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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惟以辇金入室,不顾国势危亡。忠相史可法,则令其提兵金陵,不与国政,而朝廷遂不可问矣。李贼为吴三桂所败,直走陕西。大清入燕都,为顺治二年。宏光封总兵以伯爵者四人:左良玉、刘泽清号花马刘、黄得功、高杰,各拥兵数万,而三吴贡赋大半输之。南都以都督加蟒玉者百余人,故一时有“都督沿街走”之谣。高杰驻扬州,扬民拒不与入,一时兵民若仇。后高为许定国所杀。左良玉驻上江,以宏光不认先帝太子,欲提兵入都,除奸相马士英等。马遂专备左兵,不以两淮为事,大将黄得功,俱调入内地。是年五月大清长驱直入,遂破扬州,杀民无数。史可法死难,何刚缢于南城。

青村施普,字雨公,为扬州守备。到任不一月,城破被获几死。逃归,述之甚确。南都闻言胆落,宏光尚演戏为乐,次朝同奸相脱逃。

忻城伯赵之龙、阁学王铎、都察院李沾等,开城出迎。豫王不折一矢,而南都陷矣。随遣土国宝传檄苏常,为江南抚军都御史。松江府姚士序(按:松江府志作姚序之)、上邑宰彭长宜,俱解绶去。独华亭令张大年,出示迎降。时来松安抚者,前有参将洪恩炳,即原任金山,坐察院收印绶,府县长跪,乡绅皆以素袍见。后有王士倬,海上人也,里人以上司礼事之。吴淞总兵吴志葵,松江人,驻兵吴淞。李成栋至,志葵提兵入海。复檄金、柘、青、南、诸营弁,为恢复之计。金山指挥侯承祖,起兵金山。南邑瞿塘、青村王允吉,各会兵松郡。凡府库所有,搬抢一空,杀青浦知县陆嘉胤,新司理、新别驾皆与焉。有金山常舍人者,向为陈太尊差官,至是自称游击将军,与勇士蔡长等,托名防守,各处打粮,富人争苦之。而海上官兵,与志葵犄角者,亦借粮无虚日。王允吉向盐司索饷,榜掠场书,复拘富户徐敬诚飞卫元锡等助饷。卫不之应,少刻,诸军鸣锣出,而卫已席卷矣。于是沈犹龙恐为人所图,开幕府于本郡。隶其下者皆兵部札,升游击者守把,人乐归之,官兵打粮者少敛。连络总兵吴志葵,适总兵黄蜚亦至,军威颇振,人思为防守之策矣。

而沈故吝惜,不能散家财以结士,识者知其必败。又河南归德知府董廷,字对之,礼部尚书董其昌之孙也,自河南解绶归。见苏`常、镇诸州俱已投降,吾松故为抗拒,必遭惨戮。束身投诚,任安抚松郡之责。谒沈,沈送黄蜚幕下斩之。巡抚土国宝、提督李成栋,遂立意破松,兵从由拳来,水陆并进。守门者皆懦怯书生,未经兵革,不战而溃,时乙酉八月初三日也。是役也,士民在城者不下万人,悉遭屠戮;妇女色艾者,尽掳以行;所得金宝无算。杀守东城进士李待问于局前,兵部侍郎沈犹龙于东门外,活擒吴志葵、黄蜚于豆腐浜口。武举赵孟腾、武进士王叔皆溺水死。黄蜚船漂至闵行,舟中所存,悉为闵行人所得。

自南都破后,沿乡遍起乡兵,公报私仇,为害不浅,地方杀人如草。青村林七、丁官、周五、李辰等杀镇抚陆剑南,烧化北门外,千人俱见,莫可如何。此六月内事也。高桥打死陶待诏。陶最恶,众人公愤。张回飞张彦、黑二飞乔寅、方进龙、连印、唐君甫、盛甫飞朱贵等纠连六十余人横行乡曲,日事焚掠,杖死朱襄孙一门六命,行头杀严氏九命,下沙焚劫王省陆一家。独周浦素号强梁,安堵如故也。又盐豪闻谋,两载前与新镇子衿方含章有仇,纠党千人,遍捉含章。疑在伊甥徐九飞家,统众抢掠,徐氏一扫而空。闻谋在后指挥,孤身殿后,适徐氏伏兵起,立磔闻谋。而闻谋弟仲梅,纠党数千人,立志雪愤。榜示通衢,有能献徐九飞者,子五百金。九飞向匿高桥金稚雅家,复逃入行头李仲方室。

仲方利仲梅金,绑出献之。闻党将九飞斫为数段,令诸人食其肝肺,又作肉圆以祭闻谋。闻杀九飞后,遍捉含章,而方氏昆仲百计潜踪,仅以身免。又欲烧余姊丈方叔飞屋,幸许昆良等从中解纷,输五百金得免。八月初三破城后,地方各有官府,变乱始平。

如再延数月,则乡镇之祸,更不知若何也。余先妣李氏,卒于是年后六月。余兄弟虽在哀毁中,而风鹤时惊,不成丧礼。甫过二七,闻提督李成栋破吴淞,土国宝破苏,人情汹汹。即令室人暨元儿飞登女,迁置家具于季常家避难。内人呼季常为姑夫,故岳母刘氏及舅玉符皆与焉。不半月,复归青村口先君子同余夫妇及弟妇李氏母子,买舟欲往下沙汪仁锡所。行至五桥,闻有白兵(按:即吴江进士吴易抗清义军)阻截,转而之南,暂歇于刘成甫宅,去城仅三里。未三日复归青村,又不时闻报,青人或出或归,靡有宁晷。时七月望边,母丧尚未终七,决计为周浦之行。遂挈妻子出门,而先君子与兄长孺、弟卫世,从此永诀矣。余往周浦,每停泊之处,里人即加盘诘。余一一告其所以,舟始得行。过新场,姊丈方叔飞、旧徒方定九、予调,多馈茶水。至闾邱芝林宅,芝林与弟瑶林情谊有加,余得安堵。时干戈之际,未遑礼乐,一切馆课俱停。而闻氏昆仲,每日供余钱二百文,薪水不缺,闾氏之功为多。八月初三,松江破后,上邑则有本镇人潘公权摄理县事,未即破也。忽一日朱天襄得子,余与曹驰尹至其家索饮。天襄云:“余室虽在乡,而酒与肴尚可办也。”遂同曹驰尹、沈雨臣诸人坐饮小斋。酒未及唇,门外响声震天,急出户视之,则人民奔避,如万马超腾,云:“大兵去此止二十里矣!”余疾走回家,而闾之内眷已去,门扃不得入矣。幸从他径,得入内室,挈妻子往乡周五舍宅,远周浦三里许,而上邑计来明,亦同余避其家。时淫雨为灾,薪水之累,不独一家。

周浦有李氏,年未三旬,向立志云:“大兵来,我投水死,断不为辱。”是日闻信,果溺水死。庠生孔师,字贞伯,独往奠之。镇民见贞伯辞气慷慨,谓之曰:“孔相公此举虽正,然传闻上邑危在旦夕,我镇不日至矣。万一相公作俑,有起义师者,岂不为父老累?相公请他适,毋苦我地方为也!”孔遂挈其妻东行新场。自八月初三,杀朱孝廉后,地方变乱,日甚一日。有朱君英,号毛丞相,即户科给事中朱绍凤号蒿庵族兄也。与张给谏弟寅葵有隙,乘机报复,烧毁寅葵大房一所。而寅葵亦聚乡兵数百人,假捉剃发为名,为活擒君英之计。时六团湾一带居民,咸不愿淨发归顺,适孔师至,复以大义激之,数日之内,聚众千人。由是远近响应,揭竿而起者十万众。孔师初称本府,继称本部院,麾下游击、千把者千人。时新场乡兵交战于要路,被孔师杀死百人。又卖盐者十余人,为白庙所杀,复提兵报仇,杀彼处数人。有徽人偶至新场,以为白庙细作,杀之通衢。六灶监生颐介甫为家人所杀,乔主事长子为家人斫数段而死,地方之变,不可枚举。余在周浦至八月底,大兵破上海,戮杀百人。余时复挈内眷往芝林之祖茔社屋,去周浦三里。忽一晚更余,芝林守茔仆起向余曰:“相公急起,外有尴尬之人至矣。”时雨下数日,天色昏暗。元儿、登女,一十五龄,一十四龄,皆已睡熟。余同室人提包裹、立檐下大雨中,一有风声,以便逃窜,即两儿亦不能顾也。少顷,知为周镇人避难者。是晚雨不停点,而夫挈其妻,父携其子,数里泥途,匍匐而至。余与芝林仆开门延入。有一修伞者,夫及妻子四人竟,立于坟堂丰草间。语云:“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民。”信不诬也。天明,始知赵安抚至镇。居民惊避,安抚即松郡庠生,奉太尊牌至者。由新场达周浦,止驾一小舟,随带满帽者数人,谕居民削发归顺,里人见之胆落,岸上迎拜数千人。余等从此剪发,时九月初旬也。安抚到后,地方始有法度矣。不数日新太尊有录科示:诸生不至者,家产籍没。余时丁内艰,尚未具呈本学。

故同朱天襄、朱拂钟、曹驰尹、王云子、沈雨臣、高振洪诸友,步行至松。进东门,见守者皆满服,诸人无不股栗。从府前至西跨塘桥,约十里许,大街房屋俱毁,所留者不过十余家也。民房俱为兵所占,城内城外闭户,无一人在室者。约杀万余人,尸骸虽化,而白骨成堆,令人魂魄俱丧。百姓见兵丁,无不称“都爷爷”者。

金珠衣饰,书籍器皿,遍列通衢,其价甚贱。有钱买归者,后获大利。新太守张(按:张铫,偃师人)住进士陈子龙宅。华亭县陈鉴、海防杨之易,即忠臣杨涟长子,时虽剃发,犹汉人衣冠,乌纱大带,不改旧服也。余以丁艰,不与科试,兼欲告闲,而同袍之告退者不一人。学师欲索重价,余以力绵中止。九月十三日,督镇李成栋点验各兵,余与曹驰尹儒冠往观之。李尚乌纱玉带,用八座大轿,抬于门首,马步卒皆疾趋而过,军威严肃,莫可名状。李先期出示:凡乡绅不投谒者,家产籍没,以叛逆论,于是绅士进见者日多。吏部左侍郎董羽宸、太傅锦衣街道坊都督徐本高、太常卿朱国盛字云来、知府张昂之、工部主事唐世昌,共十余人,及孝廉十余人,候兵过,皆鹄立于帅府门首。门吏挂号毕,始鱼贯而入。少刻孝廉、青衿皆长跪而出,乡绅宾礼留茶,李送至二门即止。门首执大棍而列于东西者五六十人,威赫之势,拟于王者。

董、徐两公甫出,有三马兵并驱而来,二公几为所仆,各以手倚壁方免。余见之气夺,思此辈气势,平日何在?今日生不如死也。乡绅皆方巾,不敢复用官帽,惟孝廉、子衿如故。时山已破,指挥侯承祖殉节于府学前。独孔师统乡兵十余万,攻打川沙,凡见剃发者即杀。周浦危在旦夕。青村自金山陷后,遂纠银办猪羊酒米,令黄吕授及余世仆朱某投降。守城张副总札一道,嗣后即有把总董龙到任。余走归故宅,点验家中所有,而先君子与兄长孺、弟卫世,于八月初五日已有海南之行矣。书籍锁闭一小楼中。时恐孔兵到镇,故急为周镇之行。杨海防(按:即海防同知杨之易)由金山至城。因孔兵大肆,杨乃顿留不行。有维欣者,于杨公前自称听用官,愿往招抚。杨公遣之行。因与余同往周镇,住茶亭,欲拘孔之族人而问焉。孔师本姓王,有孔君法者,家素封,与余友朱天襄辈同盟交也。周镇利其所有,即以君法上闻。欲得维欣拘之,送至青村,指为逆人之族,余力解之得免。维欣归谒杨,杨以维欣不往川沙而往周镇,欲重处之。适大兵至六团湾,杨公疾趋南邑。余归周镇,闻征孔之兵至,镇人复迁乡避之,余挈家复避于潘计舍所,即旧日所居周五舍比邻也。潘故乡愚,为闾邱瑶林佃户,夫妇颇贤,为余防护甚力。仅草房三间,而来匿者五六家。大兵由张江栅开刀,杀至川城及南邑之北关外止。是时扶老携幼,从六团湾而来者,道为之梗。内有乘船而为兵所伤者,或及头面,或及手足,鲜血淋漓。凡周潘两家,一时屯聚妇女三百余人。而元儿、登女,复染疟疾,流离播迁之苦,诚可悯也。大兵至,孔即授首。其所统者皆乌合之众,随即逃散。是役也,杀乡民五六千人,掳资财无数;所掠妇女,幸督镇不许渡浦,悉纵还之,其以银赎妇女者亦众。有南邑千户董海藩女,绝色也,兵逼,骂不绝口,砍为数段而死。此九月二十事也。

孔党既平,地方渐渐安堵。而兵强民弱,其受悍卒之害者,又不可言矣。余在青村,自与维欣同归后,至是复往。而督镇正避李环至,马步兵二千余人,民房皆为所占。时李环为鼎革后第一新官,声势赫奕,比于风宪。本城衙役,复狐假虎威,附会而侈大之。更有庠生何抑之,素号何赤练,为李记室,导以行凶。欲子衿行跪礼,同袍不从,何复于中搆斗,几于称兵相杀。同袍诉于华中军,华为调停。而李固性直者,深知为何所悮,卒正子衿见邑宰之礼。从上四揖,李则在旁回礼。后堂待茶,堂上三拱而出。儒冠蓝袍,报门以进,一时为之短气。每门五六人把守,出城者不许手携寸物。于是城居者,如陷牢狱中,莫敢舒展。又兵卒之在家者,日索鱼肉,无则捶以刀柄。余幸居乡,不受此累。守备衙门,改称游府。乡民结讼者,每遇游府放告投文,动辄数百人候之,至有一词费千金者。行牌诸役,或本城健步,或为亲丁夜不收等。未解官,先行拷掠,旱牢水监,百般索诈。游府书役廖君息、载君宠、沈明卿、傅介公、李君瑞、曾懿修等,向称先生者,改称相公。有李开之系余表舅,为书役,每食数品,余每戒之。于是青村之无识者,恨生子不为书役,而视青衿为朽物矣。

顺治三年,提督马进宝领兵破金华府,遂镇守其地。杀人如草,无恶不作。至十三年,改镇苏松,益肆猖獗。每巡历沿海,统领马步兵数千。居民妻小,倾城而出,避之数十里外。凡春秋二信,各营纳银五百两,始免巡历。诈大户资财约数百万,皆以通南为由,性更残忍。其部下张副总买一娼送之,未几宴张,而姬适在侑酒之列。以与张旧交也,屡目之,进宝一见,即于席斩美人首,举座胆落。顺治十七年,朝廷知其不轨,捉之回都。进宝拥美姬数百,其母向云:“今往京师,何必携带多人?其不愿去者,不若估值出之。”进宝即以美人列之两行,愿随者从左,不愿随者从右。内三十余人俱从右立,进宝即斩以殉,其残毒如此。

至京即缚于兵部堂,家资千万,皆归公帑。妻妾数百,俱发教坊司及配满人。顺治十八年,康熙登极,赦京师罪人,独此贼不赦。

于三月初三日,父子五人同斩于西市。松郡受冤者数千人,无不击节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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