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之文。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至其浑浩流转。曲折变化之妙。能文之士。莫之能尚矣。尤长于指陈世事。述叙民生疾苦。方其少年气锐。尚欲埽除宿弊。更张百度。有贾太傅流涕汉廷之风。及既惩王氏。一意忠厚。思欲天下休息。其言切中民隐。发越恳到。使岩廊崇高之地。如亲见闾阎哀痛之情。有不能不恻然感动者。真可垂训万世矣。然至义理之精微。则当求之伊洛之书。
东坡之文如此。实有裨于民瘼国是。是以可传。毋徒尚其文辞之高妙也。
韩文公杂说四首。龙喻。言君不可以无臣。医喻。言治不可以恃安。鹤喻。言人不可以貌取。马喻。言世未尝无逸俗之贤。
四首言龙马鹤医。似止赋物之工。其实皆君臣论治求贤之要。有关世道。所以为载道之文也。
士大夫狃于流俗。渐变初心。既欲享好官之实。又欲保好官之名。兼跨彼此之两闲。自以和平为得计。风俗至此。最为可忧。其余贪饕小夫。又不足论者也。
国之所与立者。以士大夫也。士大夫所能为国之与立者。以气节也。气节消靡。习为和平。则贤者几成无益于人国。此世道命脉之所系。社稷安危之所关。非但如贪饕小夫。可杀可辱。不过一时一事之失而已也。是宜表厉正直。以洗濯其晶明之质。以成刚大之气使视人闲之富贵如浮云。而以天下之利害为切己。社稷灵长。终必赖此。
世变如轮。无暂停息。成之极。即坏之渐。治之余。即乱之初。时则有饱食暖衣。无所用心。而不知衣食之所自来者。遂至于忘圣人之恩。出而肆其胸臆。创为邪伪。其初不过戏剧。其后信为事实。其发仅类讹言。其末卒至流祸。身被圣人之教。而得其安。乃曰不必教也。身赖圣人之政。而得其食。乃曰不必政也。其所以力排正大之说。不过自售其邪伪之说。而不知初无此事。亦无此理也。
天下事如其分。则出位一毫不当。言如其理。则民物皆吾一体。委曲宛转。可救救之。可言言之。亦尽我心焉耳。
士大夫居上位。必待下之求而后举。将何以息天下奔竞。而下之忍其差而求举者。将何为耶。尝妄谓学校本以养士。今士习反坏于学校。选举本以除士大夫。今士大夫心术反坏于选举。立法之弊。一至于此。甚必置此事于勿问。乃可自立耳。
韩公之文。若非欧阳公得于敝簏而发撝之。久已湮没。然自欧阳公以来。虽曰家藏而人诵。殆不过随众称好。及自执笔为文。率多不合。真知公之文者几人。予尝叹息而自警曰。人谁不讲孔孟之学。至遇事则往往违其训。人谁不读韩欧之文至执笔则往往非其体。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其味。不心诚求之。是真无益哉。
明知真文字而不肯学者。骛于真不如假之恶习也。谚云。一日卖出三石假。三石卖不出一日真。不但作真文字难。而知其为真文字者。亦不易。文且如此。何问其它。
州郡职秉教养是也。窃意教不止讲说而已。风雷雨露者。天之教。无行不与者。夫子之教。下至严君平卖卜成都。犹能于卜之中。教人孝。教人弟。天子付以千里之寄。其所得行者。迥异卖卜之人。不能随事寓教。以正人心。是于腾口澜倒之中。又推其波矣。
罗季清。名其居曰耻独。愚为之记曰。季清从官巳久。以此名其居。其不以仕而废学者与。蘧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此耻之始事也。切己者也。至其后。耻独为君子。此耻之终事也。推己者也。伊尹耻一夫之不获。自禄以天下弗顾来。吾夫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其用心可谓广大。至自言巧言令色足恭可耻。仅与左邱明等。圣贤为学次第。由己及人。如此。今季清。本物我同得之理。兴与人为善之念。所谓自明德而新民。夫岂一日之积。尝读书。见古人心与天地同。因慨然耻其不及矣。未几掩卷而倏忘之。依然故吾。无耻也。尝筮仕。见州县或以非道加其民。固勃然耻于力不能救矣。未几因循苟禄。非甚不可者。亦或奉行之。依然故吾。无耻也。己之未能自耻。而暇为人耻乎。季清能耻众人不为君子。何如于己之未能。自耻其身之不为君子也。
杨龟山曰。管仲之功。子路未必能之。然子路范我驰驱者也。管仲诡遇耳。此论甚正。
石徂徕阴德论略云。天地之治曰祸福。君之治曰刑赏。皆随其善恶而布之人。人不达天地君之治。硁硁焉。守小慈。蹈小仁。不肯去一奸人。刑一有罪。皆曰存阴德。其大旨谓不杀一人。不伤一物。则天地神明之所佑也。且天地能覆载。而不能明示祸福于人。树之君。彰其刑赏。人君能刑赏。而不能亲行黜陟于下。任以臣。播其威权。违天地君。而曰有阴德。祸斯及矣。
霍光不学无术。人皆习闻而忽之。愚观汉自武帝五十余年骚动疲极之余。海内萧然。几无所措手足。光以宏毅开济之资。托六尺之孤。任四海之寄。迄三十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复废昏立明。举金瓯无缺之天下以畀之。是中兴汉室者。非宣帝。实霍光也。彼其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畏谨。未尝有过。每出入下殿门。进止不失尺寸。故成就之大如此。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岂后世泛泛文墨议论。若私意小智以为术者。能与于此哉。故尝谓三代以后。身佩安危。若博陆侯。若诸葛武侯。若郭汾阳。人亦虽各不同。皆百世不可及。霍光所少。独盛满之戒耳。不然。以功论之。虽伊尹亦何以尚兹。
霍光立朝勋业。原非不学无术者所能为。或因后来不能止妻显毒后之举而少之。然自古大臣有学者。岂终无少玷乎。岂皆善始善终乎。
吕蒙正罢相。上意其目穿望复官。刘昌言称无之。刘昌言罢。上意其涕泣。钱若水称无之。向敏中除仆射。上意其甚喜。又意其贺客必多。季昌武往视。皆无之。士大夫苟贱取轻人主既久。虽真宗不免于疑至。而公清节重德。默动上心。大耐官职之褒。岂特公一身之荣。一时之遇而已哉。
人臣得失之心重。则喜愠不能自禁。怨望即从此而起。能耐官职之褒。亦足征其器识也。幸刘钱季三君据实而对。亦见其公直无私。倘从中稍有揣摩迎合之意。岂不关臣品之高下耶。然即此益见为臣不可不加凛惕也。
鲁肃简公。饮酒肆以实告。不欺君若此。故能谏止太后。不立刘氏七庙。其不任子弟于馆阁。不自私如此。故能在政府七年。务抑侥幸。贵戚畏惮。至以鱼头参政见称。士大夫欲行道于天下。亦行诸身而已矣。
入酒肆必以实告。方见不欺。子弟不任馆阁。益见无私。此大臣正身以行道之实事。非矫饰也。
读史须看古来治乱之机。圣君相际会。君子小人出处进退。便是格物。
以读史为格物。则读史不徒记诵。格物更见切实。
看厯朝事。当如身预其事。人主情性如何。在朝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其处事孰当孰否。是非利弊。晓然胸次。可以口称指画。则事机熟悉。临事必过人矣。凡前古可喜可愕之事。皆当蓄之于心。以此着为议论。则文章无非政事矣。
罗景伦曰。吕东莱解尚书云。书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精神心术。尽寓其中。观书者。不求其心之所在。夫何益。然欲求古人之心。先求吾心。乃可以见古人之心。此论最好。朱子曰。病中信手抽得通鉴一两卷看。正值难置处。不觉骨寒毛耸。心胆坠地。向来只作文字看过。全不自觉。真是枉读古人书。
欧阳修修五代史。褒贬善恶。其法甚精。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吾用春秋之法。师其意。不袭其文。其论曰。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以立治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此其志也。书减旧史之半。而事迹比旧史添数倍。议者以谓功不下司马迁。又谓笔力驰骋相上下。而无驳杂说。至于纪例精密。则迁不及也。亦尝谓我作伶官传。岂下滑稽传也。被召撰唐书。于礼乐志。明前世礼乐之本出于一。而后世礼乐为空名。五行志。不书事应。尽破汉儒灾异附会之说。其论著如此。
伊川曰。农夫祁寒暑雨。耕耨播种。吾得食之。百工技艺。作为器物。吾得用之。介冑士披坚执锐。以守土宇。吾得安之。念无功泽及人。浪度岁月。晏然为天地大蠹。惟缀辑圣贤遗书。庶几有补尔。此终身负惭于人者也。
胡康侯曰。世闲惟讲学论政。则当切切询究。至于行己大致。去就语默之几。如人饭食。其饥饱寒温。必自斟酌。不可决之于人。亦非人所能决也。
朱子曰。学校之政。不患法制之不立。而患理义之不足以悦其心。夫理义不足以悦其心。而区区于法制之末以防之。是犹决湍水注之千仞之壑。而徐翳萧苇。以捍其冲流。必不胜矣。
夫人才不足则多谋。识不足则多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勇不足则多劳。明不足则多察。理不足则多辨。情不足则多仪。
耆退庵语存云。教人与用人不同。用人当用其所长。教人当教其所短。
用者不枉其材。教者可以成材。寻常语。却大经济也。
魏乐吾云。贪鄙之夫。宁逋朝廷之赋。削牙齿以斋僧人。宁背父母之恩。缺温凊而供木像。有化民成俗之责。学士大夫之家。焉得不讲明此理。禁此习染乎。
佞佛之人。富者不惜厚赀。贫者拮据崇奉。实不可解。
陆放翁作司马温公布被铭云。公孙丞相布被。人曰诈。司马丞相亦布被。人曰俭。布被可能也。使人曰俭而不曰诈。不易能也。
公孙之布被。亦俭也。祗因平日不免于诈。故人不曰俭。而曰诈。素行之不可诬也。如此。
老子之书。必隐士嫉乱世而思无事者为之。不知洪荒未尝以治称。黄帝尧舜之治。皆以仁义礼乐。初无用于老子虚无之道。
老子之书。亦有可录者。如保身章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身与货孰多。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知足之足常足。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柔之能刚。弱之能强。强梁者不得其死。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损有余而补不足。金玉满堂不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又保国章。曰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治大国若烹小鲜。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鞅鞅。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佳兵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也。
此老子言之醇正者。学者守此。可为淑身之道。仕者知此。可为治世之方。
庄子以不羁之材。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固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然时有出于正论者。所见反过老子。老子之说。可录者不过卑退自全。庄生之说。可录者往往明白中节。如为善无近名。缘督以为经。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闲。是之谓大戒。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思之盛也。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克覆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
无财之谓贫。学而不能行之谓病。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平为福。有余为患。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
以上数则。情理透切。岂可以其为庄子而忽之。
庄子之可录者。固过于老子。然其悖理者。则又甚于老子。盖老子隐士之书。而庄子乱世之书也。其所以变乱天下之常者。不过借天下之不常。以乱其常。如麋鹿食蔗。则因谓民食粟者为非真味。如巨盗负箧。则因谓缄縢防盗者为盗积。如瞽者不见文采。聋者不闻钟鼓。则因谓文采钟鼓为无用。于是乎混而一之。谓是即非。非即是。而是非之两忘。于是乎复荡而空之。谓人不必有材。心不必有知。而天下生生之理尽绝。于是乎又复引而神之。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为天下之至人。呜呼。此诚乱世之书。而后世禅学之所自出也。
庄子放荡空虚。易以惑世者不少。此特就为世所传颂者。指其蔽害。俾学者知所决择耳。
余读荀卿书。然后知昌黎公之不可及。欧阳子尊昌黎公。其议论亦有时而异者。大抵诵述正论于义理开明之日易。辨明正理于是非迷谬之世难。自战国纵横之说兴。而处士横议之风炽。极而至于庄周。并收一世之怪。大肆滑稽之口。以戏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而天下之正理。世无复知。于斯时也。知尊王而贱霸。知尊孔子而黜异端。孟子之后。仅有荀子。而世不称荀子何哉。盖由汉及唐。皆尊老庄。其闲溢出而为禅学者。亦庄老之余涨。而荀子尝黜老聃为知屈而不知伸。黜庄周。为蔽于天而不知人。其说正由汉唐以来。学者自相背驰。宜其不见称于当时也。