,人皆杜门不出。松郡大小衙门及监铺城,毁者甚多,此在五月二十边事。若青浦之水荒,较别处更甚。

金山沿海一带,向擅鱼盐之利。海味中最佳者则有鲥鱼、河豚、黄鱼、鲍鱼,其外不一而足。自海中不时有警,于顺治十六年差苏、宜二大人巡历后,沿塘俱立木牌,不可得矣。忆余儿童时,海中有裙带鱼,其价甚贱,每斤三厘,人莫之问。及余三旬后,此物每斤三分,后增至五分,人争珍之为上品,其制法亦与前迥别。

鼎革后,海中多故,此鱼遂至绝迹。康熙二年冬,传言杭州有卖此鱼者,每斤一钱三分。然余乡亦第闻而慕之,不能下咽也。

明成化壬寅春,吴中疫病大作。五澴泾有一家七人同死,无人为殓者。市有匠人,遇一人买棺七具,而赤手不持一钱。匠人索之,其人曰:“汝但载我并棺到家。当还汝也。”匠人遂载棺与俱去。曰:“我先入,待汝,家有麦二十斛可偿也。近邻西北,其家予亲也,可为召来。”言毕,遂先登岸入门。匠人乃与舟子入舍,则寂无一人。视堂内有七尸,而买棺者在其中。大骇,觅其邻,果有西北某人,其亲也。语其故,亲亦惊哀,来为酬偿,果有麦二十斛,乃俱与之。

天台卢希哲、名进,举进士,弘治间知黄州府。一日坐堂上,隐几假寐,梦老妪延之市中桥边民家,饷以馄饨,餍饱而归。及觉,口犹脂腻。函遣左右以其所访之,其家八十老妪方设祭。问之云:“夫死三十余年,平生嗜馄饨,今乃忌日,设馄饨祭之耳。”

左右还报,卢始惊讶,时年三十余,意其为后身也。召老妪,宛然梦中所觅者。给以白金一斤,自为白其事。

河南舟客之妇,怀妊甚巨,动跃闻似双胎也。舟客谓妇曰:“若生二男,当名虎四儿、虎五儿。“一日欲出,而天若雨状。谓其妻曰:“睛履去可耶,抑雨具去可耶?”妻未答,腹中应声曰:“无雨。”舟客人惊,曰:“汝何人也?”则曰:“虎四儿也。”言未觉,又应声曰:“虽不落,略有几点。”舟客曰:“汝又何人?”则曰:“虎五儿也。”自后凡有言无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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