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学案序录
祖望谨案:私淑洛学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文定从谢、杨、游三先生以求学统,而其言曰:「三先生义兼师友,然吾之自得于《遗书》者为多。」然则后儒因朱子之言,竟以文定列谢氏门下者,误矣,今沟而出之。南渡昌明洛学之功,文定几侔于龟山,盖晦翁、南轩、东莱皆其再传也。述《武夷学案》。(梓材案:梨洲定《武夷学案》,以武夷为上蔡门人,谢山则谓在师友之间,而洲后人又有驳之者。盖武夷固由上蔡以私淑程子,上蔡亦未以门弟子接之也。)
朱靳门人(孙、程再传。)
文定胡武夷先生安国
胡安国,字康侯,建之崇安人。绍圣四年进士第三人,除荆南教授。入为太学博士。提举湖南学事,以所举遗逸王绘、邓璋为范纯仁之客,蔡京恶之,除名。大观四年复官。宣和初,提举江东路学事,寻致仕。末年,侍臣交荐,起除尚书员外郎,至起居郎。召对,除中书舍人。为耿南仲所忌,出知通州。高宗召为给事中,论故相朱胜非,遂落职奉祠,休于衡岳之下。着《春秋传》进览,除宝文阁直学士。绍兴八年四月十三日卒,年六十五,谥文定。先生自少时已有出麈之趣,登科后同年宴集,饮酒过量,是后终身不复醉。尝好弈,母吴氏责之曰:「得一第,德业竟止是弈邪﹖」后不复弈。为学官,京师同僚劝之买妾,事既集,慨然叹曰:「吾亲待养千里之外,曾以是为急乎!」遽寝其议。行部过衡岳,欲一登览,已戒行矣,俄而思曰「非职事所在也。」即止。罢官荆南,僚旧饯行于渚宫,呼乐戏以待,而交代杨龟山,具朝膳,鲑菜萧然,引觞徐酌,置《语》、《孟》案间,清坐讲论,不觉日晷之暮也。壬子赴阙,过上饶,有从臣家居者设宴,用音乐,先生蹙然曰:「二帝蒙麈,岂吾徒为乐之日﹖敢辞!」转徙流寓,遂至空乏,然「贫」之一字,口所不道,亦手所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者,其意将何求﹖」朱震被召,问出处之宜,先生曰:「世间惟讲学论政,则当切切询究。至于行己大致,去就语默之几,如人饮食,其饥饱寒温,必自斟酌,不可决之于人,亦非人所能决也。某出处,自崇宁以来,皆内断于心。虽定夫、显道诸丈人行,皆不以此谋之也。」壮年尝观释氏书,后遂屏绝,尝答曾几书曰:「穷理尽性,乃圣门事业。物物而察,知之始也;一以贯之,知之至也。来书以五典四端每事扩充,亦未免物物致察,非一以贯之之要,是欲不举足而登泰山也。四端固有,非外铄;五典天叙,不可违。充四端,惇五典,则性成而伦尽矣。释氏虽有了心之说,然其未了者,为其不先穷理,反以为障,而于用处不复究竟也。故其说流遁,莫可致诘,接事应物,颠倒差谬,不堪点检。圣门之学,则以致知为始,穷理为要。知至理得,不迷本心,如日方中,万象皆见,,则不疑所行而内外合也。故自修身至于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矣。来书又谓:『充良知良能而至于尽,与宗门要妙,两不相妨,何必舍彼而取此。』夫良知良能,爱亲敬长之本心也。儒者则扩而充之,达于天下,释氏则以为前麈,为妄想,批根拔本而殄灭之,正相反也。而以为不相妨,何哉﹖」着有《春秋传》、《资治通鉴举要补遗》及《文集》若干卷。三子:寅、(梓材案:文定之于致堂,以弟子为子,事见《衡麓学案》本传。黄氏补本必以致堂为从子,赘。)宏、宁。从子宪。
宗羲案:先生为荆门教授,龟山代之,因此识龟山。因龟山方识游、谢,不及识伊川。自荆门入为国子博士,出来便为湖北提举,是时上蔡宰本路一邑,先生却从龟山求书见上蔡。上蔡既受书,先生入境,邑人皆讶知县不接监司,先生先修后进礼见之。先生之学,后来得于上蔡者为多,盖先生气魄甚大,不容易收拾。朱子云:「上蔡英发,故胡文定喜之。」想见与游、杨说话时闷也。
祖望谨案:朱子所作《上蔡祠记》有云「文定以弟子礼禀学」,洲先生遂列文定于上蔡门人之目,非也。文定尝曰:「吾于游、杨、谢三公,皆义兼师友。」又曰:「吾丈人行也。」然则何尝自称弟子﹖《龟山行状》尝言文定传其学,而文定不以为然,曰:「吾自从伊川书得之。」则于上蔡可知矣。洲谓先生得力于上蔡,不知但在师友之间也。
(梓材谨案:致堂《斐然集》为《先公行状》云:「元佑盛际,师儒多贤彦。公所从游者,伊川程先生之友朱长文,及颖川靳裁之、朱乐圃,得泰山《春秋》之传。」则先生为泰山再传弟子,可知其《春秋》之学之所自出矣。)
胡氏传家录(补。)
士当志于圣人,勿临深以为高。
流光可惜,无为小人之归。
学以立志为先,以忠信为本,以致知为穷理之门,以主敬为持养之道。
曾子之言曰:「君子爱人以德,细人爱人以姑息。」故切莫假借人。
学以能变化气质为功。
某初学《春秋》,用功十年,览诸家,欲求博取以会要妙,然但得其糟粕耳!又十年,时有省发,遂集众传,附以己说,犹未敢以为得也。又五年,去者或取,取者或去;己说之不可于心者,尚多有之。又五年,书成,旧说之得存者寡矣。及此二年,所习似益察,所造似益深,乃知圣人之旨益无穷,信非言论所能尽也。
凡出身事主,本吾至诚恳恻、忧国爱君、济民利物之心,立乎人之本朝,不可有分亳私意。议论施为,辞受取舍,进退去就,掳吾所见义理行之,勿欺也,故可犯。未有至诚而不动者矣。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陈仲举于曹节,庾元规于苏峻,皆怀愤疾之心,所以误也。诸葛武候心如明镜,不以私情有好恶,故李平、廖立、马谡,或废或死而不怨。武候此心,可为万世法。
(梓材谨案:谢山所节文定《传家录》九条,今移一条为刘君曼《附录》,又一条移入《高平学案》。又谢山所录文定语三条,并入《附录》。)
时政论
宗羲案:绍兴元年,先生以舍人兼侍讲召,先以《时政论》献。论入,复除给事中。其论之目曰《定计》、《建都》、《设险》、《制国》、《恤民》、《立政》、《核实》、《尚志》、《正心》、《养气》、《宏度》、《宽隐》。先生自谓:「虽诸葛复生,为今日计,不能易此论也。」间采数则。
拨乱兴衰,必有前定不移之计,而后功可就。陛下履极六年,以建都则未必有守不移之居,以讨贼则未必有操不变之术,以立政则未必有行不反之令,以任官则未必有信不疑之臣。舍今不图,后悔何及!(《定计论》。)
设险以得人为本,保险以智计为先。人胜险为上,险胜人为下;人与险均,纔得中策。方今所患,在于徒险而人谋未善。今欲固上流,必保汉、沔;欲固下流,必守淮、泗;欲固中流,必以重兵镇安陆。此守江常势,虽有小变,而大概不可易者也。(《设险论》。)
心者,身之本也。正心之道,先致其知而诚意。故人主不可不学也。盖戡定祸乱,虽急于戎务,必本于方寸。不学以致知,则方寸乱矣,何以成帝王之业乎﹖(《正心论》。)
用兵之胜负,系军旅之强弱;军旅之强弱,系将帅之勇怯;将帅之勇怯,系人主所养之气曲直如何耳!盖人主,将将者也,以直养气,自反而缩,则孟子所谓「约」而狐偃所谓「壮」也,壮则强;以曲丧气,自反而不缩,则孟子所谓「馁」而狐偃所谓「老」也,老则弱。凡曲直者,兵家制胜之先几也。陛下勇于为善,益新厥德,使无有曲直可议,则守为刚气,可塞乎两间,震为怒气,可以安天下矣!(《养气论》。)
百家谨案:先生诸论,自谓虽诸葛复生,为今日计,必不可易也。细观之,亦尚多泛论,不十分切要。当日事势,只要高宗复仇之心切,则此气自然塞两间,自反有何患不直乎!
附录
少长,入太学,昼夜刻励。同舍有颍昌靳裁之,尝闻程氏之学,与先生论经史大羲,以是学益强,识日明。
登第时,考官定为第一。宰执以策中无诋元佑语,欲降其等,哲宗亲擢第三。
钦宗一日问中丞许翰识安国否,对曰:「臣虽未识其面,然久闻其名。自蔡京得政以来,天下士大夫无不受其笼络。超然远,不为所污者,惟胡某一人而已。」
何桌建议:「天下之势,治平则宜内重,遭变则宜外重。乞分置四道,帅臣以都总管为名,各付一面,为卫王室、御狂寇之计。」先生奏曰:「内外之势,适平则安,偏重则危。今州郡太轻,理宜通变。然一旦遽以数百州之地,二十三路之广,分为四道,则权复太重。假令万一抗衡跋扈,号召不至,又何以待之乎﹖欲乞掳见今所置帅司,选择重臣,付以都总管之权,专治军旅,每岁一按察其部内。或有警急,京师戒严,即各帅所属守将应援。如此,则既有拥卫京师之势,又无尾大不掉之虞,一举两得矣。」其后以赵野为北道,先生言魏都地重,野必误委寄。是冬,金人大入,野遁,为群盗所杀,西道王襄拥众不复北顾,卒如先生言。
高宗即位,以给事中召,黄潜善讽康执权论其托疾,罢之。三年,张忠献浚荐先生可大用,再除给事中,赐其子起居郎寅手札,令以上意催促。既次池州,闻驾幸吴、越,引疾还。(补。)
高宗谓曰:「闻卿奥于《春秋》,方欲讲论。」遂以《左氏传》付之点句正音。先生奏曰:「《春秋》乃仲尼亲笔,实经世大典,见诸行事,非空言比也。陛下必欲削平僭叛,克复宝图,使乱臣贼子惧而不作,莫若储心仲尼之经,则南面之术尽在是矣。」除兼侍讲,专以《春秋》进讲。
会除故相朱胜非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先生奏:「胜非昔与黄潜善、汪伯彦同在政府,缄默附会,循致渡江;尊用张邦昌,结好金国,沦灭三纲,天下愤郁。及正位冢司,苗、刘肆逆,贪生苟容,辱逮君父。今强敌凭陵,叛臣不忌,用人得失,系国安危,深恐胜非上误大计。」胜非改除侍读,先生持录黄不下,左相吕颐浩特命检正黄龟年书行。先生言:「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况胜非系臣论列之人,今朝廷乃称苗、刘之变,能调护圣躬。昔公羊氏言祭仲废君为行权,先儒力排其说。盖权宜废置,非所施于君父。《春秋》大法,尤谨于此。臣以讲《春秋》入侍,而与胜非为列。有违经训。」遂卧家不出。时吕颐浩再相,欲倾右相秦桧谋于席,益目先生为党魁,引胜非为助,乃降旨曰:「安国屦召不至,今始造朝,又数有请。其自为谋则善矣,百官象之,如国计何!」落职奉祠。
先生至丰城,寓居半载,乃渡南江而休于衡岳,买地结卢,为终焉计,颓然当世之念矣。
五年,除徽猷阁待制、知永州,辞,诏从其请,与祠。令纂修所著《春秋传》。书成,高宗谓深得圣人之旨,除内祠兼侍读。未行,陈公辅疏诋假托程颐之学者。先生奏曰:「本朝自嘉佑以来,西都有邵雍、程颢及其弟颐,关中有张载,皆以道德名世。会王安石、蔡京等曲加排抑,故其道不行。望下礼官讨论故事,加之封爵,载在祀典,仍诏馆阁,裒其遗书颁行,使邪说者不得作。」奏入,公辅与中丞周秘、侍御石公揆交章劾先生学术颇僻,除知永州,辞,复予祠。进宝文阁直学士,卒。
初,王介甫以字学训经义,自谓千圣一致之妙,而于《春秋》不可偏旁点画通也,则诋以为断烂朝报,直废弃之,不列学官。下逮崇宁,防禁益甚。先生谓《六籍》惟此书出于先圣之手,乃使人主不得闻讲说,学者不得相传习,乱伦灭理,中原之祸殆由此乎。于是潜心刻意,自壮年即服应于此,至年六十一而书始就,慨然叹曰:「此传心要典也!」盖于克己修德之方,尊君父、讨乱贼、攘外寇、存天理、正人心之术,未尝不屡书而致详焉!
先生不及二程之门,杨、游、谢三君子皆以斯文之任期先生。谢公尝谓朱子发曰:「康候正如大冬严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独秀也。使其困厄如此,乃天将降大任焉耳!」
上蔡曰:「闻公进道甚笃,德业日美,所到岂可涯涘,真足畏也!更以其大者移于小物,作日用工夫,尤佳。」
曾吉甫问文定甚处是精妙处,甚处是平常处。曰:「此语说得不是。无非妙处。」徐宪曰:「亦无非寻常处。」(补。)
吉甫尝问:「今有人居山泽之中,无君臣,无父子,无夫妇,所谓道者果安在﹖」曰:「此人冬裘夏葛,饥食渴饮,昼作入息,能不为此否﹖」曰:「有之。」曰:「只此是道。」(补。)
又尝问曰:「某已永感欲尽孝,如何行﹖」曰:「何曾一日离得!」(补。)
先生风度凝远,萧然尘表。自登第逮休致,凡四十年,实历仕之日不及六载。虽数以罪去,而爱君之心,远而愈笃。每被召,即置家事不问,或通夕不寐,思所以告君者。然宦情如寄,泊如也。
《拙斋纪问》曰:胡文定尝言:「读《系辞》须是都将作《易》看,不可泛说。且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才说性本寂然,感之斯通,便泛滥,须于《易》中求之。四十九筮蓍,当其未揲时,固寂然矣,『问焉以言,其受命也如响』,岂非感通乎﹖『无有师保,如临父母』,读《易》时其心自然肃敬,非有以使之也。其余皆然。互体亦岂可不信,如《归妹》互体为《泰》,而《泰》五爻有『帝乙归妹』之语,《归妹》之义有『天地不交』之语,此类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